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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头露面了四天,异类没什么动静。
青蚨的臂伤已完全结痂,除下纱布,细滑被刺手的触感取代。见她无意间挽起袖口露出的黑色伤痕,空门化心微皱眉,心中一阵恼意。
她身子健康,有功夫底子,好得也快,但每当想起她浴血受伤,嗔念不但静不下来,反倒越演越烈。二十年来未再杀过人,如今为她破了戒。
就像一头野兽,他小心翼翼驯养二十年,用慈悲善良、静心安详喂它,用佛经筑起一层厚重的墙苑,为它准备一个舒适的笼子,让它无忧无虑、吃好住好,潜移默化中慢慢磨去它的凶残;然而,无论多驯服的野兽,即便看上去如何的温顺,血液中仍有凶残的天性存在,一旦让它闻到腥味,终究会现出本性。
值得庆幸的,只是伸出了一只爪子。
若说七岁前的他是头野兽,七岁后的他就是那面厚重的墙。如今的他,又怎会胜不了不谙世事的他。他非常喜欢二十年来养成的淡漠性子,不愠不火的感觉令人心情舒畅,就算野兽伸出爪子,他也只会让它伸出一只爪子,不会多。
呵,有时,慈悲不过是一种虚伪。
“化心,那儿有间茶棚,咱们去喝茶。”
拉动衣袖的手引他回神,手腕上露出隐隐伤痕。
他淡然一笑,应了声好。
“快点、快点!”青蚨眉开眼笑。
绕著竹林山和四周的村子走了四天,屁也没见一个。
有他陪著,青蚨不恼;而跟在两人身后的青蚕,却是脸一天黑过一天。
挑了张有树荫投下的桌子,青蚨叫了茶,支了桌子盯著空门化心。
白天陪她看风景,夜里多半时间他仍会坐禅。
有时她在桌上写字,常会听他在身后叹气,以为又是写风流迦叶的故事。
故事嘛,冲著施三公子给的银票,她当然会写,总不能只靠爹娘留下的家财吧,会坐吃山空的。
好比现在,她就很有写故事发泄的冲动。冲动的来源,则是刚才妄想冲撞她的一头水牛和一个叫玄智的老和尚。
不知哪家的水牛发疯,居然朝她撞过来,好死不死的,她前面蹲著三个玩石子的村童。
基本上,村童有手有脚又有眼,不可能看到疯牛来了也不躲。偏偏三个家伙吓傻了,竟然真给她蹲在地上当麦苗,生了根。
青蚨正想好心提醒,身边的空门化心更快,一手拉一个推开,另一个来不及拉开,被他抱在怀里,滚离牛蹄践踏。
滚,他用滚的?这这也太狼狈了吧,能一招杀人,居然不肯一招杀牛?
行,就算他慈悲心作祟,也没必要用滚的呀。他到底记不记得自己其实很厉害又会武功,躲开一头蠢牛根本是轻而易举。
青蚨记不得他当时的表情,只知道等她回过神来,早已一脚踢飞疯牛,还恨恨的多踩了两脚,管它是不是口吐白沫。
那个妄想要她赔偿的中年男子,被她瞪得不敢吭声。而后,村童母亲赶来,一边多谢空门化心相救,一边指著牛主人叫骂。趁著混乱,若不溜走更待何时?
无奈多事之秋,分明拖著他往无人的地方去,偏生老和尚拦在路边。
想起那狡猾的老和尚,手还真是痒呀!
适才——
觑得四下无人,青蚨正想着嗯,让正经姑娘家脸红心跳的邪恶念头,无奈天不从人愿,冥冥中似有天意,让老和尚阻止了即将发生的“人间悲剧”
抓著一把菜苗的玄智从天而降,空门化心见到他,神色欢喜,两人丢下她,旁若无人的打起禅机来。一个说画了幅百花图,一个说师父意蕴清幽,百花必是见苗不见色。
百花图了不起啊,改天她画百马图,吃光他的花,哼!青蚨生著闷气。
偶有一村人肩负锄头牵牛过桥,玄智畅然一笑,突然吟道:“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空门化心含笑低头,见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蚨儿,你可有话要说?”见她不时觑望自己,空门化心侧首询问。
“呃,我只是想到书上看到的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玄智插了过来。
丢给他一个抽筋的笑,青蚨斜看空门化心一眼,吞吞吐吐了半天,终究还是一吐为快“宋时有个叫苏轼的,他有一个和尚朋友叫佛印,苏轼某日写了一首佛偈派人送给佛印。纸上写了四句话——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稳坐紫金莲。
姓苏的本是想炫耀自己跳出红尘荣辱,不惧任何名利。佛印看了之后,在纸上批了一字,让人送还苏轼。”
说到这儿,青蚨顿住,空门化心却呵呵笑了起来。
玄智参禅五十馀年,又怎会不知青蚨的言下之意,当下哈哈大笑。
“那苏学士看了佛印大师的批字,立即乘船渡江找他理论,来到寺门,见了怫印大师贴在门上的纸条,才惭愧自己修养不到家,心服口服的回去了。”
“原来、原来你知道呀!”听他接了下去,青蚨似笑非笑。
“老和尚虽不敢比得苏学士‘八风吹不动,稳坐紫金莲’的豪气,却不会应了佛印大师那一句‘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的偈呀!姑娘聪明。”
