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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事让铁旁的心中更加不痛快了,想不到独角牛竟躲避起来,而让陶九出头,陶九又是个厉害人,脸上和蔼,说话却很硬,他是要想让铁芳怕那一张签票,反而去向独角牛低头赔罪。把韩家昨夜所遭的事,赵大个子的死,荷姑失踪,也都抹去不提了。以后铁芳还得随时供给陶九钱用。这口气就堵在铁芳的胸中,但却没有适当的办法。他想到酒楼中去饮几盟酒,可是因为明天就是“除夕了”酒楼饭铺全都封了灶。
他骑著马直到西门,由西门又折了回来,对面遇见城中的李富商,也就是他走后,最关照他家中人的那位李老伯,人家都命车停止了,在车里叫著:“贤侄!贤侄!”他却恍如没有听见,策马疾疾地走过去,但心中是非常歉疚的。又遇见拐子申飞的徒弟跟朋友。
“铜头李”拦住了他的马头,说是:“申师傅由店里回他家里去了,请大相公快去一趟!”
铁芳点了点头,就骑著马随著他们走去。出了东门,到了那条“举人巷”里,到了申飞的家中,叫申飞的徒弟在门外看着,他进去见了申飞。只见申飞穷得道一张炕席也没有了,真是除了他的那根拐子,跟一个卖野药儿的木匣子,就别无长物。
申飞仍穿著那件带著血的铁芳给他的棉袄,趴在炕上不能够起来,面色苍黄,可是却欢笑着说:“韩大相公,你刚才办的事真漂亮,独角牛是塌了台啦!群雄镖店的镖以后是闯不开了!”
铁芳说:“只是见不著独角牛,我的气真难出。”
申飞悄声说:“我知道,刚才我的老婆回家来了,告诉了我,独角牛因为跟知府的少爷是拜兄弟,他现在就藏在府台大人的宅子里了。听说要在那儿过年,今天大概把他的老婆跟小桃花都接了去。他们本来是想要叫陶九捉你,可是不怕你,却怕的是春雪瓶,因为听说你的那位太太是来无踪,去无影,惯于黑夜取人的首级,使得他们有点心惊胆颤。可是今天的这口气他们也不是就忍下去了,前天小哪叱便走灵宝,请他的师父老刘昆去了,还许勾来戴阎王家中的打手,那时你望山村韩家庄可也就倒了霉,你大相公的命也要不保!”
铜头李也进来这样地说。申飞又说:“我老婆刚才回来,是吓唬我,叫我在家里养伤,别再出去胡闹,并劝你大相公急速躲一躲!”
铁芳冷笑了笑说:“我若是怕他,刚才也不去砸他的镖店了!”说毕这话,就坐在那冰凉的炕
头,不住地发怔。
他的心中更作难了,因为虽知道了独角牛所藏的地方,可是自己绝不能去搅闹知府的家宅。尤其惭愧的是想知府跟陶九不敢即时捉我,也是沾了春雪瓶的光。再有,若是不等著老刘昆来决个高低,那自己真成了个没用的人,连春雪瓶的大名都得随之而低落,家中还不定要遭甚么欺辱!
他想了半天,就说:“我等著刘昆来吧!可是你千万嘱咐你的朋友们,到时可不要帮助我,以至为我受累,可是”
他又把昨夜家中所出之事说了,关于荷姑的下落,他却请申飞赶紧派人去寻找。
申飞听了这件事,更是生气,就骂著说:“独角牛一面藏避起来,一面却又命人用镖伤了我,还搅你的家,抢去了娘儿们,他是个甚么东西!”
铁芳却说:“等著吧!过了年再说!”
铜头李说这就应去同著朋友各处找荷姑,铁芳拱手拜托了,又给申飞留下几两银子,他就骑著马离开了这里,直回望山村。回到了家中一看,邢柱子也来了,徐广梁挑选了庄中的壮丁刀棍,教他们到夜间如何防贼,并看毛三那样子不行,就另派了四个打更的人,都预备著梆子,按著更数儿打,但是有贼人来的时候就紧敲不断;同时邢柱子预备一面大锣,梆子一紧敲,他的锣也就紧敲,庄了便全出来捉贼。将四围的院墙上也都扎上了荆棘,贼若是想爬墙,就得先将两只手扎破。
铁芳现在对于家中倒是放了心,只是胸怀闷闷,尤其是一听见了对面赵大个子的媳妇的哭声,或是听见自己之妻陈芸华的木鱼声,他就更加急躁。最觉抱愧的是荷姑之事,他想:我若是不回来,荷姑倒是很平安,我回来了还不到三天,她就又重陷于盗贼之手了!
傍晚时分,出去找荷姑的人就回来了,都说是一点下落也没找著。这更便铁芳气愤、着急。当晚,也许因为徐广梁防夜防得好,竟无事发生,铁芳很安静地睡了一夜。次日,他精神充足,从早晨起就骑著马,往南走出了五六里,往此又直走到大道,往东沙著浅水过了洛河,逢人就询问,结果也是没有荷姑的下落。
回到家中用毕午饭,又歇息了些时,他就又骑马进了城。来到群雄镖店的门首,却见两扇大门都关上了,墙上被剑砍的痕迹,也都用白灰给掩盖住了。街上是十分热闹,因为今天已是“大年三十”今晚就是“除夕”按照习俗说,是:家家都开著门,为的让财神进去,人人都不睡觉,名曰“守岁”每个铺户都派伙计去讨账,到了三更才闭门歇息,到明年元宵节的时候才能够正式开张。
今天的人都在街上走,购物件的、办食品的、闲游的,每个人都十分高兴。铁芳一进城就下了马,也在人丛中挤,所以没有甚么人注意他。他忽然间想起应当往琵琶巷里走走,到那里,也许能听出点甚么事来,于是,他就牵著马转过了十字大街,进了一条胡同,又转了两个弯儿,便来到了他的旧游之地,琵琶巷。
这时,天色已经不早,卷里愈觉得黄昏,也没有那些闲汉在这儿徘徊了,一家家妓院,毫无管弦之声,门灯也都没点,显得十分的冷落。最里边的一家门前有几个人正吵嚷著,原来是要账的人,不知是跟妓女,还是跟毛伙儿吵了起来,还好倒是没揪打起来。
要账的人就气恼著往这边走来,嘴里胡骂著说:“春天夏天买花儿,冬天又买栗子,到了年底,可连一个钱也不还给我们,他妈啦个这辈子当窑姐,下辈子还得当窖姐!”
