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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神来。看到面前的二弟,他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亮光,大声对刘青林道:“你醒啦?咱们都还活着?”看到二弟点点头,他一骨碌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秸秆,面向东方,兴奋地大喊:“你看,昨晚哥说得没错吧?天很快会亮起来的,太阳会升起来的,咱们会活着的,是不是?是不是?”
刘青林也被大哥的话感染了,从尿骚味被子里爬起来,哈了几口气蹦跳了一会儿,让身子稍微温热一些,接着说:“哥,我饿得很。”刘青木停止了大叫,随即陷入另一种沉思里,是啊,他们还活着,但活着就要吃饭,就要穿衣,而这些,他们都没有,他们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过着衣不遮体的生活。但他们毕竟还活着,不是吗?
刘青木望着因蹦跳而喘息的二弟,随手拿起从家里被赶出来时,债主扔出来的小破布袋子,和刘青林一同走出了“家门。”说是家门,其实不过是麦秸秆草垛里暂时能容身的小洞,每次进出,他们都要低着头,弯着腰,半走半爬地钻进钻出。
昨夜下了一夜的大雪,此时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在罕无人迹的雪地里,除了一片耀眼的白,就是地头那一棵棵光秃秃的、积着厚厚白雪的大树了。
刘青木和刘青林深一步浅一脚,踏着及膝的大雪,慢慢向村子里走云。昨天出去要了一天饭,遗憾的是什么也没要到,在这个人人自危的年代里,能够填饱肚子是他们最大的愿望,无奈这个愿望目前似乎太奢侈了些。刘青木一边走一边又开始祈祷:老天爷,老地爷,老灶爷,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们今天能要到一份饭吧,再要不到饭,俺弟要饿死了,等要到饭,回来我给各路神仙磕大响头。刘青木原本可以祈求菩萨让他要到两份饭的,但他怕神仙嫌他太贪,只能先求一份了,即使他自己早已饥肠辘辘,肚子不知道抗议了多少回。对此刘青木十分抱歉地摸着那干瘪的肚子安慰它们,只能委屈你们了。
“哥,咱娘还能找到吗?”刘青林踩着大哥留下的脚印突然问道。
“谁知道哩。”刘青木轻轻地说:“之前没下雪,村里人还能帮着找找,现在大雪封门,谁还愿意帮着找呢。”
“你说咱娘疯了,她知道上哪弄吃的吗?”
“说不准,咱俩都要不到吃的。”
“咱俩会一直住在麦秸洞里吗?”
“那不会,等冬天过了,天气热了,咱就搬出来,住到东地河滩里去,那地方咱俩洗澡方便。”
“哥,咱住那几天了?”
“十七天还是十八天了我也忘啦,反正咱住进去的时候,咱娘已经走失十天了。””
“哥,你说咱家大床上,现在谁住着哩?”
“这我哪知道呀?我啥也不知道。”
“、、、、、、”
两个小小的身影慢慢往村子里走去,雪地无言,只留下那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这一年,刘青木11岁,刘青林8岁。
三
我小的时候,家里还是很穷,但已经有吃有穿了。祖父和二祖父因为是乞讨长大的,所以知道生活的艰辛,过去的日子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一场梦,梦醒了还是要靠自己去奋斗。祖父用乞讨来的饭养活了自己和二祖父几年,他们便长成大小伙子了,然后他们一起种地,闲时去河里捉鱼,卖一点钱来补贴家用。慢慢的日子能过下来,后来娶了祖母。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坐在墙角下,晒着暖暖的太阳,听祖父讲那久远年代的故事。祖父留着长胡须,我经常在他说话的时候给他的胡须辫小辫子,或者帮他卷一支旱烟。有时候旱烟没有了,祖父就叼着长长的烟斗,装作有烟的样子猛吸几口,那两边的腮帮子因吸气而深深地陷下去。祖父和二祖父都有气管炎,父亲说那是他们小时候在雪地里,被寒气侵袭又没有及时排除体内而留下的后遗症。祖父气管炎严重的时候,一口气上不来,满脸憋得通红,双手在空中挥舞,想要抓住东西又忍不住松开,好半天才提上气来,一长串咳嗽过后,吐出一口粘稠的痰,有时候痰里带些血丝,家里人都让他去看看,他总是说,没事,老毛病了,看不好了。其实他是不愿意花家里的钱去看病。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出生时,是五十年代中期,当时社会动荡,生活不稳定,父亲小时候就很勤快,去田里捡柴,去河里捉鱼,去打野兔,去做几乎他能做的所有事。我不知道如果当年曾祖父没有输光家产,现在的父母和我们都该是怎样的生活状态,我只知道,现在的生活都是父母一手一汗,一针一线创造出来的。
父亲有胃病,严重的时候只能躺着起不来,但是稍微好一点儿,他又生龙活虎跑去干活了。都说父亲是女儿上辈子的情人,我却很少感受到他情人般的关怀,因为他总是不善表达自己的感情。后来在外地工作了,更少和父亲沟通,逢年过节回家,吃饭时父亲一个劲儿地让我吃,母亲便说这真是你亲闺女,可怕饿着了。父亲也不说话,只嘿嘿地笑。
祖父在我十多岁的时候去世了,二祖父也在几年后去了,和预想中的一样,他们都因气管炎加重,无法再医治而去。他们离去的时候,其实我没有太大的悲伤,因为我看多了祖父和二祖父被气管炎折磨的样子,也了解了他们身体和精神上所受的折磨,如果上天堂能够减轻一些他们的苦难,这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只是我从此不能再给他的胡子辫小辫。
悠悠岁月平静,无事亦是蹉跎。恍惚间,时间像针尖上的水珠流进大海,流逝在不同的阶段里,流逝在相同的情感里,流出一股清泉,流出一阵芳香。有时候站在时间的尾间静静眺望,我竟记不起祖父、二祖父的容貌,什么时候,那张带着长胡须的脸,在似水流年的涤荡下竟然随波远去了?什么时候,那根长长的烟斗,仿佛指尖流过的细沙,在不经意间悄然滑落了?
一念之间,岁月流转,蓦然回首,不离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