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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寒宫不算太远的小镇里,有一个铁匠铺子,铺子前挂着一张黑漆漆的帘子,里面时不时传来打铁的声音。
数日之前他收到了一封剑书,他看了一眼,然后丢到了铁炉子里。
火星将剑术瞬间舔舐干净,而其中蕴藏的剑意随之飘出,化作火炉的原料。
而在今日,他停下了打铁的动作,看了一眼天色,便收好了器具,准备卷帘而出,一路赶往老井城。
可他起身刚刚走到门口,帘子的那边却响起了一声剑鸣。那声剑鸣丝毫不见清脆,很闷,很沉,如重器敲击。
他终生打铁,对铁器的反应极其敏锐。而那声剑鸣响起之时,他竟有些心神胆颤,似岩石之间海水激溅迸出,他定力极好,却依旧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黑暗之中,有人以指扣剑,声音浑浊,那不是半夜三更的梆子声,更像是来自地狱的鼓鸣。
老铁匠轻轻叹息,只好再退一步,一步退,步步退,最后,他竟然被逼退到了最初的位置。
他叹了口气,重新开炉点火,清脆的打铁声再次响起在铺子里,火星四溅,映得老铁匠眉目通红。
剑鸣不再响起,但是他知道铁匠铺子外有人环剑而立,静静地守着自己。于是他只能在铺子里打铁打铁,一直打铁。一声声敲击像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对话。对于故人交代的事情他未能完成,他没有太多愧疚,只是有些遗憾。
叹息之后,他便沉默地做着手头的活。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的分内之事已经做完。既然余下的他漏算了,那便也与我无关。
只是连他也有些好奇,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这个世上还会有如此用剑如神的高手?
铺子之外,那人靠墙而立,一身雪白,眉目沉静却犹如古铜浇筑。他听着屋内传来的打铁声,沉默不语。
……
俞小塘和陶衫在梧桐街口分别了,陶衫实在放心不下自己父亲,必须回去看看。而俞小塘则循着几个月前那封信上的描述,走过了几条凄清的街,绕过了许多阻碍,从虚掩着的后门走进了一座大宅中。
那是一间医馆,后院是一方荷塘,如今残荷败柳,萋萋地铺着,更显清幽。
俞小塘走过石道,向前走去。
路的尽头站着一个白衣微笑的少年。他站在屋檐下,笑容努力真诚,可在她眼中依然显得那般不怀好意。那正是钟华。
许多年后,俞小塘依旧会不停地回想起这一幕,那个笑容若隐若现,像是黄昏时躲在云后的一弯月亮,每一片云都是回忆。可她依旧记得,此刻她看到一身白衣的钟华,想起的只是自己的小师弟。他也总是一身白衣。
钟华站在面前,两人早已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他也只是随口问道:“我没骗你吧?”
俞小塘低沉着脸,默默走过他的身边,推开门进去。“你有空的房间么?我住两天。两天就行。”
钟华道:“如今整个城都被围住了,暂时应该走不了,你可以在这里住下,多久都可以。”
俞小塘冷冷道:“你最好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钟华道:“为什么你总觉得我不像是个好人?明明这次我为你做的是实打实的好事啊。”
俞小塘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勉强露出了一份感恩的表情:“嗯,这次谢谢你。”
钟华看了她一会,道:“你受伤了?”
俞小塘点头:“从叶家出来的时候,受了点小伤。”
钟华摇头道:“你路都走不稳了,不要强撑了。”
俞小塘抿着嘴唇,有些倔强。
钟华道:“这家医馆的主人是我的家臣,我让他来帮你看看吧。”
俞小塘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钟华直截了当道:“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是现在想来,应该也不需要什么理由。”
俞小塘道:“可是我打了你这么多次。”
钟华道:“那是我自己技不如人,怎么能怪你。”
俞小塘不知为何有些生气,“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钟华道:“可能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吧。”
俞小塘愣了一愣,白了他一眼,清叱道:“轻浮。”
只是转过身的时候,她的脸颊有些烫。她不害羞,只是有些恼。
张医师提着医箱来的时候,震了一震,钟华坐在一边,只是笑着说了句保密。张医师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然后低头为俞小塘治病。
俞小塘的病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张医师在看见她之后,注定要留下了些心病。
如果钟华是认真的,那他这个老臣应该怎么办?
