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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我开出租一年多,还是第一次碰到像你这样的乘客。漫无目的,只是坐车兜风,你们公务员真是潇洒啊。”荆棘说。
“生气了,散散心。”任凭简洁地说。
“那就更潇洒了。能达到这个境界,也是超凡脱俗了。”荆棘不无恭维地说。
“为什么?”任凭问。
“一般人生气都是摔盘子砸碗,或者打老婆,而你却主动逃避,让气慢慢地消散,这不是很脱俗吗?”荆棘将车驶上快车道,一边加速一边说。
“有点恭维的嫌疑。”任凭说。
“人都喜欢被恭维的,特别是异性的恭维。这是人性的弱点。”荆棘说。
“你这个学妹,你的认识简直和你的年龄不符。”任凭判断说。
“看,你也在恭维我了。”荆棘调皮地说,“说吧,愿意去哪,东西南北任你选,本学妹愿意竭诚为学兄服务。”
“到郊外吧。具体到哪,我就不管了。我闭上眼睛,随你把我拉到哪都行。”任凭说着真的闭上了眼睛。
“好吧,我拉你到一个水库去。孔子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你是一个智者。”荆棘说。
任凭闭着眼,直觉得自己象是在混沌的世界中飘忽,大街上的人流、车流不再困扰自己,人世间的纷争也远离了自己,卑鄙小人的诬陷也抛在了后面,自己已经游离于他们的喧闹之外了。
约摸过了半小时光景,汽车停了下来。荆棘用温和的女声喊道:“到了,睁开眼吧。”
“水库呢?”任凭急切地问。
“前面五百米处,掩映在一片树林中,所以看不见。”荆棘答道。
“商量个事行不行?”任凭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
“商量什么?有要求尽管提,要知道你现在是上帝,我是你的臣民。”荆棘一本正经地说。
“陪我去湖边聊一聊可以吗?我付费。”任凭说。
“对不起,没有这项服务。”荆棘说,“但是,看在你是老顾客兼学长的面子上,就破格一次吧。”
任凭听到“对不起”三个字时,心中闪过了一丝失望。又听到“但是”时则又升起了莫名其妙的希望。
他们沿着麦田中间的一条小径向湖边走去。地面湿湿的,好像是盐碱地的土质,下过雨后就凝固了,并不沾脚。小径两边的一株株的小麦和那些不知名的草沾满了晶莹剔透的露珠,稍稍有所震动便滚落下来,落在任凭的裤管上,有时也落在荆棘的长筒袜上。任凭的心情突然透亮起来,他想起了那位毕生享受了田园之乐的陶渊明的诗句,轻轻地吟诵道: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这诗的意境真适合现在的情景。可惜我们都是世俗中人,无法真正体会到陶渊明的那种乐趣,因为我们没有他的平静的心境。”荆棘说。
“这就看一个人的造化了。达到了一定的境界,虽处闹市,犹如田间。那样能体会到‘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美妙。我就经常追求这种境界。”任凭说。
“现在达到了吗?”荆棘问道。
“可惜啊,没有达到。整天声色犬马,怎么能有平静的心境呢?”任凭感叹道。
“那也可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啊。”荆棘进一步说。
“我的修养还没有达到那一步啊,修炼得不到家。”
任凭正说着,荆棘突然抬手指着前方道:“你瞧,到了。”
任凭抬头向前望去,只见在一片垂柳的掩映中,一块白茫茫的水域突现出来,在雾霭的笼罩中,宛如一块巨大的蒙着水气的镜子一般。水库边除了荆棘和任凭外,并无他人,所以也没有打破湖水的宁静。水温柔无波,让人想起古人“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句子来。偶尔可以听到一两声蛙鸣,但不成片。任凭突然想起皎月曾给自己说过的黄冈水库,这莫不是黄冈水库吗?自己在中州市生活十几年却没有来过这个美丽的地方,真是遗憾。
