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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峦、原野渐渐褪去了苍翠的外衣,山间草坡上那似黄似白的花朵随风扬起。由绿转黄,又由黄转红的枫叶大块大块地点缀着远山,像是山上燃起的一簇簇野火。
飒飒的黄叶随风飞旋,在路上、马车边旋转、飞舞,一会儿在飞舞中渐渐地沉寂,一会儿又在静寂中再次舞动,仿佛不甘流逝的生命在风中作最后的挣扎
无声地叹息着,车中人的心情和这秋景一样萧瑟。
马车孑孑西行,除了萧萧风声、沙沙落叶声、得得马蹄声、辘辘车轮声,四野一片寂静。
西斜的太阳为山峦镀上五彩变幻的金辉,让萧瑟秋景更美得绚烂。绚烂到了极致,仿佛生命在燃烧所有的力量,放出最后的光彩。
“夫人,前面离市镇还很远,今晚恐怕要露宿野外了。”车旁骑马护卫的骑士看着无尽蜿蜒的道路,皱了皱眉,向车中的妇人报告。
“你看着办吧。”车内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端庄妇人,了无心绪地懒懒回答。
她叫慕容丹,拥有令人羡慕的身份:著名的武林世家黄山慕容家的大小姐,四川“唐门”四爷唐海的夫人。
少女时代的她,有傲人的家世,清秀端雅的容貌,不俗的武功。她也有美丽的梦幻,幻想仗剑江湖,做个意气风发、快意恩仇的侠女;幻想遇上一个英俊潇洒的青年少侠,和自己一同跃马扬鞭,做一对风流侠侣
在嫁给“唐门”四公子唐海时,她也抱着这样的梦想走上迎亲的马车。他们是相配的一对:家世、外貌,武功都相当,他们应该会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理想,会成为一对恩爱伴侣的。
但日子一天天、一年年的过去,她的梦幻破灭了。他们的婚姻只是联合两家势力的策略。新婚不久,她就开始了独守空房的日子。十多年来,她只有一个唐四夫人的空名。丈夫唐海对她没有爱,只有一份冷淡有礼的尊敬;她的婆婆、“唐门”真正的掌权人唐老夫人对她也很冷淡。她享有作为唐四夫人能享有的一切,不缺吃、不少穿,人们对她尊敬有礼,但她真正拥有的只有无尽的寂寞。
新婚不久,她发现唐海在娶她之前先纳了妾,小妾纤云甚至已身怀六甲、即将临盆,她也想过大闹一场,宣泄梦想破灭的郁愤,但她忍住了。她有慕容家的尊严、自己的尊严;当她看到纤云挺着大肚子拜见她时的敌意目光,内心更似被浇了一桶冰水,觉得浑身发寒。她凭什么闹呢?她仅仅因为有傲人的家世,就后来居上,占据了纤云觊觎已久的位子。更何况,纤云是唐老夫人的心腹丫环,在“唐门”里无形中的地位就比她更高。她现在面临的境地,不是自己能不能容下纤云。而是纤云能不能容下她!
她没有孩子。唐海与纤云生了二子一女,对她更冷淡疏远。她没有知心人、没有一个心灵的寄托。她不屑去争夺唐海的注意,连争风吃醋都懒,在“唐门”成了一个无声无息的摆设。
半年前,她征得唐老夫人和唐海的同意,只身回黄山娘家省亲。与多年不见的亲人相聚,才发现一切都变了。每个人都有自己要烦恼操心的事,没有人有余力关注她。大哥劝她好好当她的唐四夫人,不要奢求得太多。因为她代表着两家力量的联合,她没有选择的自由。现在,她就是在返回四川“唐门”的途中。
沉沉地叹息一声,慕容丹望着风中飞舞的落叶。她就像这落叶,命运全交给了风,是飞上青云,还是沉入泥沼,全不由自己做主。
“夫人,前面有炊烟升起,一定有人家,我们也许找得到投宿的地方了。”侍卫杨明兴奋地报告。慕容丹掀开帘子探头望,果然见不远的一片树林后升起一缕炊烟。“好吧,你安排吧。”
绕过一片树林,果然看见一间低矮的茅草房。杨明有些失望,但有人家总比在这深秋季节露宿荒郊好。于是,先让车夫停住马车,自己上前询问。
“有人吗?”杨明拍拍门,那门板用各种不同的木料拼凑而成,好像稍一使力就会碎开来的样子。
“谁呀?”门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张瘦削、乾枯的老人脸庞。
“我们是过路的,天黑了,想在这儿借宿一晚,请老伯行个方便。”杨明礼貌地请求。
“这”老人混浊的眼珠显出戒慎之色“不太方便,屋子太小,家里又只有老两口”
杨明明白他的顾虑。对于突然上门的陌生人,又是个彪形大汉,老人难免会担心。“老伯,我们马车上有女眷,只要让我家夫人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我们其他人睡在屋外就行。”
