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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云英目送霍明锦出去。

    他身着武官常服, 背影高大伟岸,内官们看他的目光好奇而又敬畏。

    这感觉有点奇妙, 几天之前这个男人拿着铲勺,站在灶台前为她炒菜, 给她盛汤,不久之后, 他就要上战场了。

    他的那双手,厚实宽大,既能在灶房里搅弄一锅菜蔬, 也能拿起长刀, 指挥千军万马。

    暖阁里只剩下她, 朱和昶转头看她几眼,笑着道:“朕听说,长乐侯过年给你送礼了?”

    不谈其他, 先问起家事。

    傅云英回过神, 道:“是的,送的绫罗绸缎、湖广土物和几本书。”

    长乐侯和孔皇后的父亲过年给她送了份大礼,以示孔皇后交好之意,她让傅云启收了, 并将早就预备的回礼送到孔府,长乐侯本人没有出面, 孔皇后的父亲出来招待傅云启, 言语间非常热络, 似乎一点也不计较她让人打了长乐侯的事。

    孔家虽然觉得她小题大做, 恨她过于迂直,不愿放下架子和她来往,但孔皇后身边的女官不蠢,劝孔皇后息事宁人,和傅云英化干戈为玉帛,以免落一个纵容父兄的跋扈名声。

    孔皇后照做,朱和昶颇感欣慰,过年期间请孔家人进宫赴宴,帝后感情比以前更好了。

    朱和昶让傅云英坐下,道:“朕没让长乐侯给你赔礼,一来这事过去了,再提起来又要生口角是非。二来长乐侯那人心胸比不得你,朕若逼他给你道歉,他不仅不会悔改,反而会对你心生嫉恨,还不如就这么敷衍过去。以后看他如何,若他还是那个性子,下一次皇后求情,朕也不会轻饶他。”

    现在文官集团和皇权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但这种局面随时可能打破。

    朱和昶没有太多依靠,皇后出身寒微,他对后族没有抱太大的期望,只希望皇后的家人能够安分地享受荣华富贵,不要到处惹是生非,尤其不要招惹文官。

    文官们联合起来架空他,着实不好对付。

    而且,皇帝也是爱面子的。他以前爱看话本故事,当了皇帝依然有这个爱好,吉祥搜罗了一大堆小说给他看,有志怪的,有世情的,有艳俗的,还有各种拐弯抹角骂皇帝昏庸的。

    他已经在三本小说里看到疑似暗讽他纵容长乐侯殴打文官的内容。

    还好云哥帮他挽回了英明名声,其他的小说对他赐予云哥尚方宝剑大书特书,说他是堪比汉武唐王的圣君。

    想到这,朱和昶让吉祥把那几本小说取来,笑着道:“你拿回去看看,朕觉得这几本写得尤其好。书里那个断案如神的青天大老爷,就是你了!”

    傅云英失笑,民间百姓总是喜欢想象这种离奇的故事,事实上她的日常差事并不需要经常破案,麻烦的是摸清地方各方势力,理清案件的来龙去脉。

    朱和昶问她:“我看书里说你只需要看几眼尸首,就能确定那人是什么时候身亡、怎么身亡的,可是真的?”

    傅云英道:“臣没有这样的本事,那是仵作的职责……而且臣只负责审核案件,或和刑部、都察院共同审理地方大案,等文书送到大理寺的时候,往往已经过去四五个月,尸首早就安葬了。”

    她看到尸首的机会不多,做得最多的是翻看各种案卷。

    吉祥把小说拿了来,她双手接过,心中忽然一动,道:“皇上,这些年各地流行这种涉及凶案的小说,写书的人为了迎合需求,往往胡编乱造,怎么耸人听闻怎么写,老百姓不辨真假,信以为真,对朝中大臣多有误会。”

    朱和昶点头道:“这个朕知道,所以礼部尚书建议以后禁止书坊刊印这样的小说。”

    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实行禁令了,谁敢写凶案或者刊印售卖此类小说,马上抓进县衙大刑伺候。

    傅云英摇摇头,道:“堵不如疏,老百姓觉得这样的小说猎奇,禁令下去,未必真能禁得住,越禁,他们越想看。不如由朝廷出面,每月择取一桩案件,将审理、复核到最后定案的过程全部公之于众。”

    朱和昶眼前一亮。

    他本人思想开明,并不反对开民智,以话本形式将老百姓关心的大案审理过程写出来,不仅能够让老百姓更好地记忆律法条文,理解朝廷办案的复杂,体谅官员们的辛苦为难之处,还能起到警示的作用。

