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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妇女,她们的头发是很有特点的:在家当姑娘的时候,编一条或两条大辫子,长长地垂在胸前;及至为人妇,辫子依旧在,不过不再垂下,而是挽在头上,用一条长长的白布帕子包起来,头上呈一个大圆盘。所以,一群妇女里面,谁是姑娘,谁是人家的媳妇儿,很容易分辨。
母亲的头发是被众人所称道的。阳光暖暖的秋日,地里的活已忙完,妇女们聚在大门口晒太阳,摆龙门阵,梳头发。她们把辫子解开,长长的头发便散开来,柳絮一般。母亲的头发又黑有长,一解开,头发便瀑布般罩着了她大半个身子。大家围过来,摩挲着,啧啧赞叹。母亲笑,口里埋怨着:
“中看不中用。每天梳头发就要废很多工夫,地里的活多,他爸又不在家”
母亲的脸变得忧郁。大家就劝慰她:
“熬熬吧,再过十把年就好了,娃娃长大了”
那时候哥哥十岁,我七岁,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父亲外出流浪,一年回不了几次家;回家时,也并不带什么东西回来。倒是平常,有人来问妈妈要钱,说是父亲借的债。在我们兄弟姐妹和村里人眼里,父亲与这个家庭的关系越来越远。
记忆中的母亲似乎便如现在这般苍老。只有回忆起她的头发,回忆起她把白帕子取开的那一瞬,才觉得她是那样年轻,那样漂亮。
再忙,母亲每天都要梳头发。看得出,她很爱自己的头发。母亲用香皂洗头发,一块香皂要用好几年;她有一块小小的圆镜子,是嫁妆,母亲梳洗完毕,都要照上一阵。后来那镜子被弟弟打破只剩半块了,母亲还在用。母亲梳头发的时候特别温柔,不会发脾气,即使是弟弟摔破了碗。
有几年,别人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而我们家却缺穿少吃。碗里好久不见荤,刚吃了个饱,放下碗肚子就饿了。母亲用漆蜡(一种树种子榨的油)炒菜给我们吃,吃的时候像菜籽油,可老沾在嘴上,洗也洗不掉。难得吃上一次肉,除非是过节。所以,小时候很盼望过那些五花八门的节日:三月三、端阳、月半、中秋、过年。一过节,母亲总会买一点肉回来。小孩子馋,肉煮好,母亲还在灶上切,我们就围在她身边,不说话,眼睛盯着菜板上的肉,眨也不眨。母亲停下来,用油腻的手指拈起几片瘦的,塞进我们的嘴里。那一刻,感觉吃肉真好,我们的母亲真好,做她的孩子真好。而母亲的脸上,也写满了阳光般的温柔。等肉正式上桌,我们兄弟妹子又开始挑拣起来,一阵争抢之后,碗里只剩下几片厚厚的肥肉。母亲这才用筷子夹到碗里,慢慢地、细细地咬。母亲说,她就喜欢吃肥肉。现在我有了孩子,我才明白母亲那个金子一样的谎言。现在,母亲也只吃肥肉,因为,她的牙掉了,肥肉软和些,好咬。
那些年的日子真的很苦,很穷。终于,最后一筐粮食被我们吃完了。傍晚,母亲收了工,就背起荚背,到亲戚家借粮食。愿借的不多,母亲好意思开口的也不多。不过,早上我们起床,总看得见母亲站在大门口,迎着阳光梳头。屋里的墙壁边,放着一袋珍贵的粮食。看见粮食,看见母亲,满屋子便都是太阳的光辉。
借的粮食总是不经吃。看上去那么一大口袋呢,却眼见着一天天矮下去,终于见了底。母亲不说话,低着头,背起背箩,又出了门。一个赶场天,母亲上街回来,背了一大筐东西,有猪肉、糖果、水果、粮食。我们高兴极了,围过去,抢。母亲微笑着,给我们分。我们吃着糖和水果,看着坐在凳子上满脸汗水的母亲,感觉有点不对劲,可又说不出为什么。妹妹眼尖:
“妈,你的头发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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