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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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认识父亲是在我有了孩子以后。每次回家，我都会陪妈妈说话，她在厨房里忙活，我就跟在她身边和她聊天。有时候妈妈说起父亲过分的言行，我劝解一番，妈妈心里就舒服一些。偶尔，我会从这样的聊天中零星了解到一些父亲的故事。也许因为年岁大了，遇到合适的心情，父亲也会说起他年轻时经历过的事。就这样，我有意无意地收集关于的父亲记忆，竟然在脑海里有了父亲从小到大的印象。仔细体味父亲的经历，我明白了父亲何以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很心疼很心疼。

    十三岁那年春节随父亲回老家探亲，初一早上拜完年后父亲带我们去了一处墓地。在一堆黄土前停下来，父亲对我们姐弟三个说：“你们跪下，给张家婆婆磕头。”我不知道张家婆婆是谁，刚刚因为不愿意给家里的婆婆磕头遭到父亲斥责，现在怎么又出来个婆婆呢？我极不愿意在人前下跪的，觉得很难为情，可是面对那个覆盖着荒草的坟头，我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规规矩矩磕了一个头。父亲并不对我们解释什么。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张家婆婆是父亲的生母，生下父亲后一直缠绵病榻，一年多后就去世了。我知道这件事时还年轻，并没有十分留意。多年后，当我娇嫩可爱的儿子一刻也不愿意离开我，五、六岁了还缠着我撒娇时，我才深深地疼惜起我的父亲：他一岁多就失去了母亲啊！一个懵懂无知的婴孩，在垂死的母亲的眼里，该是多么可怜。自己做了母亲，我才知道，没有母亲疼爱的孩子失去的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父亲的生母去世后，爷爷把才只一岁多的父亲寄养到亲戚家。那时候普通百姓家都很穷困，加上长江经常倒堤，无论街上还是乡下人家都是一样困难，甚至吃饭都成问题。我的儿子两岁上抱着奶瓶喝奶都还要偎在我怀里摸着我才满意，可怜我父亲在吃奶的年纪就象孤儿一样了！爷爷将我印象中的婆婆娶进门后，就去把父亲接了回来。据父亲说，接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了。父亲说：“都以为我会死的，躺在摇窝里已经两天水米不进了。那天有个乡里的老太太到街上赶场，在家里歇脚。她篮子里有些青橘子。看我躺着，就递了一个给我。想不到我看到青橘子后，就想吃。以后居然慢慢好起来了。”有了孩子以后，我才深切地体会到，当时的父亲，那个一岁多的可怜的孩子是经受了怎样的苦才侥幸活下来的。

    尽管爷爷只有父亲这么一个儿子，可是，父亲的童年并不好过。非但不好过，而且在我想来，是苦不堪言。我的婆婆，也就是我父亲的继母，在我印象中是个很严肃的老太太，一头白发蓬蓬地在脑后挽着髻，嘴角紧紧地抿着，神情很执拗，时刻象在和谁怄气。她的前夫是个土匪，结的仇家太多，被人杀死在密林子里。婆婆一直没有生养，想着将来可能要倚靠父亲，又恐父亲不是她亲生，靠不住，因此还是觉得手里捏着点钱放心些。在这样复杂的心思支配下，她对父亲恩威并施。父亲曾说起读私塾时，要一毛钱买一方墨，跟在爷爷后面哼了半天，到了儿也没得到，还挨了一脚。婆婆见他为难够了，才拿出钱来给他买。还说起八岁那年，父亲把晒干的衣服收进来叠好，放整齐，婆婆抬手就是一巴掌抽过去。父亲讲述这件事时说：“打得我东南西北都找不到。”打完后才告诉他：女人的衣服不能放在男人的衣服上面。作为一个男孩子，父亲一定也倔强，也本能地保护自己过。父亲说白天婆婆打他，他还可以跑；晚上总得回家呀。婆婆等他脱了衣服后再来拧他，拧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我也曾呵斥我的儿子，也打过他，可是事情过去后就悔恨，该不会让孩子生出恐惧感？该不会伤害他小小的心灵？我会想方设法在管教的同时，让孩子有安全感，让他知道妈妈是爱他的，不必害怕什么，家是最温暖的地方。可是我的父亲，当他还是个八岁的孩子的时候，当他逃离了继母的巴掌跑到外面后该是怎样的惴惴不安？到了该吃饭的时候不敢回家，他该忍受过多少饥饿？天黑的时候，人人都有家可以回，而他，是有家害怕回！家，应该是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而父亲，却会对家充满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