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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回来,“苏少爷说让我代他谢少爷。”

    一夜无话。

    次日天还没亮,几声沉重的钟鼓声唤醒沉睡的年轻学子们。

    傅云英习惯早起,这时候刚刚梳洗毕,换上一件八成新的衣衫,步出斋舍。

    苏桐迎面走了过来,也是一身新衣,新鞋,收拾得一丝不苟,温言道:“今天山长主讲,得去大讲堂。”

    两人并不是最先走出斋舍的,通向讲堂的长廊里已经站了几个年长生员,其中一个青年生得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穿圆领宽袖襕衫,面容严肃。

    “你们两个,叫什么?”他看到傅云英和苏桐,斜眼问。

    苏桐上前一步,“晚辈苏桐,他是傅云。”

    青年穿襕衫,已经是个秀才了,按规矩,士子们以功名论辈分,所以苏桐自称晚辈。

    傅云英不由瞥一眼苏桐,他原本也能考上秀才的,错失考试机会后,他反应着实平静,现在要在其他秀才面前自称晚辈,也不见他有什么黯然之色。

    这份隐忍……和崔南轩太像了。

    青年便是甲堂堂主杜嘉贞,他哼一声,道:“少年英才,最忌浮躁,你们今天起晚了,排到最后面去等着!罚你们站一刻钟。”

    他手指的方向在长廊最尽头处。

    在新入院的学生中,苏桐和傅云英已经是最早到达长廊的,还有很多学生一边穿衣裳一边叽里呱啦叫着往这边赶,杜嘉贞没有惩罚他们,却单单当着众人的面训斥二人,明显是针对。

    苏桐没有分辩,示意傅云英和他一起过去。

    傅云英站着不动。

    苏桐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见傅云英不动,有人低声议论,“那是谁?”

    旁边的人答:“傅云,这一届第一考进来的。”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傅云英仍然纹丝不动,杜嘉贞脸色沉了下来,“我乃甲堂堂长,掌监督之责,你这是视书院教规于无物?”

    这一声质问问出来,威胁意味不言而明。

    书院不仅教授知识,更重视培育学生品德,按照教规,学长、堂长可约束监督学子言行,学子若不从教导,轻者扣除膏火钱,降级附课生,重者可能被赶出书院。

    有人忍不住嘲弄道:“以为入院考试考第一就能在书院横着走?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看热闹的人将台阶堵得水泄不通。

    傅云英仿佛没听见人群里此起彼伏的讥笑,沉吟片刻,拱手道:“杜堂长,不知我和苏学兄触犯了哪条学规,还请明示。”

    周围静了下来。

    正站在一处说闲话的学子们目瞪口呆,视线如潮水般汇集到敢于顶撞杜嘉贞的傅云英身上。

    苏桐飞快扫傅云英一眼,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把他拉下水,够果断的。

    杜嘉贞双眼微眯,不怒反笑,“你这是在质问我?”

    傅云英神色不变,缓缓道:“晚辈刚入学,对书院的学规还不大熟悉。记得陈学长说书院不分冬夏,卯时头钟鼓,卯时半二钟鼓,待三钟鼓后方开课,朗读一个时辰的经文后,于巳时正吃早饭,饭后主讲们授课。一天下来共有早饭前,早饭后,午饭后三堂课,若无故旷课或迟到,扣膏火钱两百文。这才刚敲过头钟鼓,我和苏学兄并未迟到,为何堂长要罚我们?”

    她说完,环视一圈,微微一笑,指指远处披头散发、正满头大汗往这边疾跑的学子,“若杜堂长要处罚我和苏学兄,他们是不是也要受罚?”

    周围被她手指指中的学子脸色大变,纷纷后退。

    你是第一,你敢顶撞杜堂长,我们不敢啊!别带上我们!

    杜嘉贞次次考课都在书院排前三,又刚中了秀才,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年轻人爱面子,被傅云英当众反驳,怒不可遏,但他故意惩罚二人确实没有理由,不过随意而之,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罢了。

    历年都是如此,从没人当众和堂长顶嘴,这小子竟然敢让自己难堪?

    气氛僵持住了。

    眼看杜嘉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傅云英忽然笑了笑,“莫非今天山长主讲,点卯的规矩和平时不同?”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她想说什么。

    还是被其他人拉过来解围的学长陈葵反应快,插到二人中间,笑着道:“山长讲学和平时一样点卯,不过院中学子为示敬重,会特意早到一刻钟。你们刚入学,不晓得这个也是情理之中。”看一眼面色不善的杜嘉贞,给他使了个眼色,“杜兄素来仰慕山长才学,每逢山长讲学日都起得最早。”

    傅云英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忙拱手赔不是,“原来如此,是晚辈等莽撞了。杜堂长赏罚分明,晚辈敬服。”

    反驳自己的是他,主动给台阶让步的也是他,杜嘉贞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现在你晓得我为什么罚你了?”