“怎么样?这地方美吗?”荆棘停在了湖边,看着湖面问。
“美啊。我在想,如果能在这盖两间小屋,种些花草,夙兴夜寐,终老一世,也是挺完美的人生。”任凭发挥着想象说。
“不见得,人总是需要新鲜的刺激。让你在这住十天八天可以,时间长了就会思念闹市的生活。”荆棘说。
“也许吧。中国人总是喜欢中庸之道。像李密庵《半半歌》里写的,‘半耕半读半经廛’才是最好的处世哲学。”任凭道。
“中国哲学比较适合老年人,可能是因为中国这个国家太古老的缘故吧。美国就不一样,他们只会产生垮掉的一代,迷茫的一代,不会像中国哲学这么圆滑。但这对青年人来说不合适,这种以退为进的哲学往往打击人们奋斗的热情。”荆棘评价说。
“是啊。但是中国哲学很关注个人的生存,对整个社会群体产生什么效应则考虑得不多。”任凭说完背着手望着水库周围如烟的垂柳,沉默起来。
荆棘用右手将裙子撩起来并打成一个结,然后蹲在水边,用左手划水玩耍,顿时她在水中的倒影破碎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今天为什么出走呢?”荆棘边玩水边说。
“不说也罢。跟你一个女孩家讲这些干么呢?”任凭现在稍稍冷静了下来,也许是这平静的湖水使然。
“你对我怎么这样吝啬呢?我对你可是毫无保留的啊。记得上次你坐我的车我就和你说了很多。”
“好吧。这么给你说吧,我受到了桃色事件的困扰。某个人,这人是我的顶头上司,他骚扰了我的女下级,却在领导那里先告我一状,说我骚扰了这位女下级。领导今天找我谈了话。你说烦不烦?”任凭像绕口令似地说。
“哈哈哈!”荆棘大笑起来,“真有意思。以前只在报纸上看到过这种事,现在还真的发生在身边了。”
“遇到了这种小人,你说我生气不生气?”任凭说着情绪就上来了。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你置之不理就行了。在现在的社会,别说是子虚乌有,就是真有这事又能怎么样呢?”荆棘大度地说。
“你不理他他来困扰你啊。”任凭说。
“魔鬼狰狞,上帝无言。沉默就是最好的反击,终有一天会真相大白。”荆棘说着站了起来,拾起一个小石子朝湖中扔过去,水中荡起了一圈涟漪。这个姑娘真是不简单,心胸比任凭还开阔,也许她是局外人的缘故。任凭心里平静了下来,自己心里没有亏心事,害怕鬼敲门干什么呢?
第二天上班任凭仍然有些郁郁寡欢。成雁没有来,她如果辞职,处里的工作马上就陷入被动。再让其他人干这些后勤的活实在是不合适,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块工作。荆棘这个女孩在他的脑海里闪了几闪,这个女孩倒是不错,她开出租车真是太可惜了,可以让她来干这个。但是……不行。他是出租车主,那里面有他二十几万的资产呢。再说,她开出租车一个月最少有三千五千的进项,这五六百块钱她怎么能够看上眼呢?
八点四十分了,人多起来了。如果要是做的什么生意,人气这么旺早发财了。办事的人各种各样,任凭当了这么长时间处长曰人比过去几年都多。有急性子的,直截了当地说情况,进来时也不敲门,风风火火。有性格内向态度谦恭的,敲了半天门进来了却站在桌子边等待,等任凭问他什么事时才小心翼翼地把材料递上去,办完后连声道谢。也有非常仗义的,好像他是领导,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抽着香烟,办完事了也不走,东扯葫芦西扯瓢地神侃。慢慢地任凭对这种生活有点厌烦了,太吵,况且你不能拒绝,因为你是国家公务员,必须办理公务,这是你的职责。张亮趁人少的时候过来请示工作,顺便小声说中午有两个单位的老总要请客,看怎么安排。任凭不愿意参加这种活动,就说你去安排吧,张亮得了令去了。
下午人不多,任凭干脆把门锁起来,谁敲门也不开。
