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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剩下小柯雷自己,他呆呆地仍坐在箩筐里,听着砸在筐顶上噼哩啪啦的雨滴声,看着面前玉琼弃了的那个箩筐,开始积起了水,柯雷屁股下湿起来,小柯雷这才也似猛醒一样,穿起裤头,拎着衣服,逃离了那刚才还作为小家家的箩筐,光着脊梁冲进雨中,往自己的大家跑去。
刚才还紧密接触的两只箩筐,这会儿断开了,但仍相对着筐口,默默地淋浴在渐急的雨中……
两天后,玉琼家突然搬走了。搬家前后,柯雷都没再见到玉琼。玉琼就像柯雷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连个声响儿都没留就消失了。
玉琼家搬走当天,老袁家就把那小屋占了。
一天晚饭时,母亲在饭桌上跟姐姐像自言自语唠叨起玉琼家搬家的事儿。柯雷听不大明白,但能听出母亲很气愤,原因是老怀搬家是上了老袁家的当,让老袁家给骗了。事情大概是这样:老袁家对老怀住的小屋垂诞已久。两家原本住在一个隔间里,这个隔间里一间大屋一间小屋。红楼里都是这种结构,有的是一大一小,有的一半一半。老袁家想把老怀家弄走,扩大自家的住房,便设了个圈套。在地包小市那里租了一间比老怀家小屋面积大出近两倍的平房。然后借口两处房子不在一起不便,想和老怀换换,你看你老怀五口人挤这么一间小屋,换换也宽敞宽敞。开始老怀并不感兴趣儿,觉着房子虽然大,却是平房,不如楼房住得暖和。看老怀不动心,鬼精灵的老袁婆子就作起了玉琼妈的工作,玉琼妈闲在家没事儿,老袁婆子拽着她去看了那房子。尔后,几乎天天诱劝玉琼妈,说住那平房的好处。玉琼妈先被说活了心,又在老袁婆子的架弄下囔唧自己的丈夫。老怀见老婆愿意换,也觉着孩子多屋子小,住这小屋的确憋屈,他亲自去看了看房子,再经玉琼妈多次囔唧下同意了。红楼的房子都是承租权,产权易主到北华厂后,北华厂的房产科只是来挨家收房费,老怀没文化,也没要看那平房的证明材料,就在老袁起草的一个简要的换房书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上了手印儿。
待到搬去住了不到一个月,真正的房主来要房租钱,双方都明白了。原来这房子是别人家的,房主因为支援三线,全家都跟着去了,房子委托给亲戚代管,这亲戚并不缺房子住,就想租出去弄俩钱花。结果就让走街窜巷剃头的老袁撞见,说租下来开理发馆,先交了三个月的房租。没见理发开张营业,空闲了一个多月却搬进了住家,三个月到了,代管的房主来要房租,这才弄清是老袁家设下了骗局,诓老怀搬了出来。老怀弄清了真相,急忙回来找老袁交涉,老袁早躲出去到外县理发去了,老袁婆则拿出老怀按了手印儿的换房书说:“有书为证,铁板钉钉,不能反悔。”
老怀说:“那房子不是你家的,是临时租来的,骗我和你家换?”
老袁婆说:“哪个不是租的?这小屋你不也是租北华厂的吗?我家,还有全楼的住房都是租的。你租的房子换我租的房子是公平交易,怎么能说是骗?空口白牙!还是以书为据。”
老怀气得发昏,险些晕倒。
老袁家死赖着不还,老怀也无计可施,毕竟有字据在人手上,只能吃哑吧亏。老怀大病了一场。玉琼妈后悔不迭,那样一个温和的人,回来找老袁婆子大骂了一通。
柯雷母亲是在路上遇见玉琼妈知道事情前后经过的。柯雷觉着玉琼一家怪可怜的,他由此恨起老袁家来。十年来,柯雷常想起玉琼,尤其是在箩筐里过家家的那一幕。
每当柯雷到窗后过道和园中,特别是看到菜园中还有的那种竹筐时,就会陡然想起。心中还会浮想:玉琼,你现在在哪里?你长成了什么样啦?见了面是绝不会再和我那样过家家了。
