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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他千想万想地避开她的眼泪鼻涕,结果似乎更糟。
“别像只虫子攀树,站直身子。”别整个人腻在他身上,他对于这种又软又绵的身子没辙,像一碰就会化掉似的……“我臀儿痛……”
“我不会替你揉的。”想都别想。
“我娘都会……”她抹着泪,嘀咕。
他有些后悔踏出房门开口和她说话,真是自找麻烦。
“你跟我来。”他甫说,却想到她根本就是攀在他身上,要她自个儿劳动双腿走,不如他直接抱起她来得快。
斐知画抱着她回到房里,将她放在椅上她就哀嚷,只能勉为其难把她搁在床上,让她俯趴着身。
“你要帮我揉药吗?”
“我房里没有药。”他走回画桌前,执起笔,在纸笺上快速写着字,写罢,他拿着纸笺回来,“把眼闭上。”
“闭上?”
“对,闭上。”
“喔。”她乖乖听话,扇形小睫合起。
斐知画点燃手里的纸笺,隔着衣物,将纸笺点按在她撞伤的臀部。
“热热的……咦,不疼了耶……”
“不许张开眼。”纸笺还没燃尽,他不想节外生枝,让她看到他在耍什么花招。
“好舒服……”她也不想睁开眼了,有些想睡……结果她真睡着了,再醒来已是隔天中午,臀腰上的痛楚像完全没存在过一般。打从爹娘意外过世,她被爷爷领回月家后,她就不曾好好合眼睡过,总是半夜哭着爬起来,头一次她一夜无梦,没梦到爹娘血淋淋地在黑暗里现身、没梦到他们不顾在身后追赶的她,一直往好高的天际飞去、没梦到自己孤单抱着膝,抽抽噎噎地抖哭……从那天开始,她就更勤劳往他房里钻,一有机会就是借他的床好好睡觉,但那时的他,似乎不喜欢她,有时她都来了老半天,他却理也不理她,压根当她不存在,只是埋首于画里,绘着一张又一张的人物肖像,然后再全数撕毁。
为什么画?又为什么撕?
她当然问过他,他的回答只是一记冷淡的瞥视,然后沉默。
“你画得不好吗?可我觉得不难看呀……”她锲而不舍追着问。
“你觉得这张画得好看?”他扬扬手上那张画像,上头是个中年男子,脸上有着杂草般的蚓髯,模样不是慈眉善目,长得也恶霸。
她偏着头瞧,从左边换右边,再从右边换回左边,终于看出端倪。
一人是不好看,可是你画得像一个真实的人,不像我在爷爷房里瞧到的那些,眉呀眼呀全是歪的。”
“你也觉得人不好看,是吧?既然不好看,当然就是撕了他。”斐知画完全忽略她后头的话,只拿最前头五字做文章。他突地露出诡谲的笑容,那种笑,比起他不笑还可怕,嘴角勾扬着她不是很了解的意味,有些像她偶尔瞧见街上大狗龇牙咧嘴互狺的愤怒,然后将肖像画对撕开来,那纸裂的声音,异常清亮。
撕完,他又开始画下一张。
而且,他蘸的墨,味道很怪,飘散在鼻尖时,有股挥之不去的腥味。
她以为那是墨搁置太久才会产生怪味,所以她还悄悄跑去爷爷的书房拿了新墨条和他最宝贝的红丝砚,兴奋地替他磨了香香淡淡的墨要让他绘画,可他只是看了她被黑墨染脏的双手及脸蛋一眼,继续拿着臭墨画他的图。
她不放弃,即使他从不沾她磨出来的墨,她仍是天天新磨,他若不用,大不了就是倒掉它,她不以为意的。
“你别磨了,过来。”他唤住一手捉着红丝砚,一手用力将墨条在砚上转圈圈的她,她抬头,他伸手将她鼻尖正中央的那滴墨抹掉,她将两只黑腻腻的手掌在衣裳上胡乱擦着。
“做什么?”她问。
“拿着。”他塞给她一支毫笔。“画过图吗?”