这时黄素丽打来了电话。她说学校都在安排实习,看能不能先让任凭给找个单位实习一下,任凭心里一亮,这不是天赐良机吗?让她来自己身边,既可以天天见面,又可以解决她的问题。当然,他嘴上只是说帮忙找找看,因为他还不知道成雁这边是不是真正走。他想起了成雁给他留的电话号码,原来是顾忌打到家里被她丈夫接到了引起误会,现在不用顾忌了。他从商务通里翻出她家的电话号码,用免提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第七声的时候,成雁接了电话。她声音有点沙哑,好像是感冒了。任凭关切地问了她的身体状况,她说没事。
“你还来上班吧,就算帮帮我的忙。”任凭几乎是哀求地说。
“这样吧。晚上我们见上一面,你不是说我总是放不开吗?今天我就放开一回,也算是约会吧。哈哈!”成雁在电话里大笑着说。
“我听着你好像不对劲,你现在怎么样?”任凭听出来成雁好像神经有点不正常,急切地问。
“晚上七点小花园北门见,不见不散啊。”说完就挂了电话。
任凭再打过去,电话已经无人接听了。任凭预感到成雁的精神有点失常了,他想去她家里看一看,可惜不知道她家在哪里。只好等到晚上见了面再说,如果她不能如约,说明她出了意外。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六点多钟,任凭就坐不住了,独自下楼来。徐风又被他打发走了,仍然是独自一人活动。他单位离那个小花园很近,走路十分钟就到了。他在附近的小吃店吃了一碗米钱,时间才到六点四十。他腋下夹着皮包,慢慢地踱到小花园来。这个小花园不知叫什么名字,原来是紧挨市委的一片绿地,这几年才投资栽种了奇花异草,并按照园林进行了设计整合,园子虽说不大,却很有品位。虽无清流激湍,却有茂林修竹。东南角的那片竹林,郁郁葱葱。每到傍晚来临,群鸟聚居,闹闹嚷嚷,经久不息。此时已近黄昏,公园里的游览者渐渐换了角色,休闲的老先生老太太慢慢开始退去,勾肩搭背、万分缠绵的年轻恋人开始进军,抢占有利地形。城市的青年男女们十分幸福,但也十分可怜。他们是观念上的受益者,不管你在哪里,即使在马路上拥抱,也不会被视为异类而遭大加挞伐;但他们又是空间上的可怜虫,不得不将爱情洒在公园里,不得不将这种隐秘的感情摆在人们的面前。他们不像乡间山野里的痴情男女,任意找一个地方就可以全身隐退,将爱情发挥得淋漓尽致。
任凭想找个凳子坐下来,但是却不能。每一个石椅上几乎都有一对男女,他们凭着有利的地势尽情地拥抱亲吻,有的甚至发出“咂咂”响声,没有比这更煽情的了,简直是儿童不宜。他想起了李清照的词句“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现在这些鸥鹭好像是家养的,人来也不惊,稍稍有些反映的是那些女恋人,即使这样,最大的表示也是将契合的双唇抽出来,然后和男恋人交颈而抱,作说悄悄话状。这种拙劣的表演实在没有必要,得不到观众一丝的赞扬,反而使自己的欲望受到莫大的委屈。
又过了二十分钟光景,七点终于到了。任凭向小花园的北门走去。夜色袭上来,好像是
给恋人们念了松箍咒,他们亲吻着的唇不再分开了。鸟儿们也不再聒噪,静静地睡去了。只有花香搀和着草香弥漫在空气中,让那些没有恋人的孤独者不忍离去。
成雁没有来,又过了二十分钟她还是没有来。任凭焦躁起来,他拨通了成雁家里的电话,成雁果然在家。“有什么事么?”成雁居然这样问道。
“你说呢?”任凭生气地反问道。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耍了自己。
“我……”成雁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你上午给我打的什么电话?”任凭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喔……任处长……实在对不起。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就来……”成雁沙哑着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你要是没什么事,那就算了吧。”任凭说。
“不,你等着吧。十分钟后我就到了。”成雁坚决地说。