柯雷心中一阵怅然。
园中有许多趣事儿,但在园中消磨时光最长的还是读书。一本《林海雪原》,唤起了柯雷看书的热望。但老马的藏书就那么有数的两本。一时无处去掏弄,像口渴却把人赶进了荒漠。
好在不久老马又弄到了书源,他们单位承建友谊宫的维修,宫里有个封起来的图书室,劫后之余还存有一些可看的书籍,老马趁着粉刷图书室的机会,悄悄揣回了几书。有《矛盾文集》十卷本,有高尔基的《我的童年》,让柯雷也跟着实实惠惠地饱餐了一阵子。
柯雷还用家里唯一的一本没了封皮的中篇小说《小兵张嘎》,从三楼和柯雷年岁相仿的叫青玖的小子那儿,以换书看做开头,获得了《毁灭》、《铁流》、《破晓记》、《铁道游击队》、《平原作战》、《野火春风斗古城》等书的阅读。
青玖家在老马家上边的三楼住。青玖的父亲和老马一样也是个建筑公司的油工,俩人虽在一个公司,但不在一个施工队。前些年青玖父亲在他们施工队维修北方大厦的时候,因为抽烟随便扔烟头引发火灾烧了北方大厦一角,被判了十年徒刑蹲了笆篱子。青玖妈守不住活寡,暗中和男人来往,是红楼邻居们都知道的秘密。柯雷去青玖家借书还书,就见过那个住在柯雷同学苏国庆家那栋黄楼里的胖乎乎的中年男人,他在青玖家里很不外,笑容可掬,说着一口柯雷熟悉的山东话。柯雷从青玖嘴里知道,他是青玖父亲的老乡,青玖妈是此地人,青玖管他叫叔。青玖说他这个叔对他和他妈很好很照顾。知道青玖喜欢看小说,就想方设法给青玖掏弄了来看。柯雷看到的书,不少都是他弄来的。
老马媳妇和青玖妈有点儿不对付。丈夫都是一个单位的,干着同样的工种,当老婆的好像就有一比。这种比的劲儿在老马媳妇这边特别大。青玖父亲没出事儿前,工资级别就比老马低一级,老马媳妇在青玖妈面前就自高一头地得意。青玖父亲出事儿后,老马媳妇有点儿幸灾乐祸,待到传出青玖妈搞男人,就更瞧不起青玖妈了。人前人后大哧哧地说青玖妈是贱货、破鞋!那神情和感觉她自己就是个贵妇,青玖妈是个下贱的窑姐儿。
有一天,灿烂的日头照着,老马媳妇晒被褥,窗后过道横拉的绳子上搭满了,有两条孩子盖得小被子晾不下,就在紧贴她家窗户台边拉了一道绳子凉上了。
过了一阵子,老马媳妇趴窗户上瞅瞅被子,发现窗台边的小被湿了一长溜儿。自己没往外泼水,哪来的水?她仰头往楼上看,见三楼青玖家的窗台上挂着一溜儿新洗的衣服,水滴正缓慢地滴下来,老马媳妇正往上瞧着,一串水珠落了下来,老马媳妇来不急躲闪,砸在了她的麻脸上。青玖妈在老马媳妇心里是个骚货,跟男人乱搞,身子不干净,对她很鄙夷。现在自家孩子的被子让这个骚货的洗衣水弄湿了,还滴到了自己的脸上,而且她看到那些衣服里还有女人的内裤,明显是青玖妈的。她顿时火冒三丈,觉着受了莫大的侮辱,骚货的脏水玷污了自己孩子的被,还脏了自己的脸,她跳到窗外,仰脖朝楼上破口大骂起来:
“三楼的!你个千人入!万人骑的破鞋!你X贱!眼也瞎呀!看不见下面晾着被子嘛!”
“大宝他妈!咋啦?这么骂人?”听见骂声,青玖妈伏窗探下头问。
“咋啦?你眼瞎呀!晾衣服不看看下面的被子?你瞧瞧都给滴上脏水了。”
“对不起呀!我没仔细往下看。不过这水不脏,这衣服我都是透清了水才晾的,晒晒干就好了。”青玖妈自知理亏,好言地解释。
“不脏?身子都是脏的,衣服和水都干净不了,把被子都污染了。”
“你咋这么说呢?你要嫌脏我给你拆洗拆洗。”
“这么说咋的?你本来就是个乱搞的破鞋、骚货!我说屈你了吗?你给我拆洗?你还没恶心够我呀!你个贱货!”
“你……”
“我怎么的?你说!”
“……”青玖妈退回窗里了。
老马媳妇气更大了,她跳着脚儿,嗓门又提高了个八度,口中密集地像连珠炮似地喷射出“破鞋!贱货!骚货!贱X的玩艺儿!”