“没有,爷爷不许我碰。”她甚至连笔要怎么握都不清楚,干脆五根指头包住笔竹杆。
他一根根扳开她的指,再重新让她正确握牢笔,右手执住她的,毫笔被两人同时握住,他领着她,将笔尖轻轻滑过她方才辛苦磨出来的墨池里。
“我教你画。你想学什么?”笔尖上多余的墨在砚边轻刷,让毫笔的墨量适中。
她想了下。“花。”
果然是女娃儿,挑的尽是这类玩意儿。
“行,就花。”他才说着,笔已经在纸上勾勒渲染开来,一朵墨色牡丹在纸上绽放。
“好难……”
“不难。你瞧,这花瓣就这样画,由最靠近蕊心的那瓣画起。”
“好难……”
“我教着你画,瞧着,眼睛不要看我,看着笔纸。”他脸上又没有牡丹,光瞧他就能瞧会吗?!
“好难……我不喜欢画这种花,你挑简单些的。”她一点努力的毅力也没有,马上就放弃。
也是,他一开始就挑牡丹,确实太过度期待她的慧根。
“那绘莲花。来,这样一画,再这样染开,另一片莲瓣就这样——”
“好难……”又抱怨了。
“不然,兰花,我们来画兰。”
“好难……”她有话说,虽然总是这一句。
“月季——”
“好难……”她连什么叫月季都不知道。
“菊——”
“好难……”这比月季更复杂吧?
最后,她的第一件大作,是只有米粒大小的一朵小花,桂花,而且还是缺枝少叶的一朵桂花。
“这是我画的,第一次画的花!”她的小脸绽亮起来,拿着那小小桂花在炫耀。
他第一次学画的花就是牡丹,而且画得生动美丽,宛如真正的牡丹在纸间重生,如果那颗白米似的桂花是出自他手,他老早就撕烂它了。
“你下回再教我画更难些的花!”她挨在他手臂边,像是画兴大发地要求。她这么说时,没瞧见他脸上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没有下回了。”他冷道。
“为什么?你不教我了吗?”
“对。”他回得肯定,连花片刻的时间去思考也没有。
“你嫌我笨,是不?”亮彩的小脸暗淡下来,唇儿微噘。
“我没有时间教你。”
“可是你看起来不忙。”
“我所谓没有时间,不是指忙或不忙,而是指有没有命教。”他沉了声,最终那句话小到近乎低语。忽尔,他自嘲地笑,“不过也许到那最后还有你陪着我,我也不算太可悲。”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只知道她不喜欢看到他这种神情。
他又拿出了那罐她很不爱闻的臭墨,她拧着鼻,不说话地瞅着他。
他画的仍是人像,只是这一回,他画的是他自己。
她用着嘴小口吸气,出口的声音有些扭曲,但听得出她在笑。“你在画你耶!”好好看喔!而且好像,跟他好像好像!仿佛那张纸是铜镜似的,将他的脸孔完完整整映照出来。“你等等也画我,好不好?”她就要乖乖坐挺身,让他也替她画一张——“不好!”
又被他不留情地狠狠拒绝,她垂下嘴角,要哭了。
“不许哭!”他喝住那颗悬在她眼角,要掉不掉的泪珠子。“……明天我再帮你画,你记得过来磨墨。”
“你不用臭墨替我画?”要她自个儿磨好墨?
“嗯。”
“那你也不要用臭墨画你自己好不好?”
“……当然不好。”
“为什么不好?”
“你不要老是问为什么。”他根本没办法答。
“为什么不要问为什么?”
“你绕口令吗?”他瞪她一眼。
“不能问喔……可是用臭墨画,臭臭的……”以后就不能拿着他的画像看了,因为她怕自己会让臭墨给薰呕。
“画完这张,我就不再用臭墨画图了。”
“你终于决定倒掉它了?还是你终于也闻到它的怪味儿?我就在猜,你是不是鼻子不好,不知道墨发臭了……”又被瞪了,只好噤声。
斐知画绘完了图,问她,“画得像吗?”
“嗯嗯,好像,简直一模一样。”她猛点头。
是的,一模一样。
斐知画却要动手将画撕掉。她一瞧见,小小身子立刻扑过去攀紧他的手腕,不让他将那幅还没干透的画撕破。
“你做什么?!”
“你怎么老爱什么什么的问?烦!走开,让我撕了它!”
“不要撕!不要撕!这张画得很好呀!为什么要撕它?!”