任凭的火气也消了下来,看来她是真忘了。但是他打心里想见到她,毕竟这个女人曾经打动过自己的心。凭心而论,在黄素丽、皎月和成雁这三个女人之间,她最喜欢成雁。黄素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涉世未深,所以虽说有知识有文化,但是她还是有点浅淡;皎月是美神的化身,她的肉体深深打动了任凭,还有她的尚未完全堕落的心灵也有一定的魅力,但是她没办法和任凭进行更深的交流;只有成雁才能和任凭无话不谈,文学艺术,政治经济,海阔天空。成雁的长相也是最美的,这种美并不仅仅是赤裸裸的肉体(当然他没有见过她赤裸裸的肉体,可是能隔着衣服感觉到),还有对生活的感悟,对苍茫人生的认识。另外还有那种最能打动男人的柔弱中带着的伤感,淡淡的哀愁,以及那种有时是冷漠有时是含情有时是旷远的目光。
这次成雁没有失约,不到十分钟就赶到了。任凭发现一天不见,成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的一头长发变成了齐耳短发,她新换了一身牡丹花旗袍,走起路来飘飘欲仙的样子。脚上的皮鞋换成了那种带襻儿的黑色皮底布鞋,走起路来在地上摔得啪啪只响。
“谢谢你能为我而来。”成雁低声说。
“也谢谢你接受我的邀请,要不我就成了孤家寡人了。”任凭也说。
“对不起。是我迷糊了。”成雁低着头说。
他们说着话,默默地向花园的深处走去。拐了三四道弯,绕过了很多热恋的情人,来到了广场的中央。这里有四盏巨大的灯,被四只巨型手臂举向高空,灯就像傣族姑娘戴的帽子一样盖在灯臂的顶端,那里各有七八只大灯泡像几只硕大的眼睛一样发出灰白的光。中央环形的甬道上,散散地分布着十几个石凳,供游人休息。现在基本上被占满了,这里的形势和那黑暗处有所不同,石凳上坐的都是些三口之家,夫妻在凳子上坐着,孩子则围着他们玩耍,像是一只风筝,线却捏在父母的手里。
任凭和成雁走到了一个石凳旁边,正好坐在那里的一对夫妇起身离去,那里是几盏大灯的焦点,任凭说,就坐这里吧。成雁说,你不怕碰到你老婆吗?任凭壮着胆子说,不怕,看到更好。成雁说,你千万别这样,这样我现在就走了。任凭说,没事,她不可能看到的。我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他在家里陪女儿呢。
“你还是回去上班吧,咱们处离了你还真不行。”任凭继续着上午的话说。
“我不想谈论这个问题。谈点别的吧,比如文学艺术都行。”成雁叉开了话题。这个神秘的女人,她今晚到底是什么目的呢?
“好吧。”任凭只好顺着她的话说,“那么你先说说你失约的原因是什么,要知道可是你主动约的我啊。”
“实在是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刚才你打电话我才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件事。我觉得好像做过这样一个梦,谁知道却是真实的。”成雁头稍向前倾了倾,用手支住下巴。
“你可要想开啊。人要学会自我解脱,尤其是在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柳暗花明实际上仅仅隔一个山脚。”任凭以为成雁现在有点半神经状态。
“拉倒吧,好像我是一个要自杀的人一样。不说这些了,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她说着从包里掏出了一本像册,递给任凭。
任凭接过去,翻开看起来。原来这是一本成雁大学毕业时的像册,前面是许多合影像片,有彩色的,有黑白的。后面是同学留言。
“你能认出哪个是我吗?”成雁指着一张几十人的合影照片说。
任凭在明亮的灯光下,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扎了两个小辫、目光清纯如水、嘴边带着笑靥、穿着花格子衬衣的小姑娘,他用手准确地指了指。
“眼力不错,那个就是我。”成雁夸奖说,“往后翻。”