铁芳迎近两步去看这人,这人也就扭著脸直瞧铁芳,忽然他大笑着说:“暧呀!原来是韩大相公呀!这个地方,你干甚么还来呀?”
铁芳认出来这人早先就在琵琶巷里卖花,当半年前,自己作主明蝴蝶红跟范彦仁从良,送别之时,自己还从他的篮子里购了一枝榆叶梅给了蝴蝶红这旧事在铁芳的脑里一闪。
铁芳便也笑了笑,就说:“我因为没有事儿,所以才来此散散闷。”
卖花的说:“大相公难道不知道,今儿是大年三十呀?阔老爷们都回家过年去啦,姑娘们也都到了领家儿的家里去了,只有几个穷窑姐儿没处儿去,还在这儿穷腻著。刚才我来要账,一个钱也没要来,倒要来我一肚子的气!”
铁芳把他拉到了一边,说:“我问你几句话,独角牛是不是有时还到这里来逛!”
卖花的说:“他要是不来,怎么能够把小桃花接出去了呢?不但这,小桃花跟了他,他还是瘤著一条腿,坐著车,常来不断。早先他是吃著这个地方,讹这个地方的。现在他可真舍得往这儿花钱,人称呼他为老爷啦!你说早先谁瞧得起他?不想你的那一剑,倒把他砍得时运转好啦!他常跟著知府的少爷一块儿来逛。”
铁芳就问说:“你知道他现今还在知府的家中住吗?”
卖花的却说:“知府可跟他没有这么大的交情,他虽巴结上了少爷,可还没巴结上老爷呢!大年底的,人家府衙的内宅哪能容留闲人?他早就搬出去了!”
铁芳赶紧问:“他是搬回家里,还是搬到镖店去了?”
卖花的说:“老刘昆还没请来,他敢回家?镖店里他也不敢去住,因为惹不起花三嫂。他那忙镖店,早晚得被花三嫂跟小哪叱夺了去!”
铁芳就问:“那么他到底在甚么地方住著?”
卖花的说:“韩大相公你给我留这条命吧!我也恨独角牛,可是我不敢惹他!”
铁芳说:“不是叫你去惹,只请你将他住的地方告诉我,我得见他的面去讲讲!”
卖花的说:“大相公你可一定不能跟他去讲呀!”
铁芳说:“那也绝连累不著你。你告诉了我,我身边有银票,当时就给你五十两作你的本钱!”
卖花的笑着说:“我哪敢挣大相公的钱呢?以后只求大相公常常照顾我就得啦!”遂悄声说:“刚才有人来这儿的春风院,跟毛虎打听金喜儿跟小顺子的领家的地方,说是府衙的陶班头要叫她们去陪酒。我想那里多半就有独角牛在内,还许有别的人,人必定还不少。”
铁芳又问说:“陶九住在?”
卖花的指著说:“南边,雷公巷,要不然他的外号儿为甚么叫小雷公呢!”
铁芳忽又问说:“我的这匹马,你最好能够找个地方替我存起来,可千万不要叫人知道是我的马,我就加给你二十两。”
卖花的说:“这容易呀!西街上李家车店跟我最熟,他那里有马棚,有现成的草料。我就说这琵琶巷来了个外乡客,在窑子里住了了,他的马没地方存,叫我找个地方存这匹马,我看也是很平常,谁能想得起是韩大相公的?”
铁芳点头说:“好!就这样办!可是这时天色都快黑了,城门恐怕要关上了,今晚你给我找个地方住才好!”卖花的指著说:“春风院,那里边的人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你、不想你的,我带著大相公去,叫他们把美鹃找来,美鹃那姑娘你还记得吗?大相公不是先认识她,后来才认识蝴蝶红吗?她要是一听说大相公叫她,她还得不赶赶忙忙地梳妆打扮,跑来陪著你过大年夜?”
铁芳说:“我不是要这样,我是想找个地方暂且待一会儿,天再黑些时,我就去找独角牛。那个地方,须要没人认识我,我可以多送给他钱。”
卖花的说:“那除非大相公到我的家里去,我家里只有个老娘,她又不认识大相公。院里有一家邻居,也是一个老娘,带著个儿子,儿子又是个瞎子,整夜弹著一把弦子,在街上去算命,今天除夕,他的买卖更得忙。我们那两扇破门一夜不关,大相公你爱甚么时候出去都很方便。”
铁芳说:“好!那么我就到你家里去打搅了。”
卖花的说:“可是屋子太空,又太脏。”
铁芳摇头说:“都不要紧!”
