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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到戌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北京城里,大雪纷飞,家家户户的房顶,都堆着厚厚的一层雪,放眼望去,只见天地相连,迷迷蒙蒙的一片灰色。
风很大,刮得枯枝上的积雪片片飞落,寒蛰惊起,群鸦乱飞,大地寂然。
西皇城根沿着紫禁城的一条碎石子路上,此刻也静静的没有一条人影,惟有紫禁城上巡弋的卫士,甲声锵然,点缀着这寒夜的静寂。
可是你越往回步,天就仿佛越早,西城大街上,灯火依旧通明,街上冒着风雨来往的人们也有不少,此时正值满清初叶,国势方殷,北京城里,天子脚下,更显得那么国泰民安,一派富足之气,沿街的几家大菜馆里,酒香四溢,正是生意最忙的时候。
街的尽头,就是最负时誉的西来顺涮羊肉馆,朝街的大门,挂着一层又厚又重的门帘子,一掀帘子,就是一股热气。
门里是一间大厅,密密放着十来张圆桌面,上面搁着火烧得正旺的大火盆,这是吃烤肉的,不管三教九流,认不认识,大伙儿围着圆桌面一站,右腿往长板凳上一搁,三杯烧刀子下肚,天南地北一聊,谁跟谁都成了好朋友,尽管一出门,又是谁也不认识谁了。
从外屋往里走,经过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面是分成一间间的雅座,屋里当然也都升着旺旺的火,那才是算真正吃涮羊肉的地方。
这天西来顺里里外外,显得格外的忙碌,院子靠左边的一间屋里,不时传出粗放的笑声,伙计们进出这间屋子,也特别殷勤。
原来北京城最大的镖局,镇远镖局的总镖头金刚掌司徒项城正在此屋宴客,司徒项城领袖着大河南北的武林英雄,有二十年之久,真可说得上声名显赫,店里的伙计谁不想巴结巴结这样的主儿?忽地,西来顺大门外,飞快地驶来一辆大车,车旁左右护伴着两匹健马,马上的彪形大汉,浓眉重锁,都像是心里担着很大的心事。
他们矫健地翻身下了马,拉开车门,从车里扶出一位面色淡黄的颀长汉子,那汉子双目微合,气若游丝,连路都走不动了。
两个彪形大汉半扶半抱着他,急遽地走进西来顺门里,掌柜叶胖子连忙迎上来,问道:“郭二爷,敢情这是怎么啦?病成这样,要不要叫人到卷帘子胡同替您找施大夫来?”
彪形大汉们没理他,粗着声音问道:“我们总镖头在哪间屋?劳你驾快带我们去。”
叶胖子察言辨色,知道准又是有事发生了,再也不多废话,领着他们穿过院子。
两个彪形大汉一推门,事情的严重,使得他们不再顾到礼貌,嘶哑着喉咙喊了一声:“总镖头。”
金刚掌司徒项城正在欢饮着,座上的俱是两河武林中成名露面的豪士,忽然看到有人不待通报就闯了进来,正待变色,目光一扫,扫在那面色淡黄的汉子脸上,倏地面容惨变,惊得站了起来,急切地问道:“二弟,你怎么啦?”
座上诸人都惊异地看着他,那两个彪形大汉抢上两步,齐声道:“小的们该死。”
司徒项城急得脸上已微微是汗,顿着脚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拉过一把凳子,扶着那病汉坐了下来,希望他能回答自己的话,但那汉子此刻正是命在须臾,根本无法说话了。
司徒项城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物,不真是特别严重的事,怎会露出这种着急的样子?皆因这垂死的病汉,是他生死与共的患难弟兄,镇远镖局的二镖头,北方武林使剑的名家青萍剑郭铸,何况在这郭铸身上,还关系着八十万两官银呢。
两个彪形大汉惶恐地跪了下去,道:“小的们该死,无能替总镖头尽力,二镖头受了重伤,保的镖也全丢了。”
司徒项城更是急得不住顿足,连声道:“这真是想不到,这真是想不到,镖是在哪里丢的?劫镖的是些什么人?二镖头受了什么伤?”
两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人抢着说道:“镖才走了一天,大家全都没想到会出事,过了张家口,有个树林子,树林也不大,就在那里,出来了一个独臂怪客,全不讲江湖过节,郭二镖头三言两语,就和他动上了手。哪知凭郭二爷那样的武功,不出三招,就中了那人一掌,小的们跟着总镖头保镖也有不少时候了,还没有看见比那人手段更毒、武功更高的,就凭着一人一掌,将我们镖局里的连趟子手带伙计一共二十多人,杀得一个不留,除了小的和王守成两个之外,全死在树林里。”讲到这里,他声音也哑了,眼睛里满布恐怖之色,像是那残酷的一幕此刻仍在惊吓着他。
座上群豪也一齐动容,金刚掌司徒项城更是惨然变色道:“快讲下去!”
那汉子喘了一口气,接着说:“那人留下小的们两人,叫小的们回来告诉总镖头,就是要叫北京城里的三家镖局子三个月里一齐关门,不然无论哪家镖局保的镖,不出河北省就要被劫,而且绝对不留一个活口。说完身形一动,就失了踪影。”
金刚掌司徒项城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好大的口气!”
