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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已把那团长朋友托带的两百块钱送了我,有了钱,我可以请这朋友玩玩了,就想找他出去,离开这年青体面人物。

    我说“成,我们出去好不好?”

    “等一会儿也好,恐怕曾处长要来,他很想见见你,还托我介绍!”

    “这些伟人我真怕,到底是乡下人出身,出不得客。”

    “这只能怪你,太随便了点,不知道的自然就”朋友的话是指那军需大人对我的礼貌。我除了承认几年来朋友都饱经世故,能追上时代,而自己反如孩子处处使气任性,到处吃亏,没有可玩味的事了。因为朋友也看出了我的拘束,我就更觉得自己可怜。我的世界分明是和这些人两样的世界,其中应无得失也就很自然了,然而我又好象总还有一种虚荣在心,以为是总应当还有人相信,做一个上等人并不单是靠两件衣服就行,所以听到他一个姓曾的同事说很想要见见我,只得仍然等待下来了。

    不知为什么,客人忽然想起我的姓名了,他还不知道我就是他所说的那人,他问副官朋友“老成,沈xx也是你们地方人!”

    我对朋友做了一个眼色,要他不说话。

    那军需大人于是一面燃了一枝烟,一面又说道“这是一个名人!你们地方真不错,有武装同志也有”副官朋友匿笑不已,稍稍生了一点气的神气,问那军需大人“你认识他吗?”

    大约是这个年青体面人要顾全他的体面,不知为什么,他忽然会说出很可笑的话来,他说曾到一个地方吃酒见过我。我很觉得奇怪,就过细看看这个人,看了一阵依然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会过。我就说“想不到你先生还认识他,我们许多同乡还不知道这人的名字哩。”

    这人毫不在乎的吸着烟,放了一口烟气。他大约也是到过省一中学之类读过新书的人了,他继着就说,他还认得不少的名人,把名字一一列举出来,大有背诵如流之概。他又说他也做过编辑为新文学鼓吹过,同谁在副刊上作过战。到后见我笑得很久,似乎对于他所说的话很有趣味,就渐渐把我的落魄加以原谅,问起我到什么地方读书的话了。

    我说:“我不是读书的人,是成的老同事。”

    “你们那个同乡他也就当过兵!”

    “真有这样的事吗?”

    “我也不相信。不过,这是他说过的。”

    “他同你说的吗?”

    “不,他同别人说,我听到过。”

    “这倒是很好的事。他倒恐怕想不到还有许多不相识的知己的事。”

    “真是咧,一个作家,他可料不到”姓曾的人来了,又是一个年纪青青标致人物,肋下挟了一个皮包,一进房就走过来同副官朋友捏手,且很聪明的对原来的客人加以注意的样子。那副官朋友先把他给军需大人介绍“这是曾同志,四十三师驻汉办事处长,——这是向同志,八十师经理处。”

    于是交换的捏了一下手,副官朋友又把那姓曾的引到我这方面来。

    “这是曾,这是我那老大哥沈xx。”

    “哈,xx先生吗?”(我的手被两只软绵绵的手捏紧了,我只点头笑,不做声。)“真好极了,我还同成同志说来看你,今天在此遇到,真好极了。”我们即刻就到那长椅上并排坐下了,这年青人心上的诚实欢喜流露到颜色上使我感到温软,一方面我想起适间那军需大人的谈话所给我的不愉快,就又觉得在这时真是一个可笑的局面。我去望那军需大人,他正在同副官朋友说话。

    那军需大人用着还不十分相信的神气低低问副官朋友“这是沈xx吗?”

    副官朋友笑,点头。他说“我以为你认识他!”

    这时我望到他们两人,两人也正望到我,副官朋友站起身,我第二次被他介绍给那年青军需了。那年青人红着脸把我的手握定,很狼狈的做出笑容,结结巴巴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样子是“久仰,久仰!”

    我也仿佛极为难。本来对这说谎话的人,我感到的只是无聊。但如今见到那神气,且手是被握着,欲挣脱不能,也不免显得一点窘态。

    “好象是会过,一时真想不起了。”这人这样说着还不放手。他大约还想从谎话中挽救自己。

    我说“好象是,或者是北京。”

    “我不曾到过北京,恐怕是同先生在长沙见过。”

    “可是我还没到过长沙。”

    这位军需大人,随机应变的天才并不缺少,虽说明白不会有那过去晤面机缘,他把我的手一放,却怪起副官朋友来了。他说副官朋友刚才介绍时,只说这是姓陈的朋友,不说姓沈的朋友,所以才发生了这样一个笑话。他接着就想一笑了事,大声打着哈哈,且用自己嘲弄自己那种神气,说幸好是没有说过沈先生的坏话,不然可真使人难为情了。但是认真说起来呢,这事情即或副官朋友同我把这事忘去以后,他是也不至于忘记的。他知道我就是沈xx,于是也走过来坐下,我就坐在这两个年青人中间,把话谈下去。曾姓的还不知道先前的事情,只见到这时这军需大人的神气,心中似乎就不甚高兴。然而这军需大人他仍然还是谈下去,同我谈文学,同姓曾的谈党务,同副官朋友谈鬼,前后照应,全无空隙,到后是曾姓的把我们邀出去玩,也不好意思把他单独放弃了,于是一同出旅馆。