于是,铁芳就牵著马,随著卖花的离开了这里,走到西街上的那李家店门首,铁芳将马上的一件行李和一把宝剑解下,就叫卖花的将马牵进去,少时卖花的出来就带著铁芳到了他的家。他的家几乎靠近西城根了,地方很僻静。他家里果如他所说的,只有他的老娘,还正在生著病。铁芳先由身边拿出银票给了他,他就喜欢得嘴都闭不住了,他又跑出去一趟,买回来了馒头、酒跟下酒菜。
他就跟铁芳对坐炕头吃吃喝喝。他先提起蝴蝶红,原来在两个月之前,蝴蝶红还来到洛阳一回,她的丈夫在氾水县,大概是在那儿做了典史,她也是个官太太啦,两口子是一块来的专来拜谢韩大相公,可是因为听说大相公出外去了,他们就在城裹住两天,又走啦
然后,这卖花儿的又提到了独角牛,卖花的说:“大相公再把他的那条右腿砍折了,也就算出了气了,不必非得要他的命不可!”
铁芳却说:“那都好办,我的手下原也想留点情,不为已甚,只是他得把由我家中枪去的那人的下落说出来!”
卖花的人很诧异地说:“他们从大相公的家里抢走了谁啦?”
铁芳只显出来怒色,把头摇了摇,话却不暇细说。
吃过了酒饭,差不多就有二更时分了,卖花的又东拉西扯地谈闲话,铁芳只是想怎样到陶九的家中,怎么对付独角牛的事,以及万一剑下伤了人,可怎样逃出北城。
直过了三更,他就振作起精神,将长衣服、行李卷,全都寄放在这里,他就又向卖花的详细询明,由这里往雷公巷怎样走,以及陶九所住的那个门儿是甚么形式,他就挟著宝剑走了。
洛阳岁暮天气有些寒意,天黑如墨,繁星微少,连一线的残月微光也没有。胡同跟大街都很黑,也没有其么人,没看见一只灯笼,因为商家要账的人也都回柜了,而家家户户也正在做饭、守岁,或正在赌博,爆竹之声可一阵阵的响,大概都是小孩子们燃放的。
铁芳寻著路径就往那雷公巷走去,不多时便找到了,并且找著了陶九的家门,双门却闭得很严。
铁芳此时精神极为兴奋,就暗自冷笑着,心说:独角牛,你万也想不到我会来吧?抽出宝剑,剑销立在墙角,遂就爬上了墙,看院中无人,他就轻轻跳了进去。
陶九这所房子很是窄小,院中环住著县衙的人,正在“咚咚咚”切著白菜,预备包饺子,正房当然是陶九居住了,一共是三间,东里间有孩子的哭啼声,还有妇人哄著说:“别哭啦!再哭麻虎子可就来啦!”外间没关著门,拢著供桌,当中挂著文武财神像,点著两只蜡灯,灯花已结得很长,把光压得几乎没有。
桌子前还有一幅桌帘,绣著花,已经破旧了。那屋里却是“么呀!”“六呀!”正在掷骰子赌钱。有喧笑声,有谈话声,还有长叹声,十分杂乱,屋里至少也有六七个人,屋门可闭得很紧,由门缝还可以看见里面插著插闩。
铁芳将身子一伏,就钻进桌子底下,宝剑向前,准备著防御,两耳却专一地向赌钱的屋里去听。
那屋里有人是在拼命地赌,输得直拍桌子,有的却好像在旁看着,还不住叹气。
只听分明是陶九的声音,说:“来!你喝茶吧!愁甚么?明天刘老师不到,后天也一定到,又有这些朋友,一百个他也是不行,到那时不是就把你这口气给出了吗?”
好像那被劝的和叹气的人就是独角牛,又听中闲杂著妇人“格格地”笑着说:“我怎么净掷么呀?”
旁边有两个汉子也都劝,一个说:“掌柜的!你自己来掷吧!我把你的钱可都快要输光啦!”
另一个也说:“你不必愁!明天大年初一,我要找一点彩气,刘老师要是不来,我就陪你赶到望山村,把那韩铁芳砍成肉酱,拿回来叫金喜见给咱们包饺子吃!”
妇人就说:“呀!那可就吓死我了!因为你们的这句话,以后我真连饺子也不敢吃啦!还敢包吗?”
忽然独角牛嘱咐著说:“金喜儿!你听了这些话,明天可不得在外面去说!”
旁边陶九就代金喜儿说:“她不会的!其实说出去也不要紧,咱们现在是谁也不怕!”
独角牛就说:“我心里不痛快的也就是为这个,韩铁芳我倒没把他放在眼里,刘老师来了,管包那小子得吃亏。”
陶九说:“刘老师要是不来也不要紧。在大新年,我的手可不愿意摸锁链,等到过完了初二,我祭完财神,我就立刻请他到监里去坐坐。”
独角牛说:“咱们怕的不就是春雪瓶吗?”他一说出了“春雪瓶”这三个字,紧跟著他就又叹了口气,同时别的人也都不说话了,连掷骰子的声音好像都小了。
室中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那个妓女金喜儿,又惊讶又笑地问说:“你们说的那个春雪瓶到底是谁呀?你们为其么都怕她呀?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吗?”
就有一个粗嗓音的汉子说:“春雪瓶跟你是件一样生意的!”
这样的话,灌到铁芳的耳里,他真比受了甚么欺侮还要生气,他就钻出了桌子,站在门外,又同里去听,就听陶九说:“明后天刘师傅就是不来,也准能晓得春雪瓶的行踪如何。假若长安以东没有人看见那丫头、咱们就趁早儿收拾韩铁芳,早晚也是这么回事儿,光顾忌也是不行!”
这时铁芳就先用剑去拨那门插闩,忽然被屋里的人发觉了,就惊问了一声:“外边是谁?”