她用尽力量要救画,最后甚至张嘴咬疼他的手,逼他松手夺画。
“你——好痛!”他的手背被咬出一整排红色齿印,最前头的门牙还缺了一颗。“你咬我?!”
“谁、谁教你要撕画!”她虽然有些心虚,可是手里抱着画,眼神很坚定。
“我自己画出来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撕?!”他大声吼她。
“不要问为什么。”她拿他的话堵他。
“将画还给我!”
“不要!”她跑给他追,钻进画桌底下。“你一拿到画就是要撕,我不要还你!”
小身子像条烂泥里滑溜的鳝,东躲西藏,眼看就要捉到她,偏偏她就能从他手里逃掉。斐知画愤而捉来桌上毫笔,在手掌上画下墨咒,在她正准备从他胯下钻逃之际,五指一摊,没干的墨咒就迎面拍上她的脸——“定!”墨咒烙上她脸蛋同时,他大声一喝,原本拔腿在跑的她突然无法操制自己的手脚,它们像是全让人架住,害她不能再逃,甚至身子一倾,直直倒在冷硬地板上,用着一种正在逃窜的难看姿势……“呜……你不可以拿这幅画去撕!你听到没有?你要是把这幅画撕掉,我就再也不来找你!再也不跟你说话!再也不理你!再也不同你好!再也、再也不陪你画画——”看见他动手要取走她手里的画,她抢先哇哇大叫,说出每一句威胁。
“我一点也不在乎你来不来找我,跟不跟我说话,理不理我,同不同我好,陪不陪我画画。”她的威胁一项项被他打回,他拿走那幅画,她想收紧十指却无能为力,只能大声大声哭起来。
“你不要那张画,给我嘛……我要呀……呜……不要撕掉……那张画里是你——是你耶……如果不是你,我才不会这么保护……你竟然说不稀罕我来不来找你……也不在乎我跟不跟你说话……呜……”她哭得打嗝,淌流的眼泪弄花了几笔烙在脸上的墨咒,“我要……我要那张画……”
“撕了它不正好?反正它什么都没了,爹、娘、两个弟弟,全都没有了,只有它留着,何必呢?让它跟着亲人一块做伴不是很好?它活着,就是为了替亲人报仇,现在,那些仇人一张一张全被撕成了碎片,它达成了心愿,你没听见吗?它在求我撕了它,求我不要让它孤孤单单留在这里!”斐知画边说边笑,无法克制狰狞的意念扯扬了嘴角,让稚龄的她分不清楚在说话的人究竟是他,还是那幅画里的人。
“我也没了爹和娘呀……呜……我也什么都没了呀……我也孤孤单单的呀……它要是孤独,你就帮它在旁边画上我,我也没有人陪着……我可以跟它做伴,你用臭墨画也没关系,画在一块就不孤单了嘛……”流过她脸颊的眼泪鼻涕全变成黑色的,将那张花颜染得难看,可是那双眼,反而更显纯净。
缚身咒的墨符被她的泪水给弄糊得快要失效,她渐渐能动着手指,而头一件事便是吃力勾握住他的衣摆,央求他不要撕掉画……“你真要陪着它一块入画?”
她僵硬地逼自己点动螓首,她的毅力让她克服了缚身咒的残缚,再笃定不过。“要。”
“画在一块,就没办法分开了。”
“不分开。”
他蹲低身子,双眸眨也不眨地瞅着她,用手掌将那张小脸上的泪呀墨的全部擦拭,虽然无法完全抹干净,却已将墨咒给消去。
“那么,你坐过来。”他已起身,迳自坐在画桌前,手里的墨绘重新摊开,他拍拍自己的膝盖,一边开始润笔。
她从地上爬起,动动手脚,不敢相信方才为什么它们一动也无法动。她走近他,任他将自己抱坐在膝头上。
“握着笔。”
她听话照做。
“将你自己画上去。”他声音有些沉、有些小,在她耳边道。
“可我不知道怎么画,你带着我画,好不好?”她回过头,无法瞧清他此时覆盖在披散长发间的脸孔,却彷佛听见他从喉间溢出浅浅的笑与哭。
他的长指,缓缓包里住她的。
笔尖落于纸上,在孤单的人像旁,绘下巧笑倩兮的稚气娃儿,如同小油烛将两人拉长的身影投射于墙间,在画里、在墙上,都是成双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