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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和成都方面时,梅女士切断了似的说:
“绮姊,你真是像妈妈那样关心我。成都的什么,我早就忘记得精光了。”
“可是人家却不肯忘记。你总得办个结束。”
梅女士笑了。她瞅着徐绮君,半晌,方才懒懒地说:
“是大官卸任,非得办结束罢?绮姊,你真是——妈妈似的。好罢,明天我就写个信去。就说我暂时喜欢教书,请他们尽管放心。”
“竟没有说明,关于你的不告而行?”
“没有。说起来又是牵连不清,徒乱人意。”
“你总是拖延,拖延;总是不肯通盘打算一下!”
梅女士又笑了。斜对面的构成水阁左翼的一间房,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探出身子去看望。在那边低垂的竹帘后,似乎有动荡的人影。蓦地帘子下伸出一只洁白好看的手来了。
梅女士吃惊似的忙缩回身体,皱锁了眉尖。
“你太不肯费工夫想想将来的事!”
徐绮君再逼进一句。
梅女士惘然摇头,随即脸色变庄重了,略带几分兴奋回答:
“不是不肯想,却是因为常常有些想不到的事情岔出来叫你觉得想也是徒劳。我曾经想得很远,打算把韦玉的夫人和小孩子都弄出来;替她们筹画一条生活的路,替小孩子找学校。可是,绮姊,你看来我这如意算盘打得通么?或者你反要觉得我这想念是太空浮了罢?这是关系着几个人将来生活问题的,我以为比什么柳遇春或是父亲那方面,更加重要。然而我即使有计算,也还不是白想!明天后天的事,谁料得到!
除了这一件,我就看不到还有什么值得焦虑的事。”
“你自身的事呢?你的婚姻关系?”
“这个,关键不在我,却在别人;我倒很想怎样怎样,可是中用么?也还不是白想想,自招烦恼罢了。”
徐绮君忍不住闷闷地嘘了口气,再没有话了。她还是不赞成梅女士的主意,并且似乎已经看见梅女士的前途是消极颓废;于是突又记起刚才梅女士的一句话:“不过,绮姊,你走了以后,我恐怕更加要变,变成一个不是原来的我了。”变啊!她是意识地要走到变的那条路呢?是被逼着不得不走罢?徐绮君的脸色很阴暗了。往事都勾起来了。她想到躲在她家里找不到职业时的梅女士曾经是怎么的神情和说过怎样的话,她简直不敢抬起眼来向梅女士瞧。
然而梅女士仍旧洒落地倚在窗前;她那沉吟似的目光遥射在那边的竹帘上。凉风轻轻地扇着,环抱着龙马潭的山峰现在罩上了薄纱样的面网了,紫的是云气,白的是炊烟。天色是看着快要黑下来了。
微风吹来几声魅人的软笑。是那样的清晰,仿佛就在窗外,将徐绮君从沉思中惊觉了。她对梅女士掷过了一个询问的眼波。然而笑声又来了。这一回,徐绮君听得很准确,忍不住诧异地征求同意似的问:
“好像是张——?”
“还有一个是陆。在船里时,我就看见他们站在石级上。”
说这话时,梅女士还是望着那边;但似乎对方也在作同样的窥探罢,梅女士忽然将身体一闪,躲过了窗口,轻盈地走到徐绮君身边。两个人对看了几秒钟,便离开了那水阁。
归途中,梅女士很轻松地说笑着;徐绮君却有些心神不属。她的耳朵里还在回响着魅人的软笑,她又加上了若干解释,推论出若干假定,她更觉得梅女士本来的性格和现在的心绪,不巧又处在这样的环境,是非常可虑了。
她们到学校时,已经是灯火齐明的黄昏。校中的庶务员正在到处找寻陆校长,说是有了重要的公事。
徐绮君走后,梅女士的卧室便换了地位,是须得经过张女士房外的一间光线不大好的小厢房。因为是一个人住,梅女士也还满意,但不免要和张女士多接触,又很觉得厌烦似的。张女士的态度却比从前友意些。借一本书,削一枝铅笔,或是给看一些新买来的小物件,这些每天会有的琐事,都成为她跑到梅女士房里的藉口。这些访问都是很短促的,往往只是一个微笑,一个点头,至多交换了一两句照例的客套,然而她那临去时的斜掷过来的眼波,妩媚,深沉,而又尖利,似乎含蓄着不尽的余意的,却常使梅女士感到怅惘,很想拉回这位古怪的小姑娘来吻她几下,或是咬她一口。“她是可爱的,而又可恨——这么一个怪物!”望着那娇小活泼的后影,梅女士忍不住常是这样想。于是,开学礼前夜茶话会时瞥见的桌下的腿,龙马潭庙里水阁中的笑声,都一齐翻上梅女士的记忆,于是便觉得张女士的奇怪的眼光多半是藏着这样的背景,是混和了恐惧,猜疑,不敢信任的意义的。在这些时候,梅女士就觉得张女士亦复可怜,很想对她说:“我不是那么不够朋友的。请你信任我,只管放心;我们来做一个好朋友。”但是总没有机会表白她这样的心意。张女士的太闪烁的神情,屡次格住了梅女士这种蓄意已久的慷慨的友谊。
