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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的事情,在我这儿可能过不去。但我怕我改的是这一点。如今我看不下去的事情,多少年后,我学会闭眼了。然而这些事情的影响和灾难,却并不是不存在的。”
“竹丫头,大邺如今有进言制度,就算是个七品小官,也能把话递到圣人眼前去。此事,能在官场游刃有余之人做不得,因为会忘了初心改变想法;而刚正不阿与官场格格不入之人也做不到,摸不到半点权力就是没有能力,做了也只有死路一条。我能委托的只有你了。”
俱泰还是闷了一杯酒下肚,辣的胃里一片胀痛,道:“请你做我这个糊涂人头顶的一把剑吧。有一日我这仅一只的眼也会装作看不见了,你便该兜头劈下来,将我打回原形。”
竹承语愣了一下,僵硬在原地:“你这话什么意思!”
俱泰不知是醉了还是敢说出了他平时说不出的话,将手指在唇上比了一下:“嘘,你听我说。朝堂上的剑,一辈子只能被用一次,站出来了的直言之臣就要不然被折断,要不然被群臣排挤而束之高阁。你无非认真二字,但就这认真二字就是你的锋芒。算我自私,别人没这个福分也没这个勇气,这辈子你能站出来死磕的人,只可能有我,你愿不愿意向我承诺。”
竹承语嗓子一哑,就跟被人钳住喉咙般一个字也说不出。
俱泰没顾男女身份之别,跪直身子,揽住她肩膀:“就算是十个八个竹承语,十个八个你阿耶那样的人,也不可能让这世道天朗水清,但若我真有朝一日拥了半个朝堂,你只要针对我一个。我现在能做的,就是保你这个不懂变通的脑袋,让你这个小竹竿子在朝堂上不会在刺我之前,就被别人忌惮而挤下位去。养一把利剑用来刺股,若刺股仍不能清醒便来自刎,我就是不想让自己临死了才知道自己变了。”
竹承语只觉得肩膀好似被烙铁烫中一样发抖:“你……你是要我……俱泰,天底下没有真正的正义,正义是被需要的时候才昭彰的,这话是你说的……这天底下那么多魑魅魍魉,大家都没多少差别,你找我来,若我成为其中之一呢,你把我看的太高——”
俱泰笑了笑:“话是我说的,却不是通用天下的。什么是对错你自由心证。竹丫头啊,但愿别是我高看你,旁人不言的事,你记在心里,终究有一日你韬光养晦,别忘了外头这层在官场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剑鞘里,装的是什么是什么,别忘了难做也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如今是几十年来的一个澄清玉宇,用不着你,往后二十年却未必用不着你。旁人的家世、身份、性格和本心难及你,这股韧性更比不得你。你总觉得自己是小官,数数内朝官员,包括和你同级的侍郎在内,有实权的官员才多少个,你已经半只脚迈进中心来了。”
竹承语摇头,这番话里俱泰的希冀已经很明显了,她竟觉得自己眼眶疼了:“你说你会变,我今日都能被宋晏拿捏这么久,往后我会不会变?!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若有一日人人皆知人人不言,你就认为我能开口?”
俱泰笑着起了身,晃了晃酒壶:“别多想,总觉得我是在夸你?你的性子已经决定以后的路会怎么走了,我是因为了解我自己才担忧。越想越觉得你的姓氏再合适不过,竹,可以傲霜雪却不能担栋梁。然而长林丰草之中,一个个都不管自己是个什么品种就想担栋梁,结果连傲霜雪也做不到。唉……”
不管竹承语如今年轻,对自己是怎样的惶恐,俱泰心里却决定了。
竹承语看着俱泰居然收拾东西,准备想走,话这不才说了一半,他就这样走?!竹承语惊道:“这就要走?”