    朱和昶摩拳擦掌,“朕这就叫人去请刑部和都察院的人……”

    傅云英忙道:“这只是臣临时想到的,未必可行,皇上,老百姓不熟知律法条文,他们人数众多,当他们全部关注一桩案件时,很容易因为同情或者憎恶而对朝廷的判罚心生不满,如果老百姓被有心人利用,那么好事可能办成坏事。”

    谣言止于智者,事实上大部分人不属于智者。

    如果有的人利用老百姓的从众心理操控民间舆论,攻击朝廷的判罚,那么朝廷可能陷入两难境地,让步的话,置律法于何地?不让步,又可能被老百姓辱骂,以后也就没必要继续公开案件审理过程。

    朱和昶道:“朕明白,不过既然有了好主意,何必瞻前顾后?朝中那么多人,总有人能想到应对之法。”

    他做事,一向秉承他在书院吃橘子时的态度,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傅云英没有再阻拦他。

    朱和昶吩咐内官去刑部和都察院传旨,扭头对她道:“归鹤道长让人从四川送了不少腊味回来,我给你留了一份,叫内官给你收拾好了,一会儿叫他们带着东西和你一道回去,你别忘了。”

    她谢过朱和昶,还是和他说正事,“皇上预备怎么回应大佛朗机人?”

    朱和昶皱眉说:“敢屠杀我天、朝子民,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顿了一顿,脸色微沉,“朝中大臣却不这么想。”

    傅云英平静道:“皇上,土地赋税收入是国库收入的主要来源,钞关税和番舶抽分拢共不过三十万两和十万两,每年盐课约有数百万两,和其他税收相比,海商缴纳的税太少了。朝中大臣认为无利可图,自然就不愿为海外华商和大佛朗机人开战。而且汪阁老他们有一点没有说错,海外华商中,有一部分人和倭寇没有区别,他们劫掠沿海居民,和倭寇同流合污,在西洋一带抢劫商船,不仅抢外国人的,还抢中原人的。”

    朱和昶疑惑问:“所以你也和汪阁老他们一样,觉得这事就这么算了?”

    傅云英摇摇头,“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我朝子民,就该由我们来管束,轮不到大佛朗机人越殂代疱。而且他们残杀商人,不分老幼妇孺,丧尽天良,名为报复海盗,实则是看当地华商富裕,起了贪婪之心,以报复之名,行抢劫之事,不能轻纵!若此次不予理会,以后我朝流落在外的子民便和猪狗无疑,只能任人屠杀。”

    知道她和自己看法一致,朱和昶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朕也是这么想的……奈何大臣们坚持认为海外事务无足轻重,礼部官员还说什么大佛朗机人已经悔过了,我泱泱天、朝要有容人雅量,要是死的是他们的父母亲人,朕看他们怎么容人!”

    说了几句气话,命人去拟旨。

    傅云英微笑道:“皇上,大臣们也是为朝政考虑。大佛朗机人既然是为请罪而来,那么您只需让他们满足朝廷的要几个要求,若他们答应,便如大臣们所说,原谅大佛朗机人,若他们不答应,说明他们诚意不足,届时大臣们也会改变想法的。”

    一看到她笑,朱和昶便知道她笃定大佛朗机人不会答应要求,忙问:“什么要求?”

    傅云英慢慢道:“一,他们杀了人,自然要把主犯交出来,交由我们大理寺审理。不给人的话,每人交二十万两白银赎买。二,他们还得赔偿当地华商和朝廷的损失,动乱中死了数万人,十年之内吕宋港的华商街都难以恢复之前的繁荣景象,华商一年赚取多少白银,他们就得照十倍赔偿朝廷。三,归还剩下的生还者,同样要赔偿他们。如果大佛朗机人拿不出那么多白银,可以拿他们的舰船和武器来交换,舍不得舰船,土地也行,听说他们在大洋占了不少海岛。”

    说完,她微微一笑,贝齿白得耀眼,“这只是最主要的几点要求,还有其他要求,让大臣们讨论吧。”

    暖阁内静了一静。

    侍立的内官们垂下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外边人都说傅大人是玉面煞神,生得风流俊秀,却凶悍不好惹。

    以前他们不懂,傅大人风度翩翩,出尘脱俗,怎么可能和煞神扯上关系?