楼上楼下许多家窗户都探出了人头。老马媳妇骂得更来劲儿了。可青玖妈再没露脸儿。老马媳妇一个人在那骂了半晌儿,嘴角都溢出了白沫儿,她突然觉着没意思起来。有人看着,她本想好好糟践糟践青玖妈,青玖这一不露脸儿,她感到像在澡塘子里泡澡儿,突然没了水,把自己的光身子裸露出来一样,有点儿窘,仿佛自己被展览似的。那些看的人大眼瞪小眼儿,没一个劝她:“拉倒吧!别骂了。”哪怕有一个,她也好借机收场呀!转动麻脸儿环顾了一圈儿也没人给她这个台阶儿,她又硬着头皮撑了半天,好在柯雷从外面回来,听见骂声趴窗户上把她劝了回去。
青玖很孤僻,或许是喜欢沉浸在小说人物世界里的缘故。或许和他父亲的遗传也有关系。他父亲刑满出狱后,柯雷看他是个少言寡语的人。
长大后,柯雷进厂工作了,青玖也工作了,借还书的来往也断了。
书中的世界虽然能忘掉现实和打发寂寞,但柯雷不是那种喜欢虚伪地生活在小说里的人。他渴望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交流,渴望朋友,渴望知己。生活际遇把他置于一个火热的工作生活环境,但实质上却是个人际关系冷漠的世界。这种场景和人际冷热不一的反差,让柯雷心情压抑。
柯雷出徒了。
开工资时,柯雷看到自己名字那一栏标明一级工,工资金额三十三元,在领印那一格里按上自己的戳印,接过工资员递过来的三十三元钱时,柯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喜悦的心情溢遍了全身,觉着身体轻盈起来,在领工资的师傅们中间升腾:我和你们一样啦!我出徒了!我也是技工啦!出徒晋技工,让柯雷感觉像小鸟飞离樊笼,虽然,他知道只是飞出了原来的小笼子,外面还罩着个大笼子,但这毕竟给灰暗抑郁的生活添了点儿亮色和希望。
柯雷头一次领这么多钱,高兴地把钱数了又数。
下班回家后,把出徒当了技工的喜悦带给了母亲,还是把钱一分不留全交了母亲。儿子熬出了徒,母亲也欢喜异常,不怕费事地现包了饺子为柯雷庆贺。
松花江上的滨州铁路跨江铁桥南岸桥根下,座落着一幢机翼型的黄色建筑。站在高高的铁桥上看到它就像一架卧在停机坪上的飞机,气势宏伟。这是市青年宫。圆型宫门上悬挂的宫名,是朱德委员长题写的。字体俊秀大气,给这座建筑增添了气韵。
红彤彤的太阳油画一样挂在江北太阳岛江畔餐厅房顶,江面和两岸都沐浴在一片红光中时,柯雷已坐在了西侧三楼的大会议室里,上“革命故事员培训班”的课了。
柯雷是在报纸上看到开办培训班消息的。主办者是省图书馆,借青年宫这个地方为开展图书宣传培训故事员。原以为能来三五十个人报名就不错了,结果来了二百多人。原定的在小教室上课只好移到大会议室里来了。参加学习的大部分是企业的青工。柯雷会心地一笑:他们的心思可能和我一样。
培训时间共两周。头一周是授课。培训班组织领导工作的是个姓黎的女老师,年龄二十七八岁,她是著名评书演员袁阔成的亲传弟子。她和几位老师给学员们讲授了说故事的技巧和基本功,做了现场示范表演。
第二周,是过开口关。所谓过开口关,即打破在人前表演的窘迫心理,每个学员到前面给大家说一段故事。对于那些没登过台的人,过这关挺难。柯雷在中学和工厂都是常登台表演的文艺骨干,对此只是个掌握新的表演形式而已。但柯雷并没敷衍了事对付过关。他不像别的学员准备一小段现成的故事或片断。他根据自己生活中发生的事件,按照故事的格式,创作了一篇故事。并且是第一个走到台上过开口关的学员,受到了老师的赞赏。
这个真实故事发生在柯雷他们车间。
半年前,车间加热炉换了燃料,燃煤变成了燃油。油泵房建在与车间一道之隔的铁路专用线旁,储油罐卧在地下,上面盖了个小房安装了油泵。火车将运载油的油罐车从大庆直接拉过来,用泵抽进储油罐。往车间里输送油的管道,是从挖砌的地沟里进入的。由于用做管道的焊管质量问题,管道常出现渗漏,地沟里积存了不少渗漏的油在里面。检修工和油泵站都是由动力车间负责的。进入地沟检修的入口,在车间东门外左侧墙根处。入口的盖子是水泥板的,很重。检修工图省事,自打开就没再盖上。