    同这两个年青人在一块时我又怠工了一天,仍然是吃喝,吃喝够了又到公园散步。我一面在这陌生的朋友方面,感到一种难得的友谊而快乐,另一面就又望到自己萎靡中年的情调而感伤。我很明白那位军需大人,虽然在我面前说了谎,有点负疚,但到后仍然是因为我行动言语的平凡,把他对我的敬意取回去了。至于姓曾的处长呢,许多地方还太天真了一点,他对我的趣味似乎一半还只是为好奇,他劝我不妨到汉口方面去玩玩,可以把生活换换,又劝我就同他过汉口去,住了一阵再返乡。这完全是一种好意而且极其诚实,我没有什么可言。我不能说我在上海还负了若干债,又不能说我离开上海以后在北平方面家中人无办法的情形,只含含糊糊的答应下来。到后分手一个人独回到了我住处的小楼,却感到凄凉起来了。人世的炎凉本不甚介意,但一想到也有象姓曾这样年青人,我觉得无端生出责备自己颓废的理由了。

    第二天我接到了北平方面一个快信,我那有肺结核的母亲病转了方向,每天一到晚上就发烧,写信来的妹妹要我想办法,或是我回北平来看看,或者想法把老人送到上海来调治。我虽然得了两百块钱,在各方面负的债总有四个多。并且这钱是朋友特意为我汇来的路费,若是要返乡,这钱就只能到地。我正感到为难,那副官朋友同姓曾的处长来到我住处了。副官朋友把我拉下楼,说姓曾的无论如何要为我制点衣服,且劝我搬个家,为我买一点用具,因为他不好意思讲这个话,所以请副官朋友说。我红着脸到楼上去,眼中含着泪。

    那人见我这情形,知道是副官朋友已把话说过了,就握着我的手不放。

    “x先生,你不要觉得难过,我是顶不会客气的人,成同志知道我为人,所以我才敢这样冒昧。”

    “不是冒昧,凡是这些事在我都觉得有说不出口的心情。”

    “你高兴顶好就同我们在十天以后过汉口去,不能动身离开上海,就搬一个家。我听到成同志说到你这住处,我心里就极其难过。我们是吃白饭的人,却各事无所牵挂的住大房子享福,你们这样受苦,中国革命的成功建设期中还有这种事,真太不合理了。”

    “这自然是自己个人的事,与革命无干。”

    “我看到许多人都该死,却做了无数事情!”

    “那是你们革命同志!”

    “一群反复无常的东西。”

    朋友同我全笑了。

    过一礼拜,朋友同姓曾的返汉口去了,我也不过北平,也不返乡,也不搬家,也不做衣服。我手边有了四百四十块钱。

    有八十是副官朋友留下的,有一百六是曾姓留下的,另外是团长的两百。我已写信告了那在乡下带兵的团长,说感谢他的钱正来的是时候,且说明我一时无法离上海的苦衷。我把钱汇到北平两百,还了两笔整数的债,为另外一个在别地的朋友周济了四十,我剩下八十多块钱,便很方便的把日子混了一个多月。到今年武汉还无战争时,我还得过那姓曾的来过一次钱,数目是六十,那副官朋友则来信说已转到乡下接新娘子了。

    已经过了一个年了,我生活仍然还是过着为那军需大人相信不过的生活,衣服还是一样邋遢,人还是一样萎靡不振。

    在上海作奉命执笔三块钱一千字的文章,人不舒服时就流一点鼻血,左右这病又不至于长久,流了一些血,倒到床上几天,过一阵非起床作事不可了,我就爬起来,仍然把未完成的文章写下去。

    近来家中人因为在北平实在无法支持,且为了一个小妹妹的读书事情无法解决,只好一同来到上海了。我就同家中人在这地方住下,火食到无法继续时,就走到xx书店卖书处去向营业处x君说点好话,请他打电话得经理一句话,让我预支一点版税,又另外向熟人借一点钱,又把可以进当铺的东西当一点钱,一家三人总算活下来了。

    五月端阳节将到,一切的难处也随了这节日压迫到自己身上了。各处写信去借钱都无回音。写成的一部文章又因上面有太多的牢骚无人能买,家中的母亲一到下午就发烧,额部如火,胸部作喘。我自己又因天热旧病发作,间一两天得流一点在别人看来仿佛很可笑的鼻血,日子去端节越近,自己的灾难也越迫身了。

    我近来成天坐在家中,除了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不依照那姓曾的年青朋友劝告,另改一种事业来对付生活是蠢事,就是来到这桌边,想怎样来把我生活彻底改造。我想到一得方便还是回到乡下去看看,且把这意思说得极其乐观,在病人床边商量过了。我的母亲知道我这话完全是做不到的事,就苦笑点头,用她那聪明的眼睛很可怜我似的对我注意。她见我一站在桌边总是半天,以为我是为了目下情形着急,恐又得流鼻血了,总故意同我说话,使我可以休息休息。

    我虽每日看报,却从不敢注意到日子。因为日子不甚明白,一家人也从不提起日子,这日子才似乎容易过去。见到家中的情形,见到未来也同样渺茫,很蠢的思想时时刻刻在我脑中打转。我想到的是,我应当使自己苦恼把一家人活下来,还是自己图安宁杀了自己?我想到这些时是没有一分牢骚在心上的,既然一家人都在病中,而自己又实在无生存能耐,恐怕终会要走到这一条绝路上来的。但是这愚蠢而又可怜的思想,家中人是不会知道的。我仍然也还是成天做我的文章,来了客仍然陪客人谈谈天气及国家事情,喝一杯茶,又随意讨论一下近日相熟几个人的生活。客一去,来了空虚,看看周围一切,我茫然了。各样的计划全作到了,还没有可以把一家从贫病中挽救出来的方法。在无可奈何情形中,往床上一躺,想着我在呆官日记上所写的“日子,滚你的吧!”

    这样话,心中酸楚之至。在这时另一地方那些追上了时代的老同事,总仍然还有念及这落伍的我,我就这样对了屋顶作着空空洞洞的希望。

    我虽然没有算日子,但仍然知道今天是五月初三。我估计到那位军需大人,可能已荣升了什么局长了。

    一九二九年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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