铁芳就抬脚猛力一端,只听“拉”的一声,两扇门立时就被踢开了。他挺剑进去,只听那金喜儿“呀”的一声如杀了鸡似的尖叫起来。
独角牛惊得也站了起来,紫脸上显得发光,脑门子上长著的那个肉瘤子紫得也像是一大颗葡萄似的。他说:“啊!韩铁芳你”陶九还摆手说:“有话好说!”
铁芳却连半句话也不说,抡剑就向独角牛砍去。独角牛要跑,但屋子又太窄,立时就躲不及,惨叫了一声就倒下。还有三个大汉,一齐去抽家伙。
铁芳却向后退了一步,站在门外,向里边问说:“快告诉我,那荷姑被你们抢到哪里去了!不然我还是不能够跟你们干休!”
这时,里面已有人将一张八仙桌踢翻,挡住了门,不让他再进来。同时一只豆绿色的瓷骰盆子,又蓦地向铁芳打来,铁芳闪开,骰盆子就落在砖地上“吧”发出了一声巨响,摔了个粉碎。金喜儿也不停她哭著号叫。
那两条汉子,都已找著了刀,齐喊声:“韩铁芳小辈休走!”
陶九也不知拿著个甚么铜东西“当当当”的乱敲了起来,铁芳却已提剑走出了屋,见那邻屋已把屋门关上,灯也吹灭了。
铁芳跳出墙去,摸著了剑鞘,刚要走,就见里面已有人提刀跳到墙上。铁芳一纵身抡起剑,当时砍得那人“咕咚”又摔到里面。同时又有两个人都上了墙,一同抡刀向铁芳来砍。其中的一个还随打随说:“韩铁芳小辈!你还认得我花豹子太爷吗?”
铁芳舞剑向上抵挡,那两个人又先后都跳到了外边,分左右与铁芳厮杀。铁芳以单剑削戳劈刺,身躯前后飞腾,一霎时又有一条汉子扔刀躺下。
那花豹子却虚拟一刀跳上了墙,旋即又跳到院里,隔著墙却又冷笑着骂著,说:“韩铁芳小辈!
你敢再到院里来?谅你也不敢!”
铁芳却不理他,提剑急急走去,转过了两条巷,倒未觉得身后有人追来,他就将剑收入鞘内,就急急回到了卖花的家中。
那卖花的正在炕上数银子呢,一见了他,就直著眼睛问说:“韩大相公!怎么啦?独角牛是在那儿了吗?你们见了面没有!”
铁芳当时不回答,坐下喘口气才说:“明天你就知道了,但明天一清早我就要出城。随著,你就列车店里取了我的马,送出西门,走不远,我必然就在那儿等著你。我将马接过去时,还要重重谢你!”
卖花的笑着说:“得啦!大相公别再赏我钱啦!大相公给我的这些钱,足够我花两年多的了,也够给我老娘治病的啦!”他把银子跟钱收在破被褥的里边。待了会,外面“玲玲”的传来一阵拨弄丝弦之声。
铁芳不禁愕然,以为是谁在弹琵琶了,后来才听出是弹弦子的声音,又有竹杆“哒哒”的敲著,卖花的就说:“我们邻居那个算命的瞎子回来了。”
铁芳说:“你去领他进门,顺便把门关严些!”
卖花的下了炕出去。铁芳这里就听他跟那个瞎子谈话,瞎子倒还很客气,铁芳的心中不禁悯然。
待了一会儿,卖花儿的回到了屋里,铁芳就又从怀中取出来一张银票交给他。
卖花的诧异问说:“怎么大相公又要给我钱哪?”
铁芳说:“这不是给你的,这是我给瞎了跟他的老娘的。但须等我离开你这里,你再交给他,免得他们母子又来向我道谢。”
卖花的都一一答应。
当下铁芳略睡了一会儿就醒了,天色才近黎明,可是就听见外面有人打门,铁芳就赶紧推著卖花的出去看,并嘱咐不要叫人进来。
卖花的一出去,铁芳就听他见了那打门的人,就互相地大声笑着道“新禧”祝“发财”可是越谈两人的话声越小。
卖花的人还直诧异地说:“是吗?哎呀这算给咱洛阳城除了一害韩大相公可真有本事他这次回来就没有往琵琶巷去,我也没见著他老娘病著,拉了一炕的屎,我也不让他进来了。好!好!下午见!下午见吧!”又听见关门声,搬石头顶门声,脚步声。
卖花的人回到了屋里,吓得他的脸色都白了,他说:“韩大相公你那件事情办得真快,可是你现在怎么出城呢?刚才来的那是我的表兄,他是个赶车的,他赶著车来我这儿给我拜年,可是他说陶九带著十多个人站在十字大街上,知府也派了人分把住了四门,专要捉拿大相公你,这可怎么办呢?”
铁芳态度倒依然平常,说:“不要紧!我还是这就走开的好。”说著就要起身出屋。
卖花的人却把他抱住,急急地说:“大都快克了,大相公你这时走,不是自投罗网吗?给独角牛抵了命你可真合不著,我想大相公索性在我这儿再待一天,到天快黑的时候再出城,我也可以先出去细打听打听。”
铁芳却说:“我在这里,倘若被陶九找到,我实在对不起你们母子!”
卖花的人说:“不要紧!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放大相公走,受人钱财,与人消灾,再说大相公作的又具行侠仗义之事。我这个家,陶九绝寻不到,别人更不信大相公能在我这个破家藏身。除了我表兄,也不会再有人给我拜年的啦!瞎子今天出去算卦,大相公就在这儿安下心再待一天,等到天晚了,陶九那些人也疲倦啦,你再走!”
铁芳想了一想,也就又坐下了,将宝剑也藏于被褥之内。卖花的就赶忙给做饭,做好了饭,与铁芳一同吃了,他的那个犯了老病的母亲,却连一点饭也吃不下。
铁芳却很替这卖花的人忧虑,说:“我今天就应当走,因为我走了之后,你可以请大夫来给你老娘治病!”
