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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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居住在冀中平原古郡上一座新兴的县城。居民多是褪下农装做起生意办起实体，以开放的眼光在潮汐汹涌的商海中跌宕的“非标准化”农民。在酒桌上、茶楼里或宽敞阔气的办公室，他们有时会红着脸淡化自己农家子弟的身份。而我总觉得自己是朴实勤劳坚韧的爹娘用汗水浇灌并塑造出来的一棵青葱挺拔的棒子或高粱，工作好多年了，但在有关履历中“本人成分”一栏里，仍然是困惑地写上“学生”两个字。

    与平原相对应的最准确的两个字应该是“农民”吧。读到过一段文字“锄头铁的部分，是马弓着头颈的形状。马豪放的气势被猛的拽回来，形成一个弯曲内敛的弧，就象是粗头粗脑蛮劲十足又纯正善良的农人兄弟的命运。只有这样才能长久地（不是一时一地）经历劳动，经历意志的考验和对土地的依赖和忠诚。铁被磨亮，在茫茫土地中耀眼的闪光，在太阳下，那种闪亮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安慰，一种微不足道的荣誉，一种微不足道的瞬间，一种不被看中的见证。”那个被图腾化哲理化的锄头的形象便这样长久璀璨着内心的星空。解读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烦琐的演绎归纳假使推定考古论证只是一把把用来还原某个鲜活的章节的钥匙罢了。真正鲜活又生动的历史早已经渐行渐远如脚下的土地一样的厚实和平庸了。阳光照，雨露润，山花红，涧水绿，五彩斑斓，激扬清越的日子在史籍里找不到只言片语的表达。农民如土地一样卑微，土地如农民一样淳厚负重艰辛与知足。它们不奢求历史的铭记。  经常会在某些似曾相识的场合邂逅一个大致雷同的问题“人与动物最根本的区别是什么？”往往会衍生出好多种答案。有经典又权威的教科书式的阐释，有戏谑本真又不失雅趣的插科归结起来“劳动”算是一种雅俗共赏的体认和默契了。“劳动”的目的就是要活得更自由更富足更舒畅更潇洒一些吧。劳动的一端是农民黎黑粗犷孔武有力的大手，另一端便是颤巍巍战惊惊的有着母性的隐忍和慈颜的土地了。在这其间，锄头发挥一个杠杆、钥匙、桥梁、亦或传话筒的作用。一边在说“要”一边在说“给”锄头于是被名之为“工具”正如你眼下看到的文字一样。动物们不会说那些关涉土地的孕育更生涅磐毁誉的隐藏禅机的谶言。她们的语言叫嚎叫叫嘶鸣或鸟啭莺啼。裸露着健美的肌肤潋滟着亮丽的羽毛摇曳着光洁刺目的锦鳞，在最卑微的满足和最直观的诗意中繁衍着最自然最脆弱的家园。

    在历史和传统中，逐水草而居的游牧和聚水泽平原而居的农耕被定格为两种最基本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状态。生之艰辛也会更深刻的抵达文学抒情及音乐。有了土地、有了水草、有了牛羊和锄头，便接近并解读了美丽。如“诗经”如“格萨尔王”翻开诗经中的国风，几乎篇篇离不开土地。土地离他们如此之近，宛如呼吸宛如安眠中悄然绽放的微笑。美丽离他们如此之近，宛如爱情宛如沟沟垄垄上错杂缤纷的野花。土地让他们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日子就那样遥远而平和的一路过下来。

    在我赖以安身立命的这个县城，几年前，当我一身憔悴满面尘垢又满怀希冀地搬过来时，蜗居的家还僻处西南一隅。出门几步，便是绿地毯一样青翠舒展的田野，静谧的夜晚，蛙鸣蝉唱，虫声唧唧。推开窗，感触到的是那一丝一缕熟稔又芳香的禾稼的脉搏和呼吸。弹指一挥间，楼房、水泥路面、霓虹灯、广场、集市取而代之成为了地表附着物，西南方五华里外，一座现代化17层五星级的商贸大厦正在蝉蜕壳一样无声的崛起。每年一次的当块儿（本村同乡）聚会，席间也总会多出几张熟悉黝黑光亮又饱满的面孔来，名片上呈现一系列厂长呀经理呀主任呀让人眩目的词汇。离开了土地和多年栖居的老屋，看起来，他们比那些依然土里刨食兼打工糊口的同乡们活得滋润而体面。

    土地是舞台，生旦净末来来去去，戏便一直在演出着，偶尔清淡，偶尔喧闹。游来游去的只是怀着不同目的的大大小小的鱼儿。哗啦啦，喧哗起浪花，是过客，不是归人。也不时从报端电视广播里知道了谁谁谁下岗失业回村包租土地二次创业了；或者某某老板某某企业家投资绿色农业生态产业搞规模化养殖、种植取得成果了的信息。身边也有，我的一位同学就是辞掉了还算体面的工作，回村承包了200亩荒滩地，又种大棚，又栽果树，又打品牌，又拓市场，听说获益颇丰呢。

    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城，新近又落成了一座水上公园。前几天有个同事带着老婆孩子玩了一次，回来连说很好，很好，水是从地下2000多米深的侏罗纪地层钻井后自喷而出的。心便莫名的紧张了一下，我们真的需要挖掘地底如此深处的水来游泳嬉戏逐浪了吗？那么200年前的土地，20年前的土地，谁又能挖掘并复原呢？水离开了土，会含泪渗入地层；土熵失了水，则只能衍生出戈壁和荒漠。

    前年，一场重病，父亲彻底丧失了侍弄土地的能力。去年，他和母亲来到了这个县城，在一个机关的传达室做些零零碎碎的事物。在一个没有月色的深夜，他和我谈到了老家村口的那块地，父亲看起来有些衰迈了，肩膀有些削，手腕微屈着，好象随时准备做出抓握的姿势，后来我看到好强的他悄悄背转身，再也没有掩饰那无声滴落的泪水。

    土地无言，一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