就在柯雷参加青年宫故事培训班的头三天,地沟里着火了。
火是从地沟的入口处烧起的,起火时间在下午两点钟左右。事后分析,起火原因是有人把烟头扔进了敞着口的地沟入口,地沟里由于渗漏,弥漫着易燃的油气成分。没掐灭的烟头丢进燃烧了起来。火顺着地沟燃烧漫延到储油罐就会引起爆炸,后果不堪设想。
最先发现火情的是汪蒴。他在两炉子活之间的休息空档去厂卫生院开药,返回时走的是车间东门,他在离着东门口几十米远时,发现地沟入口冒出腾腾的烟火。汪蒴在部队时参加过火灾抗洪等抢险,对灾祸很敏感。他几个箭步冲到地沟口,只见里边已烧成了一团。他急了,两步穿进车间大门,冲离着刀具班的人大吼了一声:
“地沟里着火啦!快喊人!”尔后扭身从墙边的防火用具架上拎起两只泡沫灭火桶,就奔向了地沟口。
刀具班的人正在生产,在锤声轰鸣中,猛然听到门口冲进个人喊了一嗓子,并没听清喊什么。几个人中能腾出眼睛扭头的都扭过头看是咋回事?却见汪蒴拎着两只泡沫灭火桶冲出了车间大门,怎么回事?几个人面面相觑,班长郭根好愣了一会儿冲烧火工说:“你去看看咋回事儿?”烧火工放下炉勾子,快步来到门外一看,大吃一惊,蹦跳着返回来大叫:
“不好啦!地沟里着火了啦!”
郭根好一听:“停锤!快!去个人到办公室通知领导,剩下的,跟我操家伙。”
烧火工跑着奔车间办公室,边跑还边向两边生产和待生产的各班扯脖子喊:
“快!地沟里着火啦!”
这边郭根好领着全班的人,每人操起一只灭火桶来到门外,地沟里火势熊熊,汪蒴已打空了一桶泡沫,拎着另一桶站在地沟入口处,躬腰往地沟里边喷射。
几个人上来打开泡沫灭火桶一起喷射起来。地沟口的火被压下去了,但火已烧进了地沟里面,蔓延进去多少情况不明,情况危急,必须下到地沟里追踪灭火。地沟里很窄,又有管道悬在一侧半空,只能容纳一个人躬腰勉强通过。那是正常情况下,这会儿里面燃烧着油火,烟气中有毒气体已充塞了地沟空间,人进去非常危险。
汪蒴冲后来的几个人喊了声:
“好了!先别喷了,泡沫灭火器不多,别浪费了,得下去人往里面喷。”
说着,他咚地一下跳进了地沟,一边往里边喷射泡沫,一边对上面的人说:
“我用完一桶,你们给我递上一桶。”
上面的人,见此情景也没说二话,就按着汪蒴的指挥做起来。
这时,车间里的人都跑来了,邱明哲没在车间,去厂办公大楼开会去了。车间主任林铭楷现场指挥,他让维修班班长皮世德领着修理工速去油泵房关掉油泵,并在地沟那端守候,严防火势蔓延到储油罐。这边地沟口处,他一边安排人有序地给汪蒴传递泡沫灭火桶,一边又选出两个接替汪蒴的人,汪蒴已经扑到地沟里面,看不到人影了,只能听到呛得咳嗽声越来越小,传递泡沫灭火桶的人也已下到地沟里几个了。估摸着时间久了人要出危险,林铭楷张罗让人换下汪蒴,但汪蒴死活不让换。地沟里浓烟弥漫,下去的几个人都被呛得你一声我一声地咳嗽。
这时,蓝正嘴上系着一条湿毛巾,手里还拿着一叠湿毛巾,从车间里跑过来,跳进地沟,给里边的人每人发了一条湿毛巾,然后对林铭楷说:
“时间长了,人要熏出事的!我去换汪蒴。”没等林铭楷说什么,蓝正贴着地沟墙边就钻进去了。就在这时,里边有人喊:
“汪蒴晕倒啦!”
“快点把他抬出来!”
进去的蓝正正好接替了汪蒴倒下的空档又压住了火势,身后的人将汪蒴连拉带托地弄出了地沟,林铭楷忙让一班副班长耿立昌和班里的人,将汪蒴抬上手推车送厂卫生院急救。
地沟里边的蓝正,因为口鼻捂上了湿毛巾,又是刚下去,灭火的劲头要比刚才汪蒴猛多了,一阵猛喷猛扫,火势被压住,几桶泡沫灭火剂连续地喷射下去,火终于扑灭了。
这一天,柯雷是夜班,下午三点多钟来到车间时,火已扑灭,检查地沟的善后扫尾都已完成。见夜班的工人来了,白班的人都向他们大谈特谈着火的事。柯雷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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