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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八十五、十六”
日祥老伯整了整老花眼镜,继续数他的钞票。忽然,他发觉一张钞票是软绵绵的,心中有些怀疑,赶忙拿出来看看。他的老花眼睛有点矇眬,看得不太清楚,便把煤油灯的灯头拧得更亮一些,再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直到他确定这不是假的,只不过是用旧了一点,才放了心。可是他的记性差,忘记了刚才数的数字,又重新再数。
“五、六、七十一、十二、十三”
他的孙儿小成翘着脚,攀着台边,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台上的几张零钞。爷爷的动作很慢,每一叠钞票又至少得数两次,要是数到当中稍一马虎念错了,就得数上三次、四次。一大堆钞票数了半天,只数了这么一点。小成等得不耐烦了,趁爷爷一个间歇,便伸过小手去,叫道:
“爷爷,给我两分钱!”
爷爷翻起白眼,朝胖胖的小手看了一下,赶忙把零钞拢回自己面前来,好像孙儿会抢他的钞票似的。
“走开!”他大声吆喝着小成。平日他是很疼爱孙儿的。“这是用血汗换来的钱,怎能给你买零食。没有人像你这样嘴馋,你爸爸像你这样大的时候,能吃上一餐饱饭就不错了,那里还有钱给他买零食。”
小成妈在卧房里听到了爷爷的斥责声,便喊小成:
“小成,到这里来,不要打扰爷爷。乖乖,听话呀!”
小成舍不得走开,不过他不敢再作声,连望也不敢多望钞票一眼。
做爷爷的又安心数他的钞票了。
“哦,爹!”忽然小成妈记起一件什么事儿,从房里走出来。“上个月我们借了连伯九角钱买油,这又是一笔帐啊。哦,还有,开春我们赊了两条绳子”
“怎么你跟小成一样不懂事!”日祥老伯不高兴了。“就不让我好好数一数。”
小成妈不敢再作声。可是不知怎的,日祥老伯的神色有些紧张起来:他的两只手索索地抖动,额上立时添了几条皱纹,脸色也有些阴沉。已往他数票子,也是这个样子,起初是喜悦的,数着数着,他的手就会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再往下数,手便抖得更厉害,好像那些钞票全是张着口的毒蛇。“妈的,你为什么要抖呢?从前你抖,我不怪你,现在你就不该再抖了啊。”他内心里责备着自己,同时极力抑制着他的双手,但那双手偏偏不听他的支配。直到他把票子数完,他的手才恢复原来的样子,额头上的皱纹也消失了,脸色也开朗了。
“伙胜!”他把眼镜卸在鼻梁上,翻着两眼在屋中环视了一遍:“小成,你爸爸呢?”
小成气鼓鼓的不睬爷爷。小成妈代答道:“他不是出去了吗?”
“哦!”日祥老伯笑了。“他怎么一丢下票子就走了呢,也不告诉我,他做了多少劳动日,怎么分得这么多工贸?也不跟我商量家里的事。”
“他回来再谈也不迟啊。”
日祥老伯这才看见小成没精打采的坐在那里生气,想起刚才自己对孙儿也未免太过分了一点,心里一阵疼。
“过来,给你五分钱吧!”他吝啬地拣出一张小钞来“不是爷爷舍不得,你可知道爷爷为你们的日子担心,就怕这些钱不够拿着吧,明天在学校里要好好学习,长大了要在农业社积极劳动,不然,啥也不给你了。”
小成原来只想讨二分钱,现在得了五分钱,欢喜得又跳又笑,一心想着明早上学时买什么东西吃好:炸面好还是油煎饼好,甜糕好还是萝卜糕好?
日祥老伯打发小成睡了觉以后,回头问儿媳:“你刚才说我们欠谁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们借过连伯九角钱,是没钱买油时借的,我怕你忘了。”
“我怎么会忘了呢!我从来不会忘记过欠人家的债,就是没按期还,也不是我忘了,而是我还不起。”说到这里,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好像想起了什么惨痛的往事。“唉,你看我们过去多艰难,左求右借,债主可不少,三、二十的有,一角几分的也有,真羞煞人,连买条绳子也要赊帐”
“爹,你不要去想它吧!”儿媳安慰着。当她一看见公公那苦痛的脸色,心里便担忧起来,这是她从经验得来的。从前,每当公公粜米回来,手里拿着一叠叠钞票,那钞票不等在家里过夜,又从颤抖的手里落到放债人手里的时候,公公就会终日倒在床上,饭也吃不下去;有时就苦痛得病倒了,几天也爬不起来,等到他坐得起来时,已经是憔悴不堪了,眼睛深深的凹陷下去,额头增添了不少皱纹,下巴干瘪;整个脸孔,就象一个干枯了的木瓜一样。这是多么可怕,一个老年人,能经得起多少次这样的折磨啊!
“爹!你不要去想它了。我想,我娘家今年也入了社,也不稀罕那十五块钱,我对爸爸说说,可以不必还了。”
“为什么不还给你爸爸呢?你认为我们还不起吗?”他拍拍台上的钞票、兴奋地说:“你看这里有多少?有五百三十九元,而我们欠人家多少债呢?我核计过了,连同你爸爸的在内,也不过八十元。八十元说来真也不少,可籴十担谷子;在以前,我欠五担谷子的债也还不起呢!可是这会,拿收入来一比,真不算什么哩!象这一点债,我为什么不通通还清呢?你要我带着‘欠债鬼’这个名声进棺材吗?这是不行的,把债带到阴间去,阎罗王要割我们舌头的。”
“这是富农李常算的鬼话,他每逢上门催债时总是这么说,怎么现在你还相信他呢?”