无论如何,在表面上,她们是日渐接近了。只在一星期后,张女士自动地用了亲昵的称呼“梅”又吃吃地笑着说:“啊,怎么你这样多礼,总是密司,密司的;叫我逸芳罢!简便些,单是个‘逸’字。‘芳’是我们姊妹中间公有的,我的妹妹叫‘漱芳’。我打算不用这个字呢。”
梅女士抿着嘴笑,心里转到了那些久藏的话语。可是张女士已经站起来说:
“明天给你看她的照片。很美,可以比得上你。”
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张逸芳突然拿起梅女士的手来往嘴唇边碰一下,便格格地艳笑着走了。她的浅蓝色的衣裙飘出一股醉人的香味。
扁脸的赵佩珊住在梅女士的隔壁。两个房间的窗子是同方向的,对着一个小小的天井;她们俩靠在窗前,便可以谈话。可是谁要走到谁的房里去,却须得绕一个大弯。这位赵女士大概有二十六七岁了,一眼看去便知道是个庸碌的人物。她的肥肿的扁脸儿上,从鼻孔边到嘴角有两道很深的肉纹,因而带着哭丧似的表情,叫人看了不快。和她同房间的朱洁是已嫁了的妇人,有家在城里,虽然名为住校,其实是每夜回家去过宿。晚上人静了时,梅女士总能够听得赵佩珊独自在房里像老鼠做窝似的簌簌地响着,直到十一时后还没停歇;这正和在大众前的一声不响的赵佩珊恰好相反。
梅女士对于这位扁脸女士没有什么兴味。所以虽然是声息可闻的贴邻,却很少交谈。她认为最可亲近的,是那位常和张逸芳在一处的周平权,现在就住在梅女士和徐绮君住过的那间房,在这排女教员宿舍的最西端,跨过一个走廊就是小学二年级的课室了。刚换了房间那几天,梅女士下课来常常误走到周女士那里去,因此有过几次长谈。周女士不过二十三四年纪,整洁伶俐,和她的性情一般。因为她又是事实上的小学部主任,梅女士和她的接触,当然是日见其频繁。
此外,还有一位不住在校里的女教员和两位刚从师范部毕业的男教员,则在开学的四星期后,梅女士还是不曾见过面。
这样渐渐地熟悉了身边的小环境,在照例的见面时的寒暄和一笑中混日子,梅女士虽然感到几分孤独无聊,却也并不难堪。荏苒地又是快要一个月,成都方面,梅老医生来了封呵责的信,但结语却是“已往不咎,此学期终了后,务必辞职回来。”柳遇春也派人送来了衣服和钱。梅女士立即将钱如数退回,经过这么一来,学校里的同事们便很公开地在梅女士跟前询问过去的种种了。梅女士只是抿着嘴笑,没有回答。
猜测和议论的云层,渐渐从梅女士身旁厚积起来了。她成为全校的趣味人物。师范部的男教员们时时借一点小口实来和她闲谈了。自始就表示着多少友意的李无忌尤其是包围得紧密。全学校正在闹烘烘地筹备双十节的提灯大会。李无忌的工作是编辑“双十临时刊”可是到了九号晚,他还没有开始看那些文稿。他戴着苍凉的月色,独自在小学部教室前的廊下徘徊,心里纳罕着为什么一个女教员也没看见。
波浪似起伏的哄笑声隐隐然击动了他的耳膜。是从大操场那方面来的罢,李无忌的怅惘的心头模糊地起了这样的感念。他将颈脖子一挺,——这是他掀开那些蓬松地披到眉梢的头发使往后去的唯一的方法,便本能地移动了脚步。
黑魆魆的广场上闪耀着几百盏红灯笼,哨子的尖音响得很有规则。体育教员钱麻子正在这里指挥着全校的学生,演习他“创作”的新把戏。这也是整整预备了两个多星期了;依着一定的口令,那些提了红灯笼的四五百个学生可以排成“中华民国万岁”六个大字,就是这一点小伎俩,那钱麻子今晚成了中心人物,吸引着全校的人都在这里看。
李无忌嘴唇边浮出一个苦笑,睁大他的细眼睛在满场里溜掠。那边秋千架畔的跳台上白茫茫地攒集着一堆人,在上弦月的清光下似乎辨认得有些圆凸的胸脯和细瘦的腰肢。李无忌松一口气,莽莽撞撞地从灯笼的行列中闯过,便来到台下。
“没有你的地位了!”