俱泰走向门口,有些脚步不稳,笑道:“都说了你请客,怎么还反悔啊。这都什么时候了,说不定裴六也在等你,你也快走吧。”
竹承语:“此事我——”
俱泰笑:“此事已定,由不得你多说。除非你折于林中或者有朝一日长歪了。但愿别。头悬梁靠我的良心,但人有一日会秃顶啊。锥刺股就靠你了。”
他说罢摇头晃脑,推开大门便走了出去,连多一句告别也没有了。
竹承语在原地愣了半天,待到起身追下楼去,却已不见俱泰的踪影。
难担栋梁一事她心里有数,可傲霜雪……她能做得到么?
俱泰的车马走了半天,休沐日的洛阳一向繁华,堵了很久才到达了目的地。这里大多是住宅,路上的街灯没有闹市多,车夫停了车,只听见车内传来了呼噜声。
他不得不进车内,推了推一路上酣睡的俱泰,道:“钱尚书,季府到了,您不是说要去见季将军么?”
俱泰吸了吸鼻子哼哼两声,醒了过来,扶着车壁坐直身子,这才慢吞吞掀开了车帘,望向车外的季府正门。他迷迷糊糊的居然真的让车夫带他来季府了啊。
果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么?
俱泰揉了揉脸,所幸摘掉了眼罩,道:“你先等会儿,我考虑考虑。”
他坐在马车里,外头冷风一吹,路上睡了半觉,也清醒多了。
车内没有点灯烛,一片黑暗里他坐了半天,想了很多很多,如果崔家三郎是女子,过去那些事情到底是如何发生,如何经过的。很多他从未考虑过的细节与困难涌入脑中,一时间他也有些恍惚了。
很多时候,竹承语、太后也罢,崔季明也罢,他们做出一些了不起的事情,并不是为了挑战“女子不如男”的这一说法而做的,不是单纯为了女性的权力和利益而做的。是因为她们这个人的品性、能力,告诉她们什么是正确的,什么事该做的。
到了这地步,男女的差距不是他们最想抹平的事情,那些和无数男子一样的家国天下之心才是最根本的动力。只是因为她们身为女子,想要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她们本以为不是问题的男女差距,却成了她们做一切事情的前提。
她们不得不先对这个问题下刀才能行事。
她们有一道高高的围墙伫立着,必须翻过那道围墙,才能气喘吁吁的站到他们这些人身边。而单纯的只是想推倒这堵墙,告诉他们这些从小打大没见过墙的人,这堵墙的存在,就已经如此困难了么。
再度想来,这些人已经凭借着自身的能力跨越了这道鸿沟,已经成为了和无数有志向的男子一样,可以为天下而奋斗的人。
她们已经和今朝今代的许多能臣伟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他进去了,得知真相了又能怎样?恭喜她翻越了那道墙?称赞她为了那堵本不该存在的墙而付出的努力?
有必要么?多虚伪啊。
人生曾几何时在他面前也有一堵墙,侏儒、奴隶、商人,很多身份写在墙上,可以说是圣人与三郎扛起他,让他够到了边缘,让他得以翻过而踏上旅程。
有这样虚伪的询问、感慨,他不如去帮着推倒那堵墙,让今日他问也不敢问,她说也难说出的秘密,可以昭告天下。
今日问了改变不了什么,今日开始做些事情,才能真的改变什么吧。
俱泰觉得自己脑子糊涂了太久,这会儿才清醒了一些。
车夫等的不耐烦了,才听到车内传来了俱泰的声音:“咱们走吧,这么晚了,就不要打扰她了。”
车夫得令,一甩马鞭,车马轻快的走过夜巷,俱泰不知是今日喝醉有感而发,亦或是这几日他受到的惊吓有些多了。他探出头去,回望向季府的大门。
今日不问,他盼着有一日,他可以和群臣,和无数的天下人,一同听到这句话。
不再像是竹承语那样流着泪道歉,而是她依旧笑的明亮,穿着那身最配她不过的战甲。
“对,我就是女子。所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