等到医治完毕,张医师将钟华拉到了一边,低声道:“少主,玩玩就好了,还是早点回家吧。”
钟华却道:“张先生替我保密就好了。”
张医师叹息道:“老臣自然会保密,只是这城中人多眼杂,暗线很多,我很难保证她来的时候没被其他人看见啊。”
钟华道:“没事,我有些准备的,就算到时候出事,我也有其他去处。”
张医师脸色震惊,痛心疾首道:“少主……你还真是认真的啊!”
钟华笑了笑,道:“放心,我有数。”
张医师眼神阴郁了许多,他看着钟华,看了一会,只好点头,然后离开。离去的脚步有些沉重。
这一夜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上半夜钟华一直在照顾小塘,他帮她运功疗伤,调理经脉,两个人又有一句每一句地聊了会,俞小塘的回答总是有些敷衍,钟华也听得出来,但是还是努力地找着话题。俞小塘倒也没有觉得不耐烦,也有可能她只是觉得自己寄人篱下有些不好意思,便陪着他说几句安抚一下。
好在钟华并没有对自己动手动脚的,不然自己只能再将他打一顿然后夺门而出了。
到了半夜的时候,钟华才离开,反复叮嘱她要小心,即使听到外面有动静也不要慌乱,这间房子相对比较隐蔽,很难被发现的。俞小塘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知道了,便将他打发出去了。
于是夜里,她独自一个人仰躺在床上,想着许多事情,有自己的师门,也有生死未卜的赵念,有时候还会想一想钟华,然后告诫自己,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虽然这次他帮了自己,但是还是要小心堤防着呀!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官兵包围医馆之时,俞小塘才刚刚睡下。城中还未响起鸡鸣,钟华在一阵震荡声中惊醒。
门外一片嘈杂,是张医师和人争执的声音。
钟华一瞬间睡意全消,立马披衣而起,向着外面跑去。
冲到大堂之后,他发现门外都是身披铁甲的精锐士兵,为首的是王朝知名的修士,名为秦虎,有八境左右的修为。
张医师正在和他们说些什么,说的面红耳赤。钟华连忙小跑过去,问:“怎么了?”
张医师道:“他们说是来要人的。”
钟华环视了一番眼前那霜雪披挂的铁甲,装傻道:“要人?要什么人?”
秦虎道:“我们最近在抓捕两个罪人,有个告密说,他看到其中一个偷偷潜入了你们的宅子。”
钟华道:“怎么会有这种事?我们虽是医馆,却也戒备森严,不可能有人偷偷进入。”
秦虎道:“让我们进去搜查一番,若是真的无人,再与两位赔礼道歉。”
钟华道:“这可是行医之处,里面还住着许多病人,岂能由着你们胡来?”
秦虎道:“我们受的是朝廷的指令。”
钟华道:“那又如何?你可知道我是谁?”
秦虎道:“你是摧云城的少城主钟华。我也知道这座医馆是摧云城名下的。”
钟华愤然道:“知道你还闯?后果你可担待得起?”
秦虎道:“我不过是奉命办事,若是钟少主一味阻拦,到时候我们只能硬闯了。”
钟华怒道:“你们敢?我们从未包庇什么罪犯,你们这样做,难道是想给摧云城一个谋反罪名?如今妖族攻国,边境局势紧张,你们身为朝中大将,竟然还有这等闲心?”
钟华只好不停拖延时间,希望小塘可以醒来,然后逃走。幸好秦虎似乎还是忌惮摧云城的名头,没有真的硬闯。
两个人又争执了一段时间。
秦虎向着里面看了一眼,道:“钟少主,你知道为什么我愿意和你在这里浪费时间么?”
钟华有种不好的预感,他问:“为什么?”
秦虎道:“今天是我和我哥哥一起来的。”
钟华何等聪明,立马明白了过来,嘴上却只能问:“哦?那你哥哥呢?”
秦虎道:“明知故问。”
忽然间,医馆的后院那片升腾起了一道焰火。秦虎看着那道焰火,眼睛眯了起来。他立起手,对着身后挥了挥,“走。”
钟华大声道:“你们敢?”
秦虎从腰中取出一块令牌,在他明前晃了晃,冷笑道:“你说我们敢不敢?”