任凭向后翻,在几张成雁和其他女同学和映照后面,是各种留言。有的贴着留言者的照片,有的没有。那些留言大都是表达的依依惜别之情,也有直接赞美的,比如把成雁说得美如天仙,“梨花一枝春带雨”,说她“清纯如山泉,美丽似嫦娥”,等等,不一而足。当任凭翻到一个男生的留言时,成雁示意他停住。成雁说,你看看他写的什么。任凭看到上面贴了一张英俊潇洒的小伙子的全身照,下面是两行龙飞凤舞的小字:“你是一只罂粟花,虽然有醉人的美丽,却可望不可及。”字没有写在固定的格子里,可能是写字者不拘泥于固定的模式,也可能是带有某种情绪。
“这个男孩当时追求我,给我写了二十多封情书。”成雁骄傲地说。
“结果打动你了吗?”任凭急切地问。
“没有。打动我还说我是罂粟花吗?那些情书我全退给他了。我当时傻傻的,很多令人肉麻的话都看不懂,要是现在我肯定被感动了。所以那个男孩痛不欲生,我连一点感觉都没有。我这人成熟比较晚。”成雁又说。
“那时你看起来真漂亮。”任凭说罢又觉得不合适,补充说:“当然现在依然很漂亮。”
“漂亮不漂亮,那是你们男人的事,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有时候反而成了负担。”成雁淡淡地说。
“漂亮是一种资本,可以换来很多东西。”任凭漫无边际地说。
“那是对那些善于开发自身资源的女子说的,比如说傍大款的,做鸡的。对我来说只能是一种美好的记忆了。”成雁拖着长长的语音说。
“干么那么悲观呢?”任凭说道。
“有什么不悲观的理由吗?这几天我全靠回忆活着,回忆我的童年,回忆大学生活。我的童年多美好啊,那是一个江南水乡,哥哥经常带着我徜徉在稻花香里,青山之下。到处是水,沟沟坎坎里都有鱼,我们捉鱼,逮蚂蚱,回家喂那只翘首等待我们的小猫……”成雁意味深长地说,她已经沉侵在美好的回忆中了。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意境你们经常碰到吧?”任凭插话说。
“那是辛弃疾词里的常常描写的风景,我们那里当然有。辛弃疾写的是江西上饶,我小时候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对,我还忘了一件事,我这里有一本《辛弃疾词选注》,是我上大学时买的,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赠给你吧。还有这本像册,也送你做个纪念。”成雁说着又从包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到任凭手里。
任凭吃惊地看着她,感到不可思议。好像毕业像册不应该随便送人的。他没有接那本书,手里的像册也准备还给她。
“怎么了?就算托你保存行不行?”成雁执拗地说。
“我觉得拿你的毕业像册……”任凭仍然犹豫着,但是心里已经接受了,这是她和自己亲近的一个信号。
“这是我的东西,我愿意送谁就送谁,你要是不收我就烧掉!”成雁真有点生气了。
任凭只好把那本像册还有那本书装进手提包里。
“你是怎么了?我看你有点不对头。”任凭把两样东西都收起来后说。
“我挺好的,就是容易怀旧。这大概是你说的想出世吧?”成雁问。
“你这叫逃避,不叫出世。出世是积极的,同时也能得到心灵的解脱。”任凭解释说。
“逃避就逃避吧,只要能解脱痛苦就行。”成雁说。
“你现在还很痛苦吗?”任凭直直地看着成雁问。
“现在我很快乐。和你在一起我有说不出的愉快。”成雁也看着任凭,任凭觉得此时的她才是真实的,才是最可爱的。一股柔情涌上他的心头,他真想拥她入怀,结果还是太拘谨了,只将右手握住了她的左手。她的手好小,好柔,好无力。她也没有反抗,好像是故意让他握似的。
任凭轻声说:“咱们走走吧。”
她点点头。
他们相牵着手,向那片竹林走去。没有人注意他们,对对的恋人只顾享受温情,根本无暇顾及他人。他们绕过一尊大理石母子雕像,踏上了进入竹林的石板路,有趣的现象出现了:双方无论怎样协调努力,就是不能协调一致地走在一起,否则非要掉到石板下面不可。他们重走了好几次都是这样,甚至喊着一二一也不行。成雁说,非要步调一致才好吗?只要心里一致就行了。任凭说,大方向是一致的。