卖花的说:“我老娘的痛,也不是吃了药就能够好的,可也不会死,唉!韩大相公!你就刷关心著我的事啦!现在还是你的事情要紧,我这就得出去打听打听!”说著他把屋门锁上,做为是屋子里没有人,把钥匙却交给了铁芳,他就出去了。
铁芳在屋中枯坐著,十分地烦闷,时时得去给地下的一只黄泥的小火炉子添煤,为的是怕它灭了;卖花的母亲又微弱地呻吟著,说是要喝水,铁芳也就赶紧给倒了水,亲自服侍著这位病势很重的老妇人,就如同服侍自己的娘亲一样。他的眼泪不住在眼眶里乱转,那老妇人也没看他是谁,喝下去两口水,就又把眼睛闭上了。
铁芳在这里直待了多半天,天色都过年了,仍不见那卖花的回来,他的心中倒不禁疑虑。又过了许多时,卖花的方归,这次他比早晨更为惊慌,简直满头是汗,隔著窗向铁芳要过去钥匙,开了锁进屋来,又赶紧把门关上。
铁芳就问说:“怎么样了!”
卖花的跺著脚说:“唉!还不如依著大相公的主意,早晨就走啦!现在是更不好办了!老刘昆那些人刚才都由灵宝县赶来了,现在都进了群雄镖店里去歇著。这次来的人很多,马匹就无数,我跟他们的镖店里的一个小伙计熟识,我就都打听了。这次来的除了老刘昆、小哪叱这些人不算,还有一位钩侠吕慕岩老师傅,据说他的儿子是死于大相公跟甚么春雪瓶的手里,他要顺便来此报仇,他的武术不在刘昆之下,还有呢,托得塔李平、飞夜叉张保、钩镰枪焦衮,更有一位有名的人物,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名叫小山神柳三喜”
铁芳一听,倒不禁冷笑,心说:说不定连黑山熊都来了,这到好!可都是西路闻名或会过的人。
卖花的又说:“大相公你就是武艺好吧!可也绝敌不过他们那些人呀!我怕今天晚上你还是难以出城,等到明天,一清早许多人赶著往财神庙去烧第一股香,那时南城门口的人一定拥挤,大相公要是再换上我的衣里,或者还能够混得出去,你的宝剑跟马可是全都不能带了。”
铁芳说:“到时再设法,如今我是一点也不慌张。我本来未把那些人放在眼里,这也并非是我自夸武艺高强,实在那些人都是我早日的对头,我本应当在西路上就与他们拼斗,如今他们赶到这里来,和在西路上时是一样。谁有本事谁就占上风,我若是武艺不济,丧命在他们的手里,也毫无怨恨!”
卖花的连连摆手说:“合不著!合不著!大相公你还是忍耐些气,想法子离开这儿吧!回到你庄宅里,那儿的房屋多,甚么地方都可以藏,他们大概也就不找你啦!”
铁芳冷笑着又说:“你也不必替我忧心!请你再出去替我打听打听,他们都在准备著甚么?”
卖花的说:“因为昨夜独角牛跟他那赶车的、又是他的保镖的都己身死,城中遍处捉拿大相公,谁都知道了,都连这大年初一也不能安心过了。街上纷纷谈论,要打听点甚么倒也容易,可是我的心虚,我只能听人谈,却不敢多嘴,更不敢跟人多打听。”
铁芳说:“你只要能够听些来告诉我就行,我关心的,就是我的家中,不知道他们去扰乱了没有。”
卖花的说:“对啦!那么我就赶紧再去听听!”
铁芳又嘱咐著说:“可要快些去,快些回来。”
卖花的连答应著,轨又走了,他这次去得时间更久,快到黄昏的时候他才回来,说:“陶九带著人到大相公的家里连去了两次。”
铁芳问说:“他们胡搅了没有?”
卖花的说:“他们在知府的跟前当差,去拿人可以,哪能去搅人的家宅呢?可是那老刘昆”
铁芳就急急又问说:“怎么样?”
卖花的说:“他们也到你庄里去了,听说也没有甚么,不过大相公的家里有一个姓徐的跟他们说翻了,打了起来,被老刘昆打伤了。”
铁芳一听,就不禁面现怒色,又问:“他们是同著官人,还是他们一伙人自已去的?”
卖花的说:“他们是分著去的,陶九那些人还好办,只是他们太凶,我看见了他们的几个人,全都横眉竖目,简直都是强盗。现在群雄镖店的大门前可不得了啦,墙上的字不是被宝剑全给砍烂了吗?
今儿半天的工夫就又都写好了,门前的镖旗虽然不能挂上了,可是另拿白绸子上为了“灵宝刘”“灞陵李”两面大旗,门灯就挂了三只,把大街都照得通亮。
现在里面是刀杓乱响,大罐子的酒,整条的猪全都抬了进去,那花三嫂打扮得简直跟花蝴蝶儿似的,今儿一天就净在门前站著,老刘昆快六十岁啦,可是永远瞪著两只大眼睛,在门前指手划脚地骂了半天韩铁芳,那样子可真是够你惹的!”
铁芳此时的心中是极度地气忿,一因刘昆率众搅乱了他的家宅,二因师叔连枝箭徐广梁此时受的伤还不知道重不重,并想着自己从来未得罪过老刘昆,而且颇为景仰他的名声,只为戴阎王、独角牛二人之故,他就前来寻隙,可知他必是个凶横的老匹夫。
尤其是柳三喜,也逼我太甚了,我更得去和他斗一斗!看了看屋外的天色还没大黑,他就向卖花的说:“我这就要走!”
