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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快过阴历年的时候,一个风雪满天的星期日,余永泽从外面抱回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有便宜坊的烤鸭,有天福号的酱肉,还有非常精致的点心和一瓶白兰地酒。道静接过这些东西,奇怪地问:“你买这些干行么呀?”
余永泽在道静的脸上吧地亲了一下,高兴地说:“今天请个贵人来吃点喝点。来,咱们快收拾收拾屋子和这些东西。”
道静噘着嘴巴看着余永泽不动,不高兴地说:“什么贵人?我不侍候你那贵人!”
余永泽把道静的手拿在自己的脸上摸着说:“看,为买这些东西这脸都冻成冰棍啦。你也不心疼人家来,给我暖暖!”
道静笑了。抽回自己的手,又问:“倒是谁来呀?”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余永泽好像故意和道静开玩笑“这个人对咱们大有好处。你一定要拿出主妇的殷勤好好招待人家。来,咱们把这些肉、菜都摆好,你再去把馒头蒸热等等!去把那两只漂亮的宋瓷杯子拿出来,今天可用上这些古董了。”
两个人刚把吃的东西摆好,把屋子收拾干净,就听外面有人喊道:“有一位杨庄的余少爷住在这儿么?”
道静赶快把门打开。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衰弱的老头站在屋门外。他一边扑打着身上的雪花和尘土,一边哆哆嗦嗦地问道静:“您、您余少爷是住在这儿吧?”
“您进来吧!”道静刚要往里让老头,余永泽走到门边看着老头,问:“你找谁?”
老头一见余永泽,立刻高兴地抢上前来,核桃样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了笑意:“大少爷,您住在这儿?好、好难找啊!”老头说着不等余永泽往里让,就背着布“捎马”[捎马,搭在肩上的布袋,两端可装物。北方农民赶集、进城时常用原注]踉跄地往门槛里迈。
“你是谁?”余永泽没让他进去,挡住了门槛。
“我,我是您对门的魏三大伯,您您连我也不认识了?”老头有些失望,他仰着瘦削的皱脸呆呆地看着余永泽。
“哦,魏老三!”余永泽好像刚刚想起似的,把手一挥把魏老头让到屋里来。同时对道静一努嘴:“这是家里的老佃户。”
道静见老头风尘仆仆又冷又饥的神色,连忙找个凳子让老头靠火炉坐下,并且问老头:“没吃饭吧?跟我们一块儿”她的“吃”字没有说出口,余永泽早向她使了个眼色。她点点头,看看那一桌子珍美的食品,想起就要来的贵人,就到外面买回了一包烧饼递给老头,说:“老大伯,吃点这个吧。”
“不啦,不啦!”老头一边拙笨地谦让着,一边早接过烧饼大口吃起来。余永泽走进了用幔帐隔开的里屋去,外面道静只好一个人陪着老头。老头儿狼吞虎咽地一气把烧饼吃光了,然后掏出旱烟袋,吸着烟,眯着眼睛感激地看着道静笑道:“您是我们庄子上教过书的林先生是不是?”
“是。老大伯。您还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我那大孙子狗儿还跟您上过学。他回家来常念叨林老师好,林老师教他打日本呢。”
听见老头子和林道静在外屋谈起家常来,余永泽挟着几本书走了出来,他截住老头的话,问道:“魏三大伯,你有什么事找我?说吧!我要上课去了。”
这老头儿的神经忽然紧张起来,他拿着烟袋的手有点儿哆嗦。但他克制着,慢慢地把烟灰磕打出来,和烟荷包一起收拾好了,装在腰里,然后所答非所问地说道:“大少爷,您是念书人,什么不明白,我种您家那东洼的地,连着三年闹水,子粒不收,老伴儿饿死啦;您五福兄弟饿的跑走当兵去啦;家里只剩下我跟狗儿娘、小狗儿,还有五福的妹子玉来她,她叫我狠心卖给人家,也不知山南海北的哪儿去啦!”