他们走进了竹林。里面黑黢黢的,竹叶在微风的吹动下沙沙作响,成雁向任凭的身上靠了靠,有点害怕的样子。也许黑暗的环境就是男女之情的催化剂,任凭心中的感情爆发出来,一下子抱住了成雁,这种热烈的情感来得太快了,成雁来不及躲闪就被捉住了。任凭尽情地拥抱着她,感到她看起来很丰满,其实身段很娇小,这更加让他爱恋不已,更加努力地用尽全力将她向自己的身上抱过来。任凭觉得自己经常挂念在心的女人实实在在地被拥在自己的怀里,并且感觉到了她的体温,她的呼吸时,他激动得哭了。成雁口中无力地说着“不不”,但这声音被任凭汹涌的感情的潮水淹没了。
任凭放纵了自己,想热烈地吻她。但是她却像一个受惊的小兔一样躲开了,她尽力挣开任凭的拥抱。任凭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她已经跑出了竹林。任凭在后面追了几步,况且大声喊着成雁的名字,惹得许多人驻足观看。但是,成雁确实跑远了。任凭也不是追不上,而是因为自己的腿很沉,像灌了铅。他恨自己太不争气,一个男人竟然追不上一个女人。他感觉到这个女人是爱自己的,只是太神经质了,不敢直露地表达。他傻傻地站在公园的一角,两行泪痕还湿湿的。不知是什么鸟儿被惊飞,掠过任凭的肩头,任凭不禁打了个寒噤。
一连几天成雁都没来上班,可能是真的不来了。任凭曾经在电梯口见过裴京一次,但是他没和任凭说话,转身走向了另一个电梯。他的眼光里含有一种胆怯。这几天他没有找任凭问过工作上的事,任凭也没主动给他汇报过工作。按理说这种工作关系联系应该很紧密的,但是却由于这种微妙的情况变得不可捉摸起来。
机关里的工作就是这样,你多过问也可以,少参与也不会天下大乱,有很大的弹性,就像橡皮筋一样。当然有些工作例外,像任凭主管的这块业务,离了人是不行的。局里很平静,大家进进出出,见了面依旧热情地道声“你好”,然后就各回各的办公室,不知道都忙些什么。连局长自从上次和任凭谈过话以后没有再和任凭说过什么,见了面也没什么两样。一切就像行云流水一样自然和谐。
这几天任凭曾经揪心地思念成雁,他向她家里打过无数次的电话,奇怪的是就是没人接听。任凭作过无数的假设,假设她出走,假设她搬家,还有假设她嫁人。他不知道她的家在那里,问徐风,徐风只说知道在哪一片,具体住哪个楼他也说不清楚。任凭只好到徐风说的那个地方去找,有时一转就是几个小时,但是人行如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慢慢地这件事就被繁忙的工作冲淡了。
不过这几天任凭除了思念成雁,他的心情并不坏,有两件事情让他感到自己手中权力的伟大,当然这种权力是间接的作用,而不是直接发号施令。一件事儿是撞粟粟的肇事者找到了,这是公安局老郭的功劳,他亲自出马找局长批示,作为重点案件查办。他知道公安系统办案的道道,像这种肇事逃逸的小案,根本就排不上议事日程,所以只有通过领导批示加以重视才能达到破案的目的。因为这样才可以在人员经费上加以保证,好派人派物。当然市长省长批示的就更厉害了,那是重点中的重点。事故科抽出了三个人调查这个案子,通过查访目击者找到了车号线索,顺藤摸瓜就找到了肇事司机。责任划分没什么可说的,逃逸者负全部责任,赔了两万三千块钱,乔静拿到这钱时激动得哭了,可能她也没想到公安局能将案子破出来。另一件事是乔跃的工作,五一节后的第一天下午郎部长就给回了电话,问任凭让他在工地门口作门卫行不行,工资一月八百元钱,任凭说绝对中,他的文化又不高,能干些什么?任凭回家一说,三个人都很高兴,岳母是个憨厚的人,听了以后就说,八百块钱快顶上国家干部了,别给他那么多,多了把他烧坏了。叫个乔静笑得前仰后合,说他的钱多了不会扎手,花不完不会孝顺你吗?岳母说,他孝顺我?他有钱给他媳妇买花衣裳哩,能想着我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乔跃嘿嘿嘿地笑着,脸稍稍地红了红。显然是激动的了。他肯定打心眼里满意,因为原来在另一个工地上当小工,干的都是掂砖和泥之类的粗活,按天工计酬,每天十元钱,每月下来出满勤才挣三百元。现在都长到了八百元,什么概念!