“承让。”青蚨丝毫不知客气二字怎么写。
让苏轼气歪眼的那一字,正是一个“屁”字。
什么步行骑水牛、桥流水不流呀,根本是放屁!若非他是化心的师父,她还真想在他的脑壳上写个大大的“屁”字,然后一脚让他滚过桥那边。
“苏学士与佛印大师这段‘一屁打过江’的谐趣之事,在禅门可是为人所乐道的。”果然有禅师风范,玄智慈眉慈目,一派泱泱大度。
哼,根本是个屁!青蚨在心中骂了句,其实她想跳脚大骂,但有空门化心在,所以不敢。
“看什么?”空门化心替青蚨倒了茶。
青蚨拍打桌面。弯眉挑了挑,语气不善的说:“你救三个孩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玄智走后,青蚨才从摸头不著尾的“谗言谗语”中回神,忆起那牛若是冲过三个孩子,牛角的目标只剩她了。他没推开她不说,反抱著孩子滚到一边去,让牛直冲她而来。
竟敢舍她救村童,这人好可恶。她呷口茶,笑得有些咬牙。
“你你会躲开的。”知道她身手灵活,料想她躲得开。只是唉,她把人家的牛给踢死了。
“我要是躲不开呢?”隐忍的声音中,显示出不太小的火气。
“蚨儿,别生气。”空门化心下意识伸手抚平她的眉,随后才想起四周有人,赶紧放下。
说是茶棚,其实只是一间小屋。
五六张茶桌摆在小屋四周的草地上,形成一个简陋的歇脚处。休息的人不多,一桌坐著村妇和一个孩子,一桌坐著两名黑衣男子,一桌坐著一个黝黑庄稼汉,还有一桌就是他们。
不让他的手移开,青蚨乾脆抓过来贴在脸上,完全不知羞怯二字怎么写“我就是要生气。”气气气,她就是要气,看他内不内疚。
用力踢草,她的桌底极快出现烧饼大的一圈光秃。
将空门化心的手搁在下巴上,看到俊颜上出现可疑的淡红,她舔了舔唇,下意识的扳著他的手指戏玩,又想“私下摸你”起来。
啊,她越来越心术不正了,若成功把他压倒在蒲团上,就算下地狱她也愿意,反正那地方根本不存在。
“姐姐,我的鞠。”五岁大的男孩不知何时跑到她脚边,正伸手掏著滚到桌底的皮鞠。
“哎呀,死仔,喝口茶也不老实。”村妇模样的女人跑到桌边,拉起男孩时,分别朝两人瞥了一眼。
踢出皮鞠给男孩,青蚨起身,移到空门化心坐的长椅上。见村妇拉著男孩走远,脚下又开始踩草,嘴角勾起色色的笑,心思转了转,她正要扑到他怀里,半路又杀出一个程咬金。
“姑娘,这些草没得罪你,何必伤它们?”
细眉抽挑,青蚨转身怒骂:“该死的程咬金,我踩草关你屁事!”
说话的是黑衣男子,听她不分青红皂白开口便骂,瞬间呆愣。
“我家爷不姓程。”另一名娃娃脸的黑衣男子走过来,一手提茶一手端杯,看样子打算共用一桌。
“在下姓秋。”年长男子不理青蚨,看了眼空门化心,与他面对面坐下。
“秋施主,我认识你?”空门化心见两人毫不见外,不知自己是否认识他们。
“爷喝茶。”娃娃脸男子倒了茶,冲两人一笑“我叫依风。”随后对那秋公子道:“爷,他们好像不记得你了。”
“没人当你哑巴。”秋公子不看依风,只盯著空门化心“敝姓秋,秋冥语。”
“有事?”空门化心看了看倚在身边的青蚨,敛眼起了防备。
“你怎么称呼?”秋冥语皱眉。
“空门化心。”
“你是出家人?”
“不算是。”
“空门化心是你的法号,还是本名?”秋冥语追问。
“喂,你管他是本名是法号,没事快点走开,这张桌子我们不与人共用。”青蚨嘟起唇,讨厌秋冥语咄咄逼人的语调。
秋冥语不介意她的无礼,皱眉试问:“你可听过江湖上有个人人惧怕,名为浅叶组的杀手组织?”
“不曾。”空门化心摇头。
“浅叶组是我家主人所建。”换言之,他是杀手。
“爷!”依风低呼了声。
摆手示意他安静,秋冥语盯著空门化心,想看他的神情有何细微变化。
可惜——没有,空门化心眼皮也没抬。
秋冥语又说:“我家主人姓叶,行五,双名晨沙。”
空门化心的飞眉抬了抬:“秋施主,请恕我直言,我并不认识你。”
秋冥语双眼一眯,又端详半天,才道:“打扰了,告辞。”
放下茶钱,两人疾步离开。
依风频频回头,随风送来的声音清晰可闻:“爷,他们真的不记得咱们呢!亏咱们难得发善心救他们。”
“像,越来越像。”秋冥语低声喃著。
数月前在茶棚,他只觉容貌相似,今日细看,眉宇间的神色更添三分雷同。
空门化心听到主人的名字,神情丝毫不受影响,好像听到的只是陌生人。
见秋冥语不理,依风再回头,见青蚨瞪著他们,冲她嘻嘻笑了笑“爷,你说那姑娘若是在谷里如此践踏革命,主子必定笑得十分温柔了。”
他家主子笑得越温柔,杀机就越盛。
江湖尽知,浅叶组爱草如命,浅叶令上只雕青草一棵——浅叶出,绝命殊——
这是杀人的预告。
“你越来越多嘴了。”秋冥语斥了声。
依风摸摸鼻子,不再回头;两道黑色身影极快消失在山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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