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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冬雪轻柔地飘在空中,气温低得吓人,所有人呼出的气都在空气中形成白色的雾气,一会儿就飘散了。
顾不得身上单薄的粗布衣裤,陆凝香的清秀小脸上满是纵横的泪,她快速地在街上奔跑着,地面上微融的雪令她好几次滑倒,她总是爬起来又继续狂奔着,小小的身影在人潮间穿梭。
冬雪依旧无情地飘着,一片落于陆凝香的小鼻头上,很快融了去。
她用手背抹去光洁额头上所冒出的细微汗珠。即便是如此寒冷的天气,即使她的衣裤是如此单薄,但她仍因为焦急和奔跑而流起汗来。
"呼!"陆凝香调整了下自己气喘吁吁的呼吸,一脚踏进残破不堪的小屋。
屋顶上的茅草零零落落、乱七八糟地横躺竖插着,外头的篱笆也东倒西歪,两片不甚坚固的门随风摇晃,还发出尖锐的摩擦声,看起来就是一间既不能遮风也不能挡雨的地方。
屋子里头的摆设更是简陋得可怜,只有一张破旧的桌子和几张摇晃的椅子而已。陆凝香直直冲进房间,因拿到药材而兴奋地嚷着:
"娘,我去抓药回来了,您等一会儿"
声音蓦然止住,她瞪大了眼看着面色苍白孱弱的母亲,衣襟上满是怵目惊心的点点血迹。
"娘,您怎么又吐血了呢?不是才换了件干净的衣裳,怎么又吐血了呢?"小小的身子飞快奔至床边,不听话的泪水又簌簌地掉下来。她用衣袖擦着母亲殷红点点的衣襟,道:"不打紧的,香儿已经去抓药了,现在就去熬了给您喝。娘,您再忍耐一会儿,吃了药就会没事的,香儿这就煎药去。"
说着,她站起身,小小的手却被母亲瘦弱的手指扣住。
"怎么啦?香儿这就去煎药,娘你喝了药就不会再咳嗽,也不会再吐血了。"她微笑地拍拍母亲的手背打气。
"香儿,甭忙了。"瘦弱的手此时扣得更紧。
话才说完,母亲又剧烈地咳了起来,一抹浓稠的血液从她喉咙大量涌出,使得衣襟红了一大片,也溅在陆凝香的衣袖上。
"香儿香儿"她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自己最放心不下的女儿。
陆凝香忍不住啜泣起来。
"娘,您再撑着点,我这就煎药,香儿不会再让娘受苦了,您再忍受一会儿就行了。"
她就要转身,手却遭母亲更使劲地抓住,不知打哪儿来这么大的气力。
"来不及了,娘知道娘不行了。"
陆凝香小小的脑袋摇得像波浪鼓一样。
"不可能的,娘,有吃药就一定会病好的,香儿都有煎药给您的,所以您的病也一定会好的对不对?"
那要看是吃什么药啊。
她知道凭她们的经济状况是买不起那些珍贵的药材,而且她也明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只是可怜了香儿这个孩子。想自己也是出自于书香门第,因为家道中落而嫁给了陆大年那个不负责任的汉子,一天到晚出去花天酒地不说,还弃她们母女俩于不顾。
如果自己就这么走了,不知道香儿这孩子还得受多少罪呢?
"唉!"长长的一口气自她口中叹出,抚着女儿细致的小脸蛋无限感慨。"香儿,娘这一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娘真的是走得不放心啊!"她的眼眶忍不住充泪,从眼角滑下了耳际。
陆凝香虽然年纪小,但小脑袋瓜已能感觉到什么端倪了。她哭着一把搂住母亲:"娘,既然您放心不下香儿,那您就不要走哇!您一定会好起来的对不对?您不会放香儿一个人的对不对?娘"
"娘真的是放不下你这孩子,但是娘咳!咳!咳!"话未说完又咳了起来,但这一次咳得比以往更大声、更令人心碎。
"娘,香儿替您煎药好不好?"陆凝香一面为母亲拍背一面掉泪。
"不用了。"她摇摇头,对女儿挤出一抹虚弱却美丽的微笑,眼瞳认真地望着女儿秀美小巧的脸庞,眼角噙着泪,目光带着无限的祝福。
她抬起无力又颤抖的手,贴在陆凝香的粉颊上,替她拭去冰凉的泪珠。
"孩子,不要哭,娘不行了,你可要好好保重,好好度过你的人生,别让娘别让娘操心,知道吗?"她的声音异常地清楚,交代着后事。
陆凝香咬着唇,用力地点头。
"香儿一定不会让娘操心的,只要娘能够好起来,香儿一定会很乖很乖的。"
"那就好。"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脸颊,手又无力地垂下。她眯起了双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那就好了。香儿,娘累了想先睡一会儿,不要吵娘知道吗?"