老人看看从马车窗口露出脸向外张望的慕容丹,似乎是个端庄高贵的夫人,应该不是坏人吧。“这好吧。”他迟疑地点点头。
杨明高兴地连连道谢,接着回头喊道:“夫人,可以在这儿借宿。”
慕容丹和丫环绿桐下了马车,向老人道谢,走进茅屋。老人带着杨明和车夫去张罗喂马。
低矮的茅屋阴暗简陋,似乎有一股腐烂发霉的味道,让慕容丹不习惯地皱了皱眉头。陈旧的木桌上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屋内一个老妇人忙把旧木凳用自己的衣袖擦了又擦,才递给两人坐。她从未见过穿得这么好的贵妇人,惶恐得手脚都不知放哪儿才好。
老妇人用一个缺了口的碗盛上水,放在慕容丹面前,恭敬地说:“夫人,请喝水。”
绿桐皱起眉:“这水能喝吗?”那老妇人满是泥垢的手指甲都伸进了水里,看了令人作呕。
“绿桐!”慕容丹见老妇人惶恐地把手往衣服上猛擦,忙喝止丫环,又安抚老妇人:“老婆婆,多谢了。打扰你们,真不好意思。”十多年孤独寂寞不自由的生活,早把她千金大小姐的脾气磨尽了。
这夫人真和气。老妇人咧开缺了门牙的嘴笑着:“夫人您别客气,咱家里穷啥都没有”慕容丹微微一笑,吩咐丫环:“绿桐,去车上拿点银子来。”
绿桐答应一声走出门,不一会儿,捧了一小包银子进来。
慕容丹拿过银子,交给老妇人:“老婆婆,这点银子算是我们今晚的食宿费。”
“那、那怎么行?”老妇人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怕有好几十两吧?足够他们老夫妻俩过好几年了。“咱家里又没鱼、又没肉,没啥好的招待贵客,哪敢再收钱?”说着把银子推回去。
“不行,您一定要收下,不然我们就不住在这儿了。”慕容丹又把银子推回去。这一家人穷得让她看了都心酸,老妇人身上的衣服补丁叠补丁,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就在二人推来推去时“哇──”内屋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咦,老婆婆,你家里还有人啊?是你的孙儿吗?”
“啊,是、是啊。”老妇人张皇地丢下银子进了里屋,一会就听到她“喔──喔──不哭──”的哄孩子的声音。
不一会儿,老妇人抱着孩子走出来,到灶下盛了碗米汤,一勺一勺地喂着孩子。
慕容丹好奇地凑上前,看那裹在打着补丁的蓝花布襁褓中的孩子。
“好可爱的孩子!”她不由赞叹,那婴儿大约只有一两个月大,比巴掌还小的脸蛋,像一只小猫儿。此时正闭着眼,满足地咂着米汤。
“老人家,我抱抱好吗?”强烈的母性使慕容丹渴望将婴儿抱在自己怀里,体验一下当母亲的感觉。
老妇人小心翼翼地将婴儿交到她手上,又用木勺舀一勺米汤喂孩子。
“真可爱。”慕容丹慈爱地看着婴儿的小脸,内心溢满感动。她多么渴望有一个孩子啊,可以在漫长的寂寞中陪伴她,让她寄托全部的心思和感情。
小婴儿似乎察觉到换了一个怀抱,睁开眼睛望向陌生的脸庞。多美的眼睛!那么澄澈清亮,黑白分明,一眨不眨地望着慕容丹,然后咧开没牙的小嘴,甜美地笑了。慕容丹霎时觉得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变得柔软无比,一阵泪意涌上眼眶。
“咳,咳。”内屋传出低低的咳嗽声“婆婆,孩子”声音微弱、飘忽,仿佛随时都会消失。慕容丹抬头侧耳听,微微蹙眉,听这声音,这女子极度虚弱,已经病入膏肓了。
“来了。”老妇人急忙冲进内屋“兰姑娘,你不要起来。孩子在外面,她饿了,我正喂她呢。”
原来屋内是孩子的母亲。慕容丹低头看看睁着清灵可爱大眼的婴儿,也一掀布帘,走进内屋。微弱的油灯光下,可以看见床上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女子,身上盖着露出棉花的破棉被。看见慕容丹怀中的婴儿,无神的双眼蓦然闪出明亮的光彩,颤巍巍地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孩子”
这就是母亲的爱!那女子眼中的光彩使慕容丹顿时领悟。不舍地将婴儿放入她怀中,慕容丹觉得怀抱里一阵空虚。
“孩子”女子气吁吁地低唤着,目光温柔地盯着怀中的小婴儿“娘,娘只想好好看看你”泪水一滴滴落在婴儿的小脸上,婴儿伸出小舌,啧啧地舔起来。
女人的脸上露出带泪的微笑,为那婴儿的天真可爱。慕容丹呆了呆:尽管削瘦苍白,尽管憔悴枯黄,那女子却可以说是绝顶美丽,她必定曾是个倾城倾国的绝代佳人!