“不管是鬼话不鬼话,反正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债了。依仗亲戚关系便欠债不还,这不叫我的亲家笑话吗?一个社员还要欠债,是丢农业社的脸。再说,你爸爸也不过是个新中农,我还能沾他的光?其实去年我就该还他的,无奈那会我们家实在翻不转身来,要不是入了社,说不定还要再拖欠下去呢。如果还向李常算借,他不要我们过半利息才怪呢”
他变成了一个多话和老头。他跟儿媳谈了一大阵子,还不见儿子回来。他并不见怪,他知道儿子定是逗留在社里商量生产的事。他从自己房里找出一条手帕来,小心地把一叠叠钞票包好,然后又拿回房去放在抽屉里,但还是觉得不放心,又从抽屉里取出塞在自己的枕头下面。
他好像觉得还有很多事儿:又像没有数好钞票,又像没有立时把债还给人家,又像要等儿子回来斟酌斟酌家事。本来他是熄了灯准备睡觉的,可又不愿意就睡。他爬起来,重新点上灯,轻轻地开门出去了。
“爹,深更半夜你去哪里?”儿媳听见门响,忙问。
“你不要管我,”日祥老伯小声地说“你睡吧。”
他朝着农业社的猪栏走去,这地方他熟悉透了,哪里有块石头,哪里有条小渠,哪里高哪里低,他闭着眼睛也能摸到。
猪栏里本来是静静的,当他走到猪栏门口时,一大群肥肥胖胖的猪象嗅到了主人的气味“嘟,嘟,嘟”的叫起来,有几只把嘴贴到了主人的脚边,用嘴尖吻着主人的脚面,好像有话要跟主人说一样。日祥老伯定了定神,他看着每头猪的肚子,这是他长期的习惯,他就是凭这个检查猪的饥饱的。
“吃的东西全都消化光啦!”他摸了摸空空的猪肚子,憐悯地说,好像饿着的是他自己。“应该在入黑前再喂一遍;如果不再喂,最后一次食就应该延迟到入黑才喂,让它们饿得透,吃得饱饱的。”
他又走到第二个猪栏去。在转角的地方,刮来一阵夜风,吹灭了他的灯。“明天要买一盏手提灯。没有一盏手提灯,遇着刮风下雨就不能出门,每晚又怎能来这猪栏看看呢?”
他想到明天他就可有一盏手提灯,这使他多高兴呢。他高兴的不单是他有一盏手提灯,还因为他有了这盏手提灯,就不管是深更半夜或是刮风下雨都可以来看自己饲养的猪了。
这一夜,跟往年收割后的夜晚一样,他没有好好睡过。不过,他往年睡不着,是担忧那债务;现今睡不着,倒是因为过分兴奋,兴奋里又夹杂着酸甜苦辣的回忆;借钱、粜米、还债、利息、钞票、农业社、手提灯、猪在他脑子里翻腾着。他想起自己的孩子到八、九岁还光着屁股。那年收割后,他挑了四担谷子到圩上粜,他决计剪几尺布回家叫老婆替孩子缝条裤子,可是当他数着票子走出米店时,他的手颤抖得几乎拿不住票子了,千算万算,他都抽不出一点点钱来买布料,即使是一角二角也不行,因为李常算的债可不能拖,一拖就要吃利上利的苦头。债是要还清的,还了债就不能做被子。裤子是要做的,不能让儿子光着屁股过日子。但这样就难免要挨饿光是这些就让他苦恼的了。要是现在,莫说是一条小裤子,就是一套布料顶好的新衣,那也算不了什么。想想从前,比比现在,真真使日祥老伯乐得嘻开了嘴。他现在真的想到要给家人做新衣了,孙儿要做,儿媳要做,儿子也要做,要是手头还松动,自己也要做。接着他又想到不知该给孙儿做些什么样式的衣服才好,不知儿媳又喜欢哪些布料,要是自己也做,那又剪什么布合适呢
他反正睡不着,什么都想到了。他想的时间久了,脑袋已觉得迷迷糊糊的了。突然,他看见李常算推门走了进来,使他吓了一跳,心想:这回可糟了,他又来催债啦。但他也觉得不奇怪,因为李常算也总是这样依时到来的。李常算见了日祥老伯,劈头就问:“怎么不送到我门上来,难道连还债都忘了吗?”日祥老伯想了一想,脑袋里清醒了一些,觉得奇怪极了。忙问:“常算,我不是把你的债都还清了么,怎么你又来催,怕是你忘了吧。”李常算瞪着眼说:“我不是要你还债,我要向你取利息,那十二担谷子的利息。”日祥老伯更觉得奇怪了:“那十二担谷子的利息,不是在解放初期减租退押那会减掉了吗,怎么现在又讨起十二担谷子的利息来呢?”李常算不客气的说:“那会减你的利息,原因是你还不起,可是现在你已有了很多钱,就该把利息还给我,不然,阎罗王会割你的舌头的。”日祥老伯气愤极了,说:“不行,你不要胡说八道!”可是这回李常算不讲理,一个箭步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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