    “晚辈明白了。初入学院,不懂规矩,经此一遭,以后必定记得牢牢的,不会再犯。”

    傅云英诚恳道,语气挑不出一丝毛病。

    陈葵打圆场道:“也怪我没提醒你们。好了,都散了,别误了时辰。”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傅云英抬脚往长廊尽头走去。

    她得罚站一刻钟。

    人群中,赵琪、袁三、钟天禄等人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

    长廊发生的事很快传遍整座书院。

    上午祭拜文庙,听主讲和教授讲了一通读书的大道理,接下来开始正式上课。

    傅云启凭借自己灵活矫捷的身姿,挤开十几个想霸占傅云英后座的少年,一屁、股下去,像钉子一样钉在傅云英身后,唇角微掀,挥手赶其他人,“这是我弟弟,都走开,都走开。”

    其他人没抢到位子,悻悻然散去。

    “诶,英姐,你干嘛得罪杜堂长?”

    傅云启赶走其他人,跪坐在凳子上,上身往前倾,小声问。

    傅云英头也不抬,翻阅一本刚刚拿到手的时文册子,“我住甲堂,以后一定会和他起冲突,得罪不得罪都是一样的。”

    傅云启没听明白,“啊?”

    这时,窗外传来一声咳嗽。

    屋子里立时乱成一团,打瞌睡的学生赶紧掐自己的大腿、胳膊,保持清醒,凑在一处说悄悄话的学生立马回到各自的位子上,随便抓起一本书大声诵读,桌椅磕碰声,衣袍摩擦声,叫骂声,提醒声,条凳底部擦过青砖地发出的刺耳声……

    颇有鸡飞狗跳的感觉。

    等教授梁修己踏进课堂时,学生们一个个精神抖擞,读书的读书,沉思的沉思,写文章的写文章,每个人都全神贯注,专心致志。

    梁修己满意地点点头,夹着教簿走到书案前。

    …………

    书院的教授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大儒,几天下来,虽然教授们讲的内容傅云英早已学过,但她仍然受益匪浅。

    不过书院的有些做法实在拖拉,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句话确实不错,但书院果真按照这句话要求学生们每天通读四书五经中的一部分,然后一遍又一遍重复朗读,直到自己领悟到意思,期间不准问教授,读不懂就再接着读,读到明白为止。

    有些领悟快的学生自然能很快读懂文章的含义,那些反应迟钝的就难了,还有自己瞎琢磨越琢磨离文章本义越来越远的。

    傅云英仔细对比了一下,决定按照自己的习惯温习功课,遇到不懂的问题主动找教授求教。

    教授们喜爱她踏实刻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热情为她答疑解惑。

    她和教授们持不同意见时,也不隐瞒,如实说出。

    教授们起初惊异了一段时间,一般学生不敢轻易质疑注疏上的内容,要么怕老师责怪,要么怕同窗笑话,再要么就害羞不敢和老师搭话,她却有什么说什么,直接坦诚,对知识如饥似渴。

    这样的学生,就像一块璞玉,还是块勤奋好学、尊师重道的美玉,哪个老师不喜欢?

    在教授们毫无保留的传授中,傅云英飞快进步着。

    …………

    入院一段时日后,傅云英从赵师爷口中得知那天为什么十位教授并没有为难她和苏桐。

    “为了应付科举考试,一般学子只专心攻读一经,他们都想教你和苏桐,怕问得太多,你们俩被其他教授抢走。”

    赵师爷哈哈笑,“谁晓得你们俩这么有志气,他们用不着抢。”

    傅云英不用为科举分神,每一门课都认真学习。

    一般学子寒窗苦读,能考中举人就心满意足了。苏桐、赵琪、钟天禄几人并不满足于此,所以没有投机取巧一头扎进《四书大全》、《性理大全》这样的教材里出不来,而是老老实实研读四书五经原文,和她一样认真做学问。

    教授们很是欣慰。

    却不知傅云英私底下教傅云启时选择了走捷径。

    …………

    这天,傅云启赖在傅云英房里写文章,傅云英站在书桌旁看他如何破题,起讲,偶尔低声指点几句。

    傅云启满腹疑惑,问出心中疑问:“英姐,你教我的法子怎么和先生们的不一样?”