女人抬起眼,望向慕容丹:“你是”
“我叫慕容丹,夫家姓唐。是来投宿的。”
“投宿?天黑了?又是一天”女人喃喃自语,目光悠远,似乎穿透眼前的泥墙,看向暮色苍茫的远方,有一点渴盼、一点凄楚
“兰姑娘,你歇着吧。”老妇人伸手想抱过婴儿“孩子我来抱吧,你累不得的。”
“不,我不累。”女人抱紧了孩子不肯放手,目光又看见慕容丹“唐夫人,我可以叫你声姐姐吗?”
慕容丹点点头,这女子谈吐文雅,气质不俗,决不会是个农家女。
“我拜托你,拜托咳咳”女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兰姑娘,别说话了,快歇着。”老妇人着急起来。
“咳咳!”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她放下掩口的衣袖,衣袖上赫然是殷红的血迹。
“哎呀,你又吐血了”老妇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你生了什么病?”慕容丹关心地问。
“都怪我们太穷。”老妇人抹着眼泪“一个多月前,兰姑娘生着病来到宛和,那时她已快临盆了。从生下孩子,她就一直病着没起来,我们又没钱请大夫,耽搁了呜”
“别急,我有银子,我吩咐人去请大夫。”慕容丹急忙说。
“别,别去了。”终于喘过气来的女人轻轻拉住她的衣袖“姐姐,我已经不不行了,只求你、求你为我照顾孩子,把她抚养大”女人泪光盈盈的美丽眼眸哀恳地望着慕容丹。
“别说傻话,我请大夫来,你一定会好的。”慕容丹柔声安慰她,感觉鼻子发酸。
“没、没用了。”女人凄楚地摇摇头“我只是舍不得孩子。”看着犹不知愁滋味的婴儿,目光中充满怜爱、不舍、心痛。“她那么小,就要没娘了。孩子,娘舍不得你可是娘再也不能照顾你,不能看着你哭看着你笑看着你长大”
那么凄凉缠绵、痛苦又无奈的声音,慕容丹转过头,悄悄抹去眼角的泪花。老妇人早已泣不成声。
“孩子的爹呢?”也许这女人是被男人始乱终弃,才落到这步田地吧。
女人的目光又幽幽地投向远方,唇边浮上一朵微笑,充满柔情,缠绵如丝,那么美丽:“他,现在不知在哪儿,但,但我知道,他一定在想我他爱我胜过他的生命可是,我连他此刻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不知道我们有了孩子有了爱的结晶”
那是一个多美丽的故事?女人脸上的柔情令慕容丹动容;那是她从未体会过的痴情浓爱。
“孩子,可怜的孩子。你从未见过你的爹爹,也许再也见不到了。若是你爹爹看到你,不知会有多高兴。他常说希望有一个像我的小女儿,让他疼宠。他一定会把你当成手心里的宝”女人贴着婴儿的脸颊呢喃着。婴儿好似听懂了一样,咿咿呀呀地回答着。女人笑了,眼泪却也滑落下来“瞧,你多么聪明,像你爹爹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又聪明又美丽的姑娘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女人的手无力地松开,倒在床上。老妇人忙给她拍胸口,忙乱中婴儿也哇哇大哭起来。
慕容丹忙抱过婴儿,伸手摸那女人的脉。天,她根本摸不到脉搏的跳动!
终于停止了咳嗽,女人费力地喘着气,艰难地开口:“姐、姐姐求求你”她无神的眼光期盼地看着慕容丹。
“你放心,我答应。”慕容丹明白她要说的话,含着泪点头“我一定好好把她扶养大,给她所有的爱。”
“谢谢”女人露出一丝放心的微笑,缓缓闭上了双眼。
“兰姑娘!兰姑娘!”老妇人大哭起来。
慕容丹和一旁的绿桐也掩住嘴压下哭声,却止不住流淌的泪水。
突然,慕容丹抬手制止住老妇人和绿桐:“别哭了,别出声,听!”三人屏息倾听着。
那女人口唇微微翕动,传出低低的呢喃,不知是说“饭”还是“范”老妇人心想她是不是要吃饭,却不敢开口问;因为她的声音极为微弱,使她们都屏住气不敢出声。
女人缓缓睁开眼,但空洞的目光已经没有了焦距。“孩子孩子”
慕容丹将耳朵凑近她嘴边才听清她说什么。轻轻将孩子放在她枕边“孩子在这儿。”
女人拼尽所有的力气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酣睡的婴儿脸上,没有焦距的目光中似有万般柔情、怜爱、不舍,一丝丝、一缕缕,像要把孩子紧紧缠在眼中、缠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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