    现在他们总算懂了。

    ……

    内阁大臣们原以为大佛朗机人来朝只是一件小事,没想到年轻的帝王坚持要为惨死的华人讨回公道,命礼部撰写国书,严厉斥责大佛朗机人。

    礼部之前都把原谅弗朗机人的公文写好了,这下只能重新起草。

    阁老们封驳朱和昶的敕旨,将事情搁置下来。

    只要阁老们不批复,那么这件事就会一直拖下去,直到不了了之。

    这是朱和昶登基以来,头一次和阁老们正面冲突。

    之前彼此都还在摸索阶段,你敬我一尺,我让你一丈,现在文官们知道朱和昶脾性柔和,开始翘尾巴了。

    司礼监太监已经被铲除,锦衣卫也不复霍明锦任指挥使时风光,文官没了掣肘,即使没有架空皇权之心,也会无意识和朱和昶角力。

    对此傅云英并不感到意外,循序渐进,总会有个反反复复的过程。

    朱和昶有些懊丧。

    傅云英安慰他道:“皇上还年轻,阁老们历经世事,凡事以稳重为上,一时想不到一起,是常有的事。”

    朱和昶收起失落之色,笑道:“你说朕年轻,好像你比我年长似的,你比我还小呢!”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

    朱和昶沉思片刻,眼珠转来转去,笑眯眯道:“他们不答应,想逼朕改口,朕偏不!霍督师即将南下,朕命兵部调兵,工部供应武器,户部筹备军饷,沿途地方供给一切所需,等把双鱼岛打下来,大臣们不同意也得同意!”

    也就是说,霍明锦这一仗一定要打赢,而且得赢得漂亮,才能堵住大臣们的嘴巴。

    夜里,傅云英回到家中,袁三等人知道她回来,高兴地过来和她厮见。

    过年几天,顿顿大鱼大肉,加上来了北方以后经常吃米面,赵琪他们明显胖了一圈,再不复当年翩翩少年模样,少了少年气,倒是显得敦厚老实了。

    傅云启开玩笑说,赵琪年轻的时候如果是这副模样,他娘子肯定不会嫁他。

    话刚说完,被赵琪按着狠揍了几下。

    杜嘉贞笑着道:“要论人品风度,我们这些人里,傅二哥和云哥最出众,以前苏桐也不错,现在不行……”

    他摇摇头,指一指前来赴宴、正一个人坐在一边静静吃茶的苏桐,“太黑了!都黑成木炭了!”

    苏桐莫名其妙被点名笑话,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放下茶杯,道:“总比你杜公子肥壮如猪要强。”

    众人大笑。

    笑闹了一会儿,谈了些学问上的事,傅云英回房洗漱。

    侍女在隔间外面看守,她换了衣裳,半干的长发拿锦缎松松挽着,走密道去霍明锦的卧房。

    房里黑魆魆的,他还没回来。

    出征之前有很多事要忙。各地卫所军备废弛,完全没有战斗力,他这些年招募了不少兵士,朱和昶登基前后,他想办法将一部分兵士过了明路,此次南下要带走的肯定是那批人。

    他的卧房重新布置过,和城外宅子里的新房一样,俱是按照她的房间陈设做的改动,暗夜中看不清其他,要不是墙上挂的一把宝剑和一副弯弓反射出闪耀的烛光,她差点以为还在自己的房间。

    她把公文带了过来,脱了鞋子,半靠在床栏边看礼部侍郎写给她的一篇描述大佛朗机人的文章。

    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合目睡去。

    ……

    霍明锦踏着沉重的脚步回房,眉头紧皱,神情冷厉。

    进院子的时候,乔嘉从暗处走出来,拱手道:“二爷,夫人在房中。”

    霍明锦失神了片刻,抬起头,看到自己卧房方向透出一点微弱朦胧的淡光。

    这一刻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漫无目的、漂泊无依、在外流浪了许久的旅人,突然看到一盏只为自己燃起的灯,心口所有的空虚刹那间被饱满的情绪填满,他疲惫倦怠,可想到她在房中,连疲倦也是温暖充实的。

    他推门进屋,慢慢朝昏黄的光晕走过去。

    掀开幔帐,听到均匀的呼吸声。

    她抱着一块迎枕侧身沉睡,还穿着外袍,手中公文散落在脚踏上,长发散开来,铺满半张床榻。

    朱唇雪面,乌浓发鬓,灯光下委实动人。

    他没出声,站在窗前凝视她的睡颜。

    烛火渐渐暗下来。

    他转去净房,匆匆擦身,换了衣裳,回到里间,收拾好她的公文放在一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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