钟华咬着嘴唇,几乎都要咬出血了,最后,他只好道:“今日要是没搜出你们说的那人,那你们通通都要定罪!”
秦虎淡淡地哦了一声。
钟华随着秦虎等人快步地朝着后院走去。一想到要就此功亏一篑,他心中便如擂鼓般糟乱,只好期盼着小塘可以顺利逃出去。
后院的的门被撞开,池塘上的残荷败叶被劈得支离破碎,满地的新雪如被犁过一般,翻出了黑色的地皮,上面甚至沾染着许多鲜红的血污。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呈着大字躺在地上,他身上满是剑伤,身子还在抽动,意识却已昏死过去。
“阿弟!”秦虎终于无法冷静,他马上跑上前,手按上了他的人中,幸好,只是昏了过去。
他愤怒地望向了钟华:“这是怎么回事?”
这次换做钟华冷静了下来,他嘴角不由勾起了一丝笑意,道:“我还想问你怎么回事呢?”
“你……”秦虎一身肌肉咯咯作响,他望向了后院那破碎的大门,那满地狼藉的雪上,依稀还可以看见一个少女向外跑去的足印。
秦虎也没想到那少女的修为竟然如此高深,打晕秦龙之后竟还有余力撞门逃跑。
他盯着院门,沉沉地吸了口气,幸好下过雪,而且她此刻应该也受了伤,很难施展轻功,只要循着足迹便能找到她。
钟华看着众人抬起地上受伤昏迷的秦龙,微嘲道:“此处便是医馆,要不让你弟弟医好了再回去?”
“不必麻烦少主了,来日方长。”秦虎看着那逃跑的足迹,冷笑道:“把我弟弟送回府邸,其余人和我追!”
等到所有人都散去,钟华才望向张医师。
张医师紧张道:“绝不是老臣告的密啊!”
钟华嗯了一声,显然有些不信任他了,只是道:“你继续去前面医治你那些病人,好好安抚他们,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管。”
张医师只好领命。
等张医师走远之后,钟华才转过身,推开了房门,低声唤道:“小塘?”
无人应答。他心中微异,心想自己猜错了?他又喊了几声小塘。
砰得一身,一块门板落下,躲在门板后的少女面容苍白,正是俞小塘。
钟华开心地笑了起来,忽然他想起了什么,连忙道:“那些官兵可不是我带来的啊。”
俞小塘点点头,虚弱道:“我知道,谢谢你。”
钟华道:“你不用这么客气的。伤怎么样了?”
俞小塘道:“还好吧,我打晕他没有用太多力气,他身上那些伤还是我后舔的,然后我打碎了后门,假装逃出去,其实又折了回来。”
打晕一个七境修士没废太多力气?钟华听得有些呆,怔怔道:“原来那几次你打我还留手了啊?”
“你以为?”俞小塘撇了撇嘴,道:“现在不说这个了,我的障眼法迟早会被识破,到时候他们一定会杀回来的,我得马上离开了。”
钟华道:“你现在离开,你能去哪里呢?”
俞小塘道:“那也总比呆在这里等死好呀。”
钟华道:“我陪你一起走吧。”
俞小塘道:“你真的不用这样的。”
钟华笑道:“我们现在可是一根蚂蚱上的绳啊。”
俞小塘听着觉得怪怪的,还在咀嚼话中的意思。钟华又说话了。
“你现在离开也无处可去,反而可能更容易被发现。城中有好多家摧云城名下的驿站,我们可以去避一避。你师父不是很厉害的高手么?应该过两天就能来接你了。”
俞小塘低下了头,轻声道:“那好,谢谢你了。”
钟华转过身之后,神色郁郁,他没有告诉俞小塘,他昨天已经得到了消息,承君城已经大阵封城了,即使是你师父,也出不来了。
只是人心中总得抱有希望,而少女也始终坚信着,很快她师父便会赶来,带她离开。只是这一天,她或许暂时等不到了。
接下来的七天里,他们换了许多家客栈。什么虎门客栈,有福客栈,天上客栈,人间客栈,总之为了安全起见,只是住一晚便马上换一家。因为是钟华的缘故,所以那些客栈也都选择了保密。
一直到第七天。最后一家客栈里,客栈老板叹息着递给钟华一张纸。那是摧云城的城主发布天下的昭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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