"知道了,娘。您就先睡一会儿,香儿等一会儿再叫您起来。"陆凝香听话地应声,见母亲安详地将双目合上,便拿起了药材煎药去。
"娘今后无法待在你身边了,香儿。"
"只盼老天爷能够善待这个孩子"
原本不大的北风突然刮呼起来,吹动了窗子,刺耳的摩擦声响起。
"哇!好冷喔!"
陆凝香搓搓双手,又对着手掌呵气,但是一身的单薄哪里耐得住严寒,她仍是冻得牙齿直打哆嗦。
"赶快给娘喝下这汤药来暖暖身子。"
她端起刚刚熬好的药汁,小心翼翼地来到母亲床边,一声一声轻柔地唤着娘亲。
"娘,起来喝药啦。喝了药,您的身子就会好了。"
唤了半天却没一丁点回应,陆凝香推推母亲,依旧没有动静。
她突然觉得不大对劲,便将药碗搁在桌上,两只手稍稍使劲地推摇着母亲,口中的音量也提高了。
"娘,您该起来吃药了,别一直睡了好不好啊?娘,快起来喝药了嘛!"
但是摇晃了好久,母亲仍是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儿。
初尝死别滋味的陆凝香只有坐在床边放声大哭,一面又不停地推摇着母亲。
"娘,您醒醒吧!您不是说放心不下香儿吗?那您怎么可以走呢?您走了,放香儿一个人怎么办哪?娘,求求您起来吃药了好不好?您是不是在睡哇?求求您别再睡了行不行啊?香儿真的好怕好怕啊!娘,您醒醒嘛!娘"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凝香从嚎啕大哭转为嘤嘤的抽泣,也从大声的叫唤变为小声的自言自语。她已累坏了,只得趴在母亲的床边,一只手仍不死心地抓着母亲的衣袖,似乎还在做挣扎。
不知不觉间,泪痕未干的她进入了恍惚的梦境中。她梦到母亲好安详、好和蔼地对她微笑,正站在好远好远的一片花海当中,对她挥动着雪白的衣袖。
"香儿,以后娘不在你身边了,要好好保重自己喔!"
"娘会一直看着你的,香儿不要哭,知道吗?"
母亲温柔的嗓音渐行渐远,陆凝香一直朝着母亲的方向奔去,却始终维持一段距离,怎么也追不上。
一层雾气迅速地蒙上了她的大眼。"娘!不要走!"
鸡啼划破初晓,陆凝香已在母亲遗体旁睡了一夜。她揉揉眼,揉碎了眼中的泪。小小年纪的她并无法了解死亡的真正意义,她望着母亲雪白的面孔,伸出手去摇摇母亲。
"娘,该起床了,您已经睡了好久好久了,起来吧!娘。"
回应她的是母亲僵硬的身体。
陆凝香轻蹙起眉一直端详着母亲,索性就坐在床边等待着。
等待中,陆凝香的肚子开始大闹起五脏庙,可怜她从昨儿至今都尚未进食。她抿抿嘴,看见桌上昨天的那碗菜汁,便凑上去端起药汁大大饮啜一口,那强烈的苦涩味令她呛得咳了起来。
"嗯,咳咳真是咳!好难喝的药喔!难怪娘都一直不吃药。"
就在此时,她们家那道不坚固的门被人用力地踹开,发出很大的声响。
"准是爹回来了。"她小声地咕哝。向来只有她爹会用脚开门。
果不其然,下一刻,陆大年一张醉醺醺的老臭脸便映入了陆凝香的眼中。在她小小的心灵当中,究竟爹是怎么样的角色她一点也不明白,只知道爹是个用脚开门、浑身酒臭、三天两头才回家的男人。
不过这一回不同的是,回来的不只是爹一个人,爹的身后还有个徐娘半老、浓妆艳抹的妇人和两名健壮的汉子。
陆大年一见到女儿陆凝香,马上咧开那满是酒臭的大嘴,指着她,对身后的三人说道:"就是她了,这就是我家丫头。瞧她,是不是个美人胚子呢?"
妇人向前几步,仔细地打量着陆凝香小小的脸蛋,然后点点头。
"看起来是长得不错,只可惜瘦了点儿,也小了点儿。"
"小才好呢!这样可以好生调教调教哇!"陆大年赶紧陪笑地接口。
"可我买这么小的女娃儿回去干嘛?当丫头使唤吗?若要调教,还得花上我大把的银子,这么赔本的生意老娘我才不干呢!"妇人不悦地皱起眉,原本艳丽的脸此时显得几分狰狞。
陆凝香听他们一言一语的,全然摸不着头绪。她转头看了下娘,才想起娘亲一睡不醒。她怯生生地想把这消息告诉爹,便小小声地开口:
"爹,娘她睡了一直不起来吃药,你帮我叫她起来好不好?"