那汉子一惊,不敢再往下说,司徒项城却又道:“说下去。”
那汉子望了坐在椅上,仍在挣命的青萍剑郭铸一眼,说道:“小的们一看那人走了,镖车却全在那儿,正说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哪知树林外又驰来十几匹马,马上全是一色黑衣的大汉,一人抵着一辆镖车走了,小的们人单势孤,不敢和他们动手,不是小的们怕死,实因小的们还要留下这条命来传这个消息。”
司徒项城哼了一声,那汉子低下头去,又说道:“小的们一看镖局里的弟兄全断了气,只有郭二爷胸口还热,小的们这才将郭二爷护送到北京城里,到了镖局一看,说是总镖头在这里宴客,小的们不敢做主,才跑到这里来。”
司徒项城听完了,沉着脸没有说话,座上群豪中正有北京另两家镖局的总镖头,铁指金丸韦守儒、劈挂掌马占元,以及保定双杰,和方自南游归来的武林健者龙舌剑林佩奇。
龙舌剑林佩奇本在凝神静听,此刻突然问道:“郭二爷所中之掌,是伤在哪里?”
那汉子想了一会儿,说道:“那人身手太快,小的们也没有看清,像是在胸腹之间。”
龙舌剑林佩奇哦了一声,转脸对司徒项城道:“可否让小弟看看郭兄的伤势?”
司徒项城叹了口气,说道:“郭二弟伤势不轻,唉,这可真教我如何是好?”
龙舌剑林佩奇走到郭铸椅前,轻轻解开他的衣襟,突地惊唤道:“果然是他。”
诸豪俱皆一惊,齐声问道:“是谁?”语气中不禁带出惊惧之音。
龙舌剑林佩奇转过身来,仰天长叹道:“想不到绝迹武林已有十七年的残金毒掌今日重现,看来我辈不免又要遭一次劫数了。”
这“残金毒掌”四字一出,方近中年的劈挂掌马占元,及保定双杰孙氏兄弟还不过仅是微微色变而已,年纪略长的铁指金丸韦守儒及金刚掌司徒项,城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
两人齐都猛一长身,果见青萍剑郭铸左乳下赫然印着一个金色掌印,直透肌肤,最怪的是此掌只剩下三个手指:拇、中两指似已被刀剑极整齐地齐根截去,金刚掌司徒项城见此掌印,面色更是立刻变得煞白,颓然又倒在椅上。
龙舌剑林佩奇摇头叹道:“这残金毒掌隐现江湖将近百年,每一出现,武林中便要遭一次劫难,怪就怪在百年来,江湖传言此人已死过四次,但每隔十余年,此人必又重现,远的不谈,就拿十七年前那一次,小弟与司徒兄都是在场目击的,眼看此人身受十三处创伤,又中了四川唐门兄弟姐妹五人的绝毒暗器,绝对再难活命,哪知此刻却又重见了。”
金刚掌司徒项城也愁容满脸地说道:“十七年前,家父怒传英雄帖,柬邀天下武林同道同歼此人,华山绝壁一役,中原豪杰五十余人被此人连伤了三十二个,但他也眼看不能活命,尤其是终南大侠郁达夫一剑直刺入左胸,唐家的毒药暗器,天下亦是无人能解,方道武林从此少了一个祸害,哪知唉,难道此人真成了不死之身吗?”
他又看了看青萍剑郭铸,见他呼吸更形沉重,目中不禁汩汩流下泪来,悲切地说道:“二弟的命,眼看是不行了,这残金毒掌手下,的确是从未留过活口,二弟这一死,唉!”
群豪亦是相对唏嘘,保定双杰的老大孙灿突然说道:“难道天下之大,就没有人能制住此人吗?”
龙舌剑林佩奇摇头道:“当今武林,不是小弟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确没有此人的对手,只有潇湘剑客的后代,与此人不知有什么渊源,只要有萧门中人在场,天大的事,此人也绝不出现。”
孙灿接口说道:“此人既是天下无敌,怎么又会四肢残缺呢?”
龙舌剑林佩奇说道:“孙兄到底在江湖的时日还短,连这武林中盛传的事都不知道。七十年前,残金毒掌与当年使剑第一名手潇湘剑客萧明比试剑术,潇湘剑客以“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赢得他半招,但也没能伤得了他,哪知此人却一怒,自行断去右手的拇、中二指,声言从此不再使剑,至于此人左臂之缺,据说是被东海三仙中的悟真子所断,但其中真相,却无人知道。
东海三仙,近五十年来,已不履人世,存亡俱在未可知之数,唉,除了东海三仙之外,又有谁能制得住他呢!”
始终沉默着未发一言的铁指金丸韦守儒突说道:“若是潇湘剑客的后人能改变五十年来不管世事的作风,此次也许能稍挽江湖的劫运,但萧门中人一向固步自封,恩仇了了,除非有当年潇湘剑客手刻的竹木令,才能请得动他们。”
他转首向龙舌剑问道:“林兄侠踪遍及宇内,可知道今日武林中人有谁还持有竹木令的,或可设法一借?林佩奇沉吟了半晌,说道:“当年潇湘剑客的竹木令,一共才刻了七面,百年来流传至今,就是还有剩下,也必为数不多了。何况这种武林异宝,所持之人,必是严密保藏着,不待自身事急,谁肯拿出来借与别人?”