从跳台中部的木级,猛落下这一声吆喝来。李无忌认得是理化教员吴醒川的口音。可不是当真挤得满满地!台的最高的平顶是五六位女士的地盘;差不多是全体了,那位已经是范太太的朱洁女士也在。以下的各级都站着男教员,只有最低的两级还空着;但那是太低了,不宜于眺望。
“你们也没招呼我一下,就跑来坐得稳稳地,该罚呢!快给我让出一个位子来!”
李无忌仰起了头说。
“本来想招呼你。但是又恐怕耽误了你编辑‘临时刊’的工夫呵!”
这回是史地教员陈菊隐的声音。他和李无忌同一寝室,准知道李无忌还没对那一叠文稿望过半眼。
“可不是!不让我看清楚钱麻子今晚上的新把戏,我就无法下笔描写。”
回答是一片笑声。李无忌已经站在跳台的最低一级,忖量着怎样往上挤。蹲在中段的校长陆克礼这时也发言了:
“也罢。就拿这个交换条件让你上来。”
“不行,再加一个人就大家都看不成了!”
一个声音急促地说。
“他又是那样的高个儿。”
又一个声音说。
“平顶上该可以让出个空位来罢?”
陈菊隐慢慢地提出了这个调解的意见。似乎大家都没听清楚,竟不发生反响,但也许是因为大家忙着看;场中的灯笼这时刚从长蛇形走成了方阵,好把戏立刻就要来。李无忌却乘这机会就挤上去了。但到得最后一级时,张逸芳的声音跳出来似的拦住了他:
“怎么?你要到我们这里来么?”
“不到你们这宽敞的地方来,难道站在人头上么?男女社交公开!”
男教员队中腾起一片笑声来;李无忌肩膀一挺,早已高高地站在张女士跟前。他照例用挺脖子的方法将落在眉毛边的乱头发掀往后面去,微笑着又加一句:
“爬到你们这圣地,真不容易呵!”
“那么请你蹲下去罢。你太高了,我们看不见。”
这是梅女士的声音了。她刚好和周女士并排站在右后侧,因为意外地换了件深色的衣服,所以李无忌上来时竟没看见。
现在那红闪闪的方阵形,又在动荡了。从整整齐齐的六列的红星中,猛然开了门似的冲出三条红光来,大约喷射到两丈多远,便滚成了一堆,像是庞大的炭火盆,是活的火盆,每一个红分子霍霍地移动,组织成若干纵横的条纹,又在这盆形的上端吐出个火焰似的尖儿来;同时原来那方阵的残存的三条边儿也飞快地旋转着,直到成功了火柱样匀称地排列着的三直。
“川南!”
不知从谁的嘴里爆出来的这两个字,立刻响应在全操场了。正是这两个字。提灯的人儿正排成了这个!李无忌听得头顶上嘈杂地发出啧啧地赞美的声音了。他发怒似的扭转身子仰起头往右后侧看,却见梅女士的脸上也浮漾着愉快的笑影。他忍不住从齿缝里迸出个小小的声音来:
“咄!今晚上是钱麻子的世界!”
不外是惊喜的短句子从各方面传到李无忍的耳朵了。但李无忌只是不转眼地紧瞅着梅女士的俏脸。忽然两道明彻的眼波像清泉一般泻注下来,刚好和李无忌的灼热的目光相遇,李无忌不禁心跳了,他努力说出一句话来:
“你看,钱麻子构造一个光明的川南,却是那样容易的!”