这一开口,那妇人眼睛登地一亮,好个清脆干净的嗓音,若是好好调教一番,这娃儿光是凭这嗓子就可以魅惑众生了。
不过妇人并不露声色,她故意淡淡地说:"我看这娃儿长得挺讨喜的,算我做好事,就买她回去好了。不过,你出的十五两价钱贵了些。"
"怎么会呢?十五两算是贱卖了,今儿如果是卖给其他大富人家当丫环,说不定还比这价钱高呢。"陆大年赶紧讨价还价起来。
"八两吧。"妇人又瞟了陆凝香一眼。"买她回去还得栽培,不划算。"
"八两?太少了吧!我丫头的姿色可不只如此。花娘,我看这么吧,最低算你十三两怎么样?就当救济救济咱们吧。"
"十两,不然再多我也不要了。"
陆大年面有难色,他深深吸口气道:"再高一点,行个方便吧。"
花娘扬起笑容。"当是救济,十一两吧。"
真不明白大人间在玩些什么花样。陆凝香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谈,趁着花娘从袖口荷包拿出银子时,她又对陆大年说:"爹,娘她一直不醒耶!"
可陆大年的全副精神都摆在花娘手中的银子上头,他人的死活与他何干呢。
喜孜孜地接过亮眼的银子,陆大年简直笑得合不拢嘴。他走到陆凝香身边,将她向花娘推去。
"乖!香儿,快跟这个姨走,她会带你去很好玩的地方喔!"
看着所有人奇异的表情,陆凝香直觉地拒绝。"我不要。"
"香儿,快去啊!这个姨会给你吃好吃的东西,穿漂亮的衣裳喔!快点去。"
"我不要!"她用力地摇头,更强烈地拒绝。
"真是麻烦。"
花娘不耐烦地啐了一口,向身后的男子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便向前去,将陆凝香小小的身子给抱了起来。
陆凝香又气又急,她不懂为什么爹一定要她去吃好吃的东西,她只想待在娘的身边,照顾娘、陪着娘就好了,她只要娘,其它的都不要。
"爹,我不要去嘛!我要留下来照顾娘,娘她昨儿个一睡就一直不起来,香儿要熬药给娘吃,香儿不要走!爹,求求你让香儿留下来好不好?香儿要叫娘起来吃药,香儿不要去好玩的地方好不好?"她大声地嚷嚷。
这时陆大年才听出玄机,他迅速地靠到床边,望着床上那张苍白削瘦却依然美丽的脸,探了下她的鼻息,马上惊愕地后返几步,脸色惨白。
"她她死了!"
这消息令在场的人都感到震惊,毕竟跟个死人共处一室并不怎么好受。
只有陆凝香听了爹的惊呼仍是不可置信。
"爹,你说什么死了?是不是娘死了?是不是?"
陆大年仍在惊愕中,他愣愣地点点头。
"我不要!"看爹点点头,陆凝香朗声大哭。"娘没有死,娘不会死,娘不可以死!娘只是睡着了,只是没有起来而已,娘是不会死的呀!如果娘死了,那香儿怎么办?娘,您不可以不要香儿,您怎么可以放香儿一个人呢?娘"
她凄悲的哭喊令花娘不自觉地鼻酸。好个可怜的孩子,娘亲才刚过世,爹爹马上就将她给卖了,真可谓红颜薄命。
皱了下眉,花娘别过脸去,要自己别去同情。青楼里的姑娘每个遭遇都如她这般可怜,如果她每个都同情,这口饭哪儿吃得下去?她无言地从荷包里掏出二两银子,往失神的陆大年丢过去。"这些,葬了她。"语声方落,她恢复冷然,步出了屋子。
屋内恢复寂静,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风儿的呼声。
女儿的哭喊似乎还在耳边,他看着手中的十一两和地上的二两,自讽地笑了。
十三两,葬送了她们母女。
好一个贱价拍卖啊!
好久好久的年代,好深好深的痛呵!
那是陆凝香第一次尝到生离死别的滋味,当时应该还是个不知愁的年纪吧,但那种锥心的痛楚至今仍是余悸犹存。
嗯!好疼。
是心疼吗?不,心已经冷了。头有些疼,脸颊有些疼,手脚也疼,身子似乎也会疼,总之,是全身都泛着疼。
而且口干舌燥地想喝口水
好不容易强撑起眼皮,起初仍有些模糊,而后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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