乔跃第二天就去工地上班了,一去才知道看大门的原来已经有两个人,他作为替补,只要那两个人在,他就可自由活动,这简直和闲玩差不多!他到那里第三天就被通知去领工资,他领到工资后哼着小曲去买了个多波段收音机,听听豫剧什么的,人有了钱就开始追求精神享受。住宿在工地上简易工房里,屋内有两张单人床,被褥一应俱全。据说房间里还住着一位工程师,但他从来就没见过这位工程师大人,实际上是他一个人独享这个房间。头晚上乔跃没有睡着觉,他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可能是不习惯。原来他在那个工地睡的是地铺。所谓地铺就是在地上象征性地铺一点草,大家就睡在草上,往往一个房间要睡十几个民工。大家磨肩擦踵地躺在一起,说着骚话,讲着床上的故事,在胡思乱想中漫漫入睡。现在突然静了下来,确实不习惯。
任凭现在在家里的地位明显上升了。下班回家乔静明显地比以前热情了,远远地过来开门,再接过任凭的包挂到衣架上,然后又倒上一杯水,弄得任凭很不好意思。他一进厨房,岳母就将他推出来,说你走你走,这不是你待的地方。做好了饭如果任凭不到饭桌旁,那是绝对开不了饭的,好象他是这桌饭的主宾,没有他就失去了吃饭意义。任凭有些不习惯起来,好像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
另外,黄素丽接到了任凭要求来他这个处实习的电话,马上就赶了过来,任凭让她接替了成雁的工作,并且交待她不懂的地方可以向张亮他们学习。她来的第二天,任凭就吩咐处里给她先支一个月的工资。这一切把个黄素丽高兴得使劲在任凭的脸上亲,就像给任凭洗脸一样。因为其他同学实习是没有工资的,这是惯例。黄素丽的到来冲淡了任凭对成雁的思念,爱情这玩意儿是暂时的,不是永恒的。至于这种暂时是多长时间,也可以是三天,也可以是三年,反正和永恒相对总是暂时的。这是任凭根据几十年的经验得出的结论。何况他和黄素丽有肉体上的关系,人家把处女之身都献给了他。人一旦有了那种肉体关系,在相互的脑海里的印象就深刻起来,一想到名字,就会想到她的肉体之身。一切都在阴阳调和中平衡起来,悲伤,欢乐;分离,相聚;诚实,相欺……等等对立的概念却统一于一个个体当中。
皎月曾给任凭打过一个电话,意思是很想念他,想让他去看她,如果方便,她也可以到任凭这里来。任凭没敢和她多说话就匆匆挂断了电话,因为当时黄素丽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黄素丽来这里工作,离自己近了,自己有了固定的性伙伴,但是也限制了自己的行为。等于在自己身边安插了一个耳目。男人的性伙伴再多,他也不能让她们知道对方,只能让她们认为自己是他唯一的婚外的真爱,这样大家才能和平相处。
中午任凭很少回家,他仍然常常谢绝一些单位盛情的邀请,真正推不掉的就让处里的其他人代表自己去。他感到真该配一个副处长,不知为什么局里却不考虑。有时他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和黄素丽作爱,这个女人在自己的调教下慢慢地懂得了很多性爱技巧,居然还学会了口交。女人真是一块待开垦的沃土,一旦施肥浇水,会发挥出无穷的潜力,长出茁壮的禾苗,开出美丽的花。
黄素丽慢慢地熟悉了工作。她干的工作说得好听点是内勤,实际上就是打打杂,一是为任凭服务,二是为处里服务。因为这种事正式人员是不屑一顾的。干了几天黄素丽才知道自己学的知识根本用不上,很多工作都是不费任何脑筋的,即使让一个小学毕业生来做也会做得不错。再说工作量也不大,她所有的工作时间根本不到上班时间的一半,大部分时间是读书看报。
这天上午任凭正准备下班,黄素丽过来说,她中午需要回学校一趟,下午也不来了。因为学校通知下午开一个实习小结会,所有实习人员都要回去。她走后送报纸的小姑娘送来了一封信,上面写着“任凭收”。邮戳却是四川的。任凭想着自己四川没什么朋友,就好奇地打开了。里面是几张普通的信纸,上面的字迹娟秀,透着女性的柔媚,他禁不住看了一下最后一页的落款,原来是成雁写的。任凭急切地看起来,只见上面写着:
任凭:
你好!我现在不叫你处长了,直呼其名,你不会生气吧?人之将死,也不讲究这么多形式了。
我现在在九寨沟附近的一家简陋的旅馆里,估计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离山顶最近的一个海子里以鱼为友了。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三年前我就选定了自己的死地,那时候我来这里旅游,看到这里人间仙境的一般的景色,我给我的同伴说,我将来要是死到这里就好了,现在这句谶语就要实现了。