梅女士常有的极妩媚的抿着嘴笑,在薄暗中分明地看得出。仿佛认为这便是无声的回答,李无忌又接着说:
“可是那边黑森森古庙一般的,还是现实的真的川南!”
“又来了?你的牢骚!”
不是梅女士的回答,却是张逸芳横插进来的讥诮。李无忌淡笑了一下,突然站起,面对着梅女士,更用劲地看着她,轻声说:
“密司梅,你的意见?”
梅女士只是温柔地笑;嘴唇微微翕动,有什么话语就要出来了罢,但是哨子的震耳的长鸣倒抢先着破空飞来。排成两个字的红灯笼像波纹一样颤动起来,又倏地散开了。李无忌几乎不敢自信地听得的曼声的回答是:
“请你仍旧蹲下去好么?你挡住了我们的眼光。”
现在那些灯笼又走成长蛇形了。哨子声清越地响着。点点的红光渐又密集拢来,成了金字塔了;蓦地抖散了似的,金字塔化为六组复边的斜线,接着便是叫人眼花缭乱的迅速的穿插,远看去宛然是六条红色的毛虫在蠕蠕地蠢动。然后,在匆促而有节奏的哨子声中,这六组灯光像后浪击前浪似的顺次波动过去,到最后一组,便全体静定了。
李无忌的眼睛是向前瞪视着,然而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一个感想在他脑子里缭绕:“她也这么浅薄,喜欢这些把戏么?”
惊雷样的鼓掌声随即切断了他的惘念。那六组灯光不知怎地往下一矮,就分明显出六个大字来:“中华民国万岁!”
演习是完了。在嘈杂的赞美声中,李无忌抱了头,紧缩着身体,高高地蹲在跳台的平顶上。迷惘中他听得一个声音说:
“不要叫他。让他静静儿回想一下,好描写出来给我们看呀!”
李无忌心里冷笑,还是一动不动地蹲着,沉浸在不可言说的怅惘中。终于人声消失尽了,秋虫的悲鸣断断续续来了,一阵凉风吹得人毛戴,李无忌这才踉踉跄跄地走下跳台,很不愿意地拖动他的一对重腿。
他是本能地走上向他卧室去的路。半个人影也没碰到。真不料在师范部新班教室的大天井前,猛看见梅女士倚在那大花坛旁向空中凝视着。李无忌脚下略一迟疑,便悄悄地坚决地走近梅女士的身后。相距不满二尺的时候,梅女士突旋转身来,掷过一个微笑,仿佛说:知道你要来的呵!
暂时都没有话。梅女士是在等待,李无忌忖量着怎样开始第一句。月光洒在他们身上,爬进了梅女士的绸单衣,似乎在掀弄着她的胸部,那绸衫子微有些颤动。她的眼光和平常一样澄静,只不过更晶莹。李无忌到底想好了他的第一句了:
“你看这不是很像古庙么?”
“唔——可是,李先生,你不喜欢古庙?”
“这是须得分别讲,”李无忌用出上讲堂时的口吻来了“最初是不喜欢,十二分的厌恶,我想我走错了门路了。什么都是灰色。正像本来这是书院改挂了学校招牌,这里的一切都不过是旧材料上披了新衣服。嘴巴上的新思潮比真正老牌古董先生还要可恶。但现在,我觉得这座古庙里射进一道光明来了。只要光明肯照着我,古庙也就成了新建筑。”
梅女士低下头去;少停,她慢慢地说:
“恐怕只不过是萤火虫的微光罢了。”
“如果她停在我的眼皮上,那就成了太阳!”
没有回答了。从学生宿舍方面传来了闹声,似乎全个学校还在活动着。可是这里,只有冷冷的月光和各人的心跳也可以听得的那样静寂。李无忌紧瞅着梅女士,微张开两片嘴唇,似乎是等待回答,又似乎还有话,大约经过了二三分钟,梅女士忽然抬起头来,温柔而又严肃地说:
“李先生,我希望靠你的力量来照耀这座古庙!时间不早,恐怕你还没编起明天的临时刊罢?我很想早早的拜读呢!再会罢。”
她冉冉地竟自走了。只留一个温和的微笑安慰着惘然失神的李无忌。
到自己宿舍的走廊前时,梅女士看见张女士,周女士和朱女士在那里谈论着钱麻子的新把戏。朱女士大声说:
“明晚上的提灯会,该是我们顶出风头了!”
“可惜三牌坊那里太仄,恐怕不能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