大家又沉默了半晌,金刚掌司徒项城站起身来,说道:“小弟此时实是心乱得很,郭二弟眼看就要丧命,八十万两官银也无望复得,想不到镇远镖局数十年来辛苦创立的基业,从此毁于一旦,就是小弟,唉!怕也要毁在这件事上,小弟心中无主,真不知该怎么应付此事才好,诸位与小弟都是过命的交情,想必能了解小弟的苦衷,小弟此刻得先回家去料理此事,还得设法赔这八十万两银子。”
他惨然一笑,又道:“小弟就是鬻妻典子,也得赔出这八十万两银子,然后小弟豁出性命,也要与这残金毒掌周旋一下。”
他话说至此,诸人心中也俱都惨然,尤其是铁指金丸韦守儒与劈挂掌马占元,看着镇远镖局的前车之鉴,自己的镖局又何尝再能维持多久,更是心事百结,无法化解得开。
诸人正自唏嘘无言,门外突有咳嗽声,司徒项城厉声问道:“是谁?门外答道:“是我。”一个伙计推门走了进来,手中持着一张纸柬,躬身说道:“隔壁有位公子,叫小的将这张字条交给司徒大爷。”
司徒项城眉心一皱,接了过来,纸上只有寥寥数字,司徒项城一眼看完,脸上突现异色,对店伙说道:“快去回复那位公子,说是司徒项城立刻便去拜望,请那位公子稍候。”
店伙应声去了,司徒项城转脸对诸人说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想不到我等自思无望得到之物,无意中却得到了。”
他将纸柬交给林佩奇,又道:“这岂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吗?”
林佩奇接过一看,见上面写得好一笔赵字,看了一遍,笑着念道:“小弟偶闻君言,知君欲得竹木令一用,此物小弟却是无意中得之,不嫌冒昧,欲以此献与诸君。”他目光一抬,说道:“这真是太巧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此时,那店伙又进来说道:“邻室公子此刻就在门外,问司徒大爷可容他进来拜见。”
司徒项城忙道:“快请进来。”
他正待出门迎接,门外已走入一个身着华丽衣裳的少年,当头一揖,笑道:“小弟无状,作了隔墙之耳,还请诸君恕罪。”
诸人忙都站了起来,司徒项城拱手道:“兄台休说这等话,兄台如此高义,弟等正是感激莫名,兄台如此说,岂非令弟等无地自容了吗?”
那少年一抬头,只见他双眉斜飞入鬓,鼻垂如胆,的确是一表人材,惟有脸上淡淡的带着一种奇异的金色,而且双目带煞,嘴唇稍薄,望之略有冷削之气,但谈笑之间,却又令人觉得他和气可亲。
那少年又朗声笑道:“阁下想必就是名闻武林的金刚掌司徒大侠,小弟久闻大名,常恨无缘拜识,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之龙,小弟虽是个无用书生,平日最钦佩的却是笑傲江湖,快意恩仇的武林豪士,今日得以见到诸位,真是平生一大快事。”
司徒项城谦谢了几句,客气地招呼着他坐了下来,将座上诸人一一为他引见了。
那少年自称姓古,名浊飘,是个游学士子。古浊飘口若悬河,胸中更是包罗万象,天南地北,三教九流,仿佛都知之甚详,而且口角生风,令人听之不觉忘倦。
但司徒项城心中却急得很,只望他提到那竹木令。古浊飘眼角一转,已知他心意,笑道:“小弟日前偶游江南,无意之中帮了一个落魄世家的大忙,那人却送了小弟一块木牌,说是小弟浪迹天涯,此物大是有用,小弟问他那是何物,那人才告诉小弟此木牌便是他家世代相传下来的竹木令,其先祖得自潇湘剑客,对小弟之举无以为报,就将它送与小弟。”
他笑了一笑,又道:“但小弟只是个游学的书生,与武林中素无恩怨,而且小弟孤身飘泊,身无长物,绿林中的好汉,也不会来打小弟的主意,得此至宝,却苦无用处,想不到今日却凭着此牌,结交到如许多素所仰慕的侠士,真教小弟太高兴了。”
说罢,他仰首一声长笑,笑声清越,但却带着一种难以描绘的冷削之气,坐在椅上的青萍剑郭铸,听了这笑声,突然面现惊慌之色,双手一按椅背,想挣扎着坐起来,但他身中当世掌法中至毒至狠的残金掌,全仗着数十年来从未间断的修为,才挣扎到现在,此时微一用力,但觉内腑一阵剧痛,肝肠都像已全断,狂叫一声,倒在地上气绝死去。
诸人俱都又是大惊,司徒项城与他数十年生死与共,自然是最伤心,扑上去抚着他的尸身,顾不得一切,竟失声哭了起来。
诸豪亦是神伤不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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