我有很多话对你说,但是下笔后却不知道何从谈起,我虽然也上了三年大学,号称研究了文学,其实我是个学混子,很多东西朦朦胧胧地知道一点,语言表达能力也不行。我要有像你那样的写作能力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把我的酸甜苦辣都表达出来,我相信会很生动。
我的道路是我自己选的。其实在三年前我和我前夫离婚的时候我就自杀过一回,那次是我的女儿救了我。我女儿今年八岁了,几年来我就是为我的女儿活着。我们离婚四年,是我一个人将她带大的。我没给你说过,我的前夫和我离婚后就一去不回,杳无音信。当时他们单位的很多人都谴责他,单位领导也在大会小会上批评他,他实在受不了就出走了,连那个跟他相好的女人也找不到他。前几天他突然回来了,说要带走女儿,我刚开始强烈反对,女儿是我这几年辛辛苦苦带大的,他不能一句话不说就带走了。但是经过激烈地思想斗争后我还是同意了,他现在在上海开了一家公司,混得人模狗样的,看起来很有钱。女儿到那里接受良好的教育,不会有什么坏处。几年来我就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一想到可怜的女儿我就心软了,现在女儿有了更好的安排,我就解脱了。
现实让我作了很多思索。这几年的生活,我一直作为一个多余人的角色出现的。这个社会拒绝接纳我,我也拒绝接纳这个社会。因为它和我格格不入,我不愿意就范。所以我只有离开。
这段时间我几乎爱上了你。这也是我结束自己生命的一个原因。你是一个不俗的人,思想、谈吐、处世之道都不俗,你的文学悟性很好,我不知道像你这样一个有文学才华的人干么热心政治,挤破头地去做那个官。不是我打击你的积极性,你不是做官的料,那样会误了你的一生。看到你谈到文学时的兴奋,滔滔不绝,我觉得你真正喜欢的还是文学,为什么不能顺应自己的爱好,爱你所爱?是为了更实际吗?那样就大错特错了呀!
那天晚上小花园里我差点把握不住自己被你俘虏。但庆幸的是我战胜了我自己。我和你打电话约你时确实处在不清醒状态,也是一时的冲动。打过电话我就后悔了,晚上我本不想去了,可是你又打了电话。我如果不去,就会陷入不义的境地。但是去了,我又害怕自己控制不了自己,陷进深深的爱的泥潭。说实在的,在那片小竹林里,你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在瞬间幸福得要死。我真想伏在你的怀里大哭一场,诉说我内心的痛苦,诉说我对你的思念。但是我清醒了,我挣脱了,我还是很伟大的。你可能在这么几次的接触中感觉到我的性格。我在爱情婚姻上是求全责备的,我如果投入你的怀抱,我就不甘心做你的情人,那样势必危及到你的家庭,而那又不是我所愿意看到的。我是一个受害者,我不能再去害别人,就像自己的东西丢了不能再去偷别人的东西一样,这是起码的道德。
在你那里工作期间得到了你的不少的照顾,在这里我表示衷心的感谢。我们之间有很多美好的记忆,像那天在星星酒吧里的相会和交谈,像小花园里的约会……让这些美好的东西永远留在我们心中吧!
对了,那本像册你如果不想保存,就把它烧掉。我看还是烧掉吧,万一有什么后患,引起了什么不快,那我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安。还有这封信,看后也要烧掉。书你可以看,那里面有我的很多圈点,你是个博学的人,不要见笑我就行了。
再见了!
祝你在事业上取得更大的成就!(不是在仕途上)
成 雁
2002年6月5日于九寨沟
任凭看完了信,心中一阵颤栗。他的双眼已经模糊了,两滴泪珠不小心掉了下来,落在了成雁写的信纸上,顿时那几个字的笔划变粗了些。任凭万分遗憾,那天晚上他怎么没有看出苗头,从而将她死死地抱住,然后再劝慰她,感化她,满足她的一切要求?自己怎么就一任她跑掉不去追赶了呢?自己作为一个大男人,作为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怎么那么无能,就让一个弱女子从自己的身边逃离呢?自己怎么那么愚笨,那么不知道女人心啊!要知道她是为了不愿伤害自己的家庭才离开的,这个女人是多么地高尚!
任凭默默地用颤抖的手把那封信折好,装进那个盖有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印戳的信封里。他不禁翻出那本像册和那本《辛弃疾词选注》,看着成雁那灿若秋水的眼睛,那天真无邪的笑靥,那充满着稚气的代表着无暇的少女时代的小辫……可惜这一切都成了遗物,成了永恒的记忆。任凭的眼中再次充满了热热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