卖花的惊诧著说:“今儿你能够走得了吗?不如索性再住一天吧!”
铁芳说:“那只怕永久也不能够走了。”说著,他从从容谷地将他的那个行李卷儿就背在背后,手里拿著连销宝剑。
卖花的说:“大相公你这个样子不能出城呀!”
铁芳摇了摇头说:“不要紧!”便嘱咐说:“无论如何,你得把我的那匹马送出城去,我人都可以死在这里,马却不能留在这里。”
卖花的也不知道他为甚么把那么一匹黑马看得如此之重,就说:“城门可就快关了,今天初一,城一定关得早,又有大相公闹的这件事!”
铁芳对此却发愁了半天,然后就说:“你就将马备好,牵著到那车店的门前等著我吧!别的你全不用管了!”说到这里,他的面上显出一副严厉之色。
卖花的只得连声答应说:“好!好!”铁芳又说:“此次我加能得逃脱,我们将来还许能够见面;我若逃不开,死在这里,那我就谢谢你此番帮助我的美意了!”
卖花的说“唉!大相公怎么说这句话呀!”
铁芳又说:“明天千万请大夫给老伯母治病。”
说著他就走出,自己开了门,急急地走,出了小巷,他就一直去奔东大街。这时天色又已薄暮了,城中的景象与昨夜大不相同,家家户户都关闭著门,店铺里也没敲打甚么庆祝新正的锣鼓。大概也因是昨夜守岁,全都没睡觉,今天又都忙著过年,明天早晨还得赶著士财神庙,所以此时人都睡了,街上冷冷清清。
铁芳直走到群雄镖店的门首,竟连个打更的人也没遇著,但镖店之中却灯光焕然,那柜旁的窗上玻璃也换上整的了,里面有人大声的豁拳。铁芳此时竟是一点也不细加考虑,就将剑亮出来,剑鞘就扔于地下,他怒气飞腾,直闯进了镖店的大门,用脚将柜门的门踢开,挺剑向里边高声问说:“我要见见哪一个是刘昆!”
他这一声喊,将屋中的满满两桌酒席,十七八个人全都惊得止住了欢声,一齐起身的起身,转头的转头,都直著眼向他瞧来。
那花三嫂就尖声儿说:“哈哈!韩铁芳!你真是一条好汉子,你竟自敢来了!”说时一齐跳起来去抄刀拿棍。
那柳三喜的手里拿著酒杯,把众人拦住,说:“诸位沉住点儿气!咱们要是一齐上手,那可就低了咱们的名气啦!如今姓韩的朋友来了很好,但不知春雪瓶姑娘来了没有?如果都来了,何妨就请进来坐一坐?我们酒还热,菜也没有怎么动,先叙叙交情,然后该怎样说,该怎样办,都可以慢慢商量,我想他们既然大驾光临了,也不会又想走!”
那些人也以为春雪瓶是跟来了,就都神色更显得发呆、吃惊,而不敢蓦然就动手。
铁芳却说:“这事与春雪瓶无关,她也没在洛阳,我只是要看看哪一位是刘昆!”
话未说完,忽然那第一桌席的上首座位,有一人立起,拍著胸说:“就是我!”
铁芳一看,这个人身高体壮,面色紫黑,胸前飘洒著花白的长须,确实是一位老英雄的样子。铁芳说:“久仰!久仰!我来问你的只是:我与你素不相识,更无仇恨,为甚么我不在家时,你就帮助独角牛欺侮我家?如今又来找我拼斗?”
老刘昆说:“那只因为独角牛是我的师孙子。”
铁芳冷笑说:“你真收得好师孙,你可知道他平日作恶多端,他并且由我的家中枪去一个孤苦可怜的少妇吗?”
刘昆说:“那荷姑本是灵宝戴庄主的侍妾,上半年是被你抢来的,理应抢回去。”
铁芳嘿嘿冷笑,说:“你说的话真公道!我再问你,你可知道戴阎王是个甚么人吗?”
刘昆说:“他?也不算坏人。”
铁芳忿然说:“老刘昆!原来你竟是这样的一个人!好,好,甚么话我也不必跟你再说了,你快出来!咱们较一较高低吧!”
他原是想:无论如何刘昆也绝不会令众人一齐下手,而坏了名声。却不料刘昆还没有取刀,他的手下,尤其是钩镰枪焦袁,挺著一杆钩镰枪就先奔了过来。
这焦袁去年因报他盟兄余旺之仇,在陕西杨桥镇附近曾逼追过铁芳,那时被病侠玉娇龙一枝弩箭射倒,铁芳也以为他在那时就已死了,不想他如今还活著,只是脖子歪了,说话也不清楚,大概就是那时被病侠箭射的。可是他此时更凶,大声喊著说:“韩小子!今天大概没有玉娇龙帮助你了!”