    “因材施教懂不懂?”傅云英垂目看着纸上的文章,轻描淡写说了一句,问他,“你读书是为了科举应试,还是当个大学者?”

    傅云启想也不想,抬起头,看着她白净的侧脸答道:“当然是考科举!”

    “那就行了。你照着先生们的法子钻研学问,越学越糊涂,学个两三年也考不中秀才。先按着我的法子学个大半年,以后去参加考试,如果顺利通过,接着学,通不过,我给你赔罪,你再按着先生的法子学,如何?”

    傅云英说完,听到旁边一声吸气的声音,抬起眼帘。

    傅云启张大嘴巴,眼底浮起一丝委屈之色,丢开毛笔,趴在书桌前仰望着她,蓄起两泡泪水,“我早就说了都听你的……你不信我,是不是?”

    傅云英沉默一瞬,白他一眼,一本书轻轻砸过去。

    “那你就认真点。”

    被她一个白眼瞪过来,傅云启全身舒爽,立刻收起眼泪,嘿嘿笑了一声,接过书,走到一边去翻看。

    “对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抛下书,再次凑到书桌边,“我发觉新入院的学子中差不多有一小半事事都跟你学,你读什么书他们也读,你休息他们也休息,你去藏经阁借书,他们马上去登记抢下一个借书的机会,这是怎么回事?”

    …………

    赵琪从参加入院考试开始就显露出想当这一届学子领头人的意图,他姓赵,家中富贵,人脉广,为人热情公道,很快收揽人心,隐隐成为众人之首。

    一开始,大家确实都把他当成话事人,有事都会下意识听他的号令。

    但从傅云英那天公然顶撞杜嘉贞以后,情况开始发生变化。

    傅云英成了众人口中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后生。

    年长的生员把她当成笑话看,年纪小的、入学不久的、一直被正课生瞧不起的附课生则不同,他们开始不知不觉重视她的意见。

    在她表示会空出自己每天晚饭前的休息时间和同窗们讨教学问后,越来越多的学子试探着和她说话,她不计较对方提出的问题是难是易,一个个耐心解答。

    坚持大半个月,她成了众人口中“面冷心热,爽朗大方,公正无私”的傅家小兄弟。

    “别看傅云冷淡,其实他是个乐善好施的真君子!看我穿得单薄,他把备用的铺盖借给我使。”

    “对,傅云就是不喜欢开玩笑,其实很好相处的。”

    “他博学,眼界宽广,从不藏着掖着,知道什么答什么,比堂长大方多了!上次我鼓起勇气找堂长讨教,他爱答不理不说,还讽刺我这么大年纪才开始读《昭明文选》。”

    “该!谁让你去找堂长的?堂长他们只晓得讨好教授,才不会帮我们解惑。”

    “傅云的学识不比堂长差,上次课堂上他答出先生的提问,堂长他们还没听明白先生到底问了什么……”

    众人说到这里,哈哈大笑。

    再遇到需要全体表决的大事时,新入院的学生开始下意识征求傅云英的意见。她的看法如果和赵琪的相左,大家开始犹豫,不会和起初那样赵琪说什么就听什么。

    …………

    等傅云启察觉到傅云英越来越受众人注目时,他着急上火也来不及了。

    他双手托腮,看着傅云英,道:“我在乙堂住,现在乙堂好多学生知道你,都商量着以后有不懂的问题直接来找你求教。现在你说的话和赵琪一样好使,真是奇了!”

    听完他的话,傅云英神情如常,完全不觉得意外,徐徐展开一幅画了一半的画卷,道:“他们之所以听我的,因为我入院考试得了第一,顶撞杜嘉贞时,问出了他们想问不敢问的话,做出了他们想做不敢做的事,这些天上课,我次次都能答出先生问的问题……”

    首先是绝对实力的压制,赢得众人的敬畏心。

    然后是和杜嘉贞的争执,看似意气冲动,但刚入院的学生最吃这一套,当时她可以和杜嘉贞继续吵下去,但那没有意义,先出头顶撞,再自愿受罚,平息争吵,既达到目的,又无形间争取学生们感同身受的不平愤懑。

    最后是平日里的相处,拉拢更多人。

    苏桐不愿得罪人,面面俱到,失了机锋,太软和了,是个老好人,大家愿意和他结交,但不会听从他。

    赵琪笼络人心,长袖善舞,可到底是要科举应试的人,不可能做到真正没有一点私心。

    他们要考科举,她考不了,那就先抓人心罢。

    她和杜嘉贞不可能和平共处,因为她既然住进甲堂,那就要当甲堂的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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