那妇人花三嫂使著刀,胡子已经全白了的吕慕岩抄起了双钩,一齐将兵刃带出了门外与铁芳杀砍起来,铁芳奋力迎战。但这时又从里院拥出来持著刀棍的十几名打手,铁芳就“哈哈”笑了几声,回身就走,身后的家人齐追出来,呐喊著,刀光钩影被灯笼照得闪闪乱动。
铁芳却喊一声:“我真替你们害羞!”说完就往西飞跑。后面的人如狂潮汹涌似的追著他来,并有人喊著:“截住他!”街上果真就有人打梆子击锣,铁芳向西飞奔,同时以剑光护身,所以也无人敢截他。他跑到了十字街,忽然就见由西边有个人放过一匹马来。
这匹马正是黑马,他心中欣喜那卖花的人办事敏捷,他就将马拦住,同时飞身跨上,但焦袁等人已都跑过来,枪刀齐向马上递来。他跨在马上,一刻也不敢缓,臂舒剑落,向四下追杀,座下的马也如飞跃著似的,一直向前飞奔。然而他所奔的方向是往东,又到了群雄镖店的门前,就被二十多个人围住他,各种兵刃全有,分四下近前。他在马上将剑乱削飞砍,马又向前去冲,但是刚冲过去,人又都把他围住,幸亏这时忽然对手之中有一个人反抡刀来帮他,大概是砍倒了两个人。
就听有人大声骂著说:“柳三喜!你这王八蛋疯了么?你反敢帮助韩铁芳”骂声齐起,刀枪愈乱,铁芳也剑不停挥,同时座下的黑马听见了乱喊之声,看见了刀枪乱闪之光,他就越发地飞奔,真是好马!蹄声如连珠一般地,一霎时就来到了东城,可是城门已经关闭了,并且对面有守门的人支著大灯笼,也闪动著刀光,铁芳急忙拨马驰向正南。
这里就靠近著城垣,空旷无人,回头看看后面倒是无人追来。向前随走随望,却隐隐看见了有往城上去走的一条道路,这俗名就叫作“马道”本来有栅栏挡著,可是栅栏已经破了,铁芳却催著马走了上去,城上也很宽,一个个的墩堆,多半都毁了。
地高风寒,仰面一看,天仿佛更高,星星更紧密。他可忘了,凡是城都是从里边有道能够上来,往外不但无路可下,并且还有一道虽然不宽也不深,然而却是护著城的河沟。洛阳这座古城,在历史上经过了几朝几代的刀兵争夺,可是如今因为是太平无事之时,城上也无有官兵驻守,只有一间亦被屋子,里边只有一个年老的看城的人,闻著马蹄声就钻出来问。
铁芳却急忙拨马又往北驰去了,向下去看,灯光却很少,他心中十分急,暗想:我怎样才能下去呢?恨自己又无春雪瓶那样高超的腾跃之术,可是此时他座下的马却跑得更急,这真不愧是一匹“铁骑”一只“神驹”不愧春龙大王爷在新疆几千万几万万的马群之中挑选出来的,普载过玉娇龙涉遍了大沙漠,踏遍了草原,而且不知跳跃过了几多的高山峻岭,如今在这城墙上哪里走得惯呢?他就不住地举首长嘶,并且两只前蹄都高翘了起来,几次都要跳下城去。
铁芳吓得都要叫了出来,连宝剑都几乎撒了手,双手紧紧地勒住了缰绳,却只勒住了两次。第三次他索性一咬牙,说:“与其在城中被擒,与这马生离,不如一同死在城下吧!”
于是他死死地抱住了马,这匹马就如同飞也似的,从城上跃下,铁芳闭上眼睛,只觉得摔了下来,且摔于马下,幸仗背后有个行李卷儿垫著,还没有摔伤腰,这匹马却“普噜普噜”地直喷白气,一点也没有伤。铁芳睁开了眼睛,遂即拾起了宝剑,爬了起来,找著马,定了定神,喘息了一会,又骑上去,就涉过了那已结薄冰的护城河。寻著了东关的大道,他的坐骑就又稳又快,蹄声“踏踏”地霎时就闯出了东关。
踏上了大道,马还要飞驰,他却给勒住了,因为身后并无人追来。此时铁芳就向前缓缓地走,想回到家中去看看徐广梁是否已受重伤,同时与妻子陈芸华作最后的离别,他此时的心中很难受。
这并非不舍得陈芸华,更非不愿离家,乃是他还想着这匹马,由此神骏名驹,而想起了生身之母玉娇龙,尤其悔不遵从母亲之嘱,如今落得与春雪瓶恐怕终身也难见面了,也不知她往甚么地方去了!一面想,一面慨叹,他骑著母亲玉娇龙遗下的神骏,手中却持著春雪瓶赠给的钢锋,不多时,他就回到了望山村里,只听更声打得很清楚,已交了二更,他跳进了墙,开了大门将马牵了进来,这才有人出来。
他就吩咐人将大门暂闭,他往里院走着,毛三从里院跑出来,几乎与他撞了个满怀,便斥问道:“你现在又不打更!黑天还乱跑甚么?”
毛三说:“哎哟,大相公!城里的事你都知道吗?”
铁芳说了声:“少讲!”便往里院走去,却听见陈芸华在佛堂里又“梆梆梆”地直敲木鱼,他到小院中去看着,就见自己住的屋里有灯光,徐广梁正在屋里来回地走着。他一进去,徐广梁本来就要抄刀,但是一看见了他,反倒惊诧住了,赶过来低声问说:“你是怎么回来的?”
铁芳说:“师叔也不必细问了!我只是听说你被刘昆给打伤了!”
徐广梁却冷笑说:“甚么伤!只是因为我拦他进来,他在我的肩膀打了一拳,可是我也还了他一掌,我若不是为你保护著这个家,我就拿刀跟他拼了!”
铁芳说:“叔父还得暂时忍耐著点儿!”
徐广梁说:“不要紧!今天你妹夫来了,我也跟他说了,这个家交给我,钱我不管!闹贼我可得管!今天我已收了邢柱子作为徒弟,以后我要教得庄子里的人至少也得都学了我这身武艺!”
铁芳说:“叔父!我走了!再见吧!”
徐广梁送出屋来说:“你走吧!这个家你放心吧!拐子申飞伤好了,我也叫他来帮助我。”
铁芳又说:“叔父!恐怕我此去,未必能再回来!”
徐广梁又问:“盘费呢!”
铁芳说:“盘费我已带著了,足足够用。”
徐广梁又说:“那你就放心去吧!记住了我的话!你快去找春雪瓶,跟他求亲,结为夫妇,再回来,绝没有人再敢找上门来,十个刘昆他也得望风而逃!”
铁芳又说:“师叔!叔叔!再见了!”他耳边仍听得见风里传来的木无声,他却急急地往马圈之中走去,幸亏他走来得快,再迟一些,毛三就把他的马鞍卸下来了。他跑过去给拦住,毛三见他手里提著剑,身后还背著行李,就问说:“大相公怎么还要走呀?”
铁芳就点了点头,毛三又说:“我跟著大相公去吧?有个我这样的人,到夜里大相公自管睡觉,我能够替他防夜。”
铁芳却说:“你就在家里吧!”送令毛三开了门,他就牵著马走出去,此时村中十分地静寂,走出村子的西口,见夜更深,简直看不见路径。他走不远,就在一棵树下停住了马,就将身后的行李解下,连剑都插在行李卷内,刚要用绳子向鞍旁去捆,忽听有个人笑声儿说:“在这儿干甚么!”
铁芳一惊,就将剑又亮出,问说:“是谁?”只见有个人从树后转出来,手中也提著一口白刃,就说:“自己人!自己人!不要着急!兄弟就是柳三喜!”
铁芳益为惊异,身子就急忙向旁闪去,心中却想,在祁连山中柳三喜是与我作对的,可是刚才在城里,他又帮助我与刘昆那些人厮杀,惹得那些人直骂他,这个人反覆无常,可也真是奇怪。
他还没有发话,那小山神柳三喜又说:“铁芳兄!你不要疑惑我!你的丈母娘是玉娇龙,我的师父是俞秀莲,她们两人乃是好朋友,如同姊妹一般,所以说起来.,咱们是一家人,就说是亲戚,也不算错。”
铁芳就说:“这地方还清静,咱们说话也不至有人听见,我倒愿柳兄将你的真实来历详细告诉我!”
柳三喜说:“我说的可没有半句假话!恕我冒昧,我要直说你老泰山的名字了!”
铁芳摇头说:“没有甚么!”他就倾耳听著自己母亲的历史。
柳三言索性坐在地下说:“在二十多年之前,京城的九门提督玉大人家中大办喜事,将小姐玉娇龙转给翰林鲁家。没想到玉小姐在娶过去的那天,还没与新郎官入洞房,她就忽然失了踪影,她到哪里去了呢?原来她扮作了一位大少爷,将一个叫绣香的丫鬟作为少奶奶,又有驿车又有马,很阔,她们就离开了北京。
玉娇龙本来是在新疆生长大了的,自幼受过奇人的传授,会一身飞担走壁的本领,使一口神出鬼没的宝剑,那时江湖上除了江南的大侠李慕白,与我们直隶省的侠女俞秀莲恩师,敢说没人能敌得过,不期而然,就在钜鹿县附近与李慕白相遇了,她的武艺大概比李侠客还差一点,就被逼得送至俞秀莲恩师之家。
她们原来有些交情,很好,可是后来不知为甚么说岔了,你的岳母玉小姐,抢了我师傅俞姑娘的一匹马就跑,后边当然有人追,不但是俞秀莲追,李慕白追,还有个五爪鹰孙正体也帮著追,四位奇侠又是一场恶斗,那可比咱们在祁连山打的那场架又热闹好玩得多了!后来,毕竟玉娇龙一人难敌六只手,她就纵马逃过了淦阳河”
铁芳听到这里,就问说:“五爪鹰孙正礼又具甚么样的人物?”
柳三喜说:“也是钜鹿县的人,俞秀莲呼他为师兄,我呼他为师伯父,现在已是一位老英雄了,在京城开镖店,名气、武艺,江湖第一!”
铁芳又问说:“李慕白与令师俞秀莲又是甚么交情!”
柳三喜说:“恩如兄妹,义同手足,可是在他们年轻的时候,江湖上曾有种种的胡言乱语,说他二人有情。但是李慕自有十多年没到北方来,早就在高山修道,我师父俞秀莲却于五年前就在家乡病故,不然我也不会落到这般地步。”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很悲凄。
铁芳倚马站立,也不禁为江湖的前辈发著感慨。柳三喜又说:“那时我才五岁,我父亲务农为生,家道很是寒苦,那时我又正生著病,我母亲正在抱我,玉娇龙就去了,那时她把马也抛了,头发也乱了,还受了伤,但李慕白跟我恩师等人又都追了去。
在我家里搜寻了一番,没有搜得著,原来玉娇龙是又从我家的后墙跳了出去,待李慕白等去后,她才爬出来,又回到我家里,那时下雨,她已疲惫得不像样子了,在我家里洗了脸,拢了头,吃完了饭,她才走。
临走的时候,我们借给她一头驴,她却给了我们一锭金子。她从那里走后,大概就是回到了北京,又作了鲁家的少奶奶,但是夫妇仍是不睦,后来老夫人逝世之后,她就假作往妙峰山进香,投下了山崖,人都以为她死了,其实她却跑到了新疆,成了春龙大王爷,又育养了尊夫人春雪瓶。”
铁芳才要辩解,柳三喜又说:“我家里自从遇见了那件事,我父亲才觉得练武的人好,到我十二一岁的时候,他就把我送到钜鹿县俞秀莲的门下。
俞恩师倒真是认真教我,并且我父母之丧,也都是俞恩师资助葬理的,俞恩师常跟我们提起玉娇龙的故事,她非常钦佩玉娇龙的武艺,并嘱咐我们师兄弟五个人,以后在江湖上如遇著她,须要亲如师长,不可触犯,可惜我只见了春雪瓶,而未见过那位老人家,真是没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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