看样子老头儿叨叨起来没有完了,余永泽用手敲着桌子,又截住老头的话说:“三大伯,你倒是干么来了?没事,你待着,我要走啦。”
“别,别!待一待!几句话就完。”老头子赶快站起身来,双手伸出去,远远地好像要抱住余永泽似的哀诉道“穷人的日子实在没法过啦!您家的租子两年都交不上,您父亲催”老头儿摇着头叹口气,忽然,浑身上下摸索起来,摸了半天,这才从腰里摸出一封揉皱了的信封,他举着这信封,用颤巍巍的双手送到余永泽面前。“看!这是您五福兄弟当兵来了信啦,一家子高兴坏了,他说在北平长辛店驻防,我,我就找了他来啦。”
“你找他有什么用?”还是余永泽明白,他微微一笑说。
“您说的对!”老头儿赶忙回答“好几百里,好容易央告人借了四块钱的盘缠,可是赶到那儿,他又开拔啦,不知开到哪儿去啦。我,我们一家子还指望找他要点钱活命呢。
要是他发个财什么的,把您家四老爷的租子交上那就更好啦。
可是老天爷,老天爷不睁眼,五福又不知哪儿去啦,不知开到哪儿去啦!这年头兵荒马乱,一个枪子唉,我那苦命的小子啊!”说着说着,老头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竟呜咽起来了。林道静听了这些话,忍不住心酸起来,看着老头儿用污脏的手去擦眼泪,她赶快拿了一条毛巾递给他。可是,没等送到老头手里,余永泽却轻轻夺了过去。他笑着向道静一努嘴,回过身来对老头说道:“魏三大伯,别难过啦。你是没有路费回家吧?不要紧,我这里给你凑一块钱,你到别处再想点办法,赶快回家去吧!”
说着,余永泽从衣袋里掏出一张一元的钞票放在老头的身边,并且对林道静微微一笑,意思好像说:“你看我多么慷慨。”
老头儿开头听着余永泽的话是高兴的,但转瞬间,看见了打发他走的一块钱后,老头儿的脸陡然痉挛起来了。他瞪着余永泽,又看看一旁站立的林道静,用哆嗦的嘴唇,上句不接下句地说:“少爷!行行好,家里人眼看就饿死啦!一块钱一块钱连到家的路费都不够!您好心眼,小时候还常给五福白面馒头吃。今个”他那昏花的老眼满含着泪水“今个,帮个十块八块的吧!别,别叫小狗跟她娘,白,白盼一场。”
老头儿的眼泪流出来了,可是林道静眼中的温存多情的大学生余永泽,却忽然又粗鲁又冷淡地说:“三大伯,你们佃户都不交租,我父亲拿什么钱寄给我?
我是个学生,又不挣钱,给你这一块钱也是不容易呀!”说着话,他偷眼看看林道静,谁知道静已经转身走出门外去了。余永泽还想说什么,可是老头儿已经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艰难地背起他的破捎马好像它有千斤重似的。他一边蹒跚地向门外走,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行!行!人到难处就是这样!”
余永泽看见老头儿没拿他那一块钱,他把钱又随手掖在口袋里。老头出了门,他也没往外送。
“老大伯,等一等!”老头走到大门口,道静把他叫住了。
她匆忙地递给他一张钞票:“老大伯,这是十块钱,管不了多大事。可是,”她向门里看看,又说“你认识火车站么?留神!火车上有小偷,可把钱收好了。”
老头儿的眼泪刷地又流下来了。在漫天大雪的街上,接过钱以后,他两只手慌乱得好像瞎子一样乱摸起来。半天,才喃喃说道:“哪儿都有好人,好人谢谢您,一家子全给您磕头啦!”
看见这悲惨的情景,道静的眼泪也忍不住流下来了。在这一霎间,她忽然想起了她那白发苍苍的外祖爷。穷人、佃户,世界上有多少受苦受难的人呵!她怀着沉重的心情站在门边,看老头儿一步一回头地慢慢走了,这才回到屋里来。可是,刚走进屋,她看见余永泽的脸上有了怒气。
“你给老头钱啦?”他皱着眉头,充满了斥责的意味。
道静抬起头来,盯着余永泽看了看,点点头道:“给了。”
“多少?”
“十块。”
“拿着我的钱装好人,这是什么意思?”余永泽第一次对林道静发起火来了。
“啊!”道静想不到余永泽竟会说出这种话来。她猛地站起身来,激怒地盯着余永泽:“你这满嘴仁义道德的人,对待穷人原来是这样!我,我会还你!”她哭了。她跑到床上蒙起被子,哭得那样伤心。而更使她伤心的是:余永泽她深深热爱的人,原来是这样自私的人,美丽的梦想开始破灭,她,她怎么能够不痛哭流涕呢?
看见林道静真的伤了心,余永泽慌悚起来,他顾不得刚才的气愤不满,用力抱住她的脖颈,温存地央告起来。一霎间,他又变得多么多情和善了呵!
“静,饶恕我。我错了。我是为了咱们的生活呀。我不是自私的人。为什么老头儿来找我借钱?因为我和父亲不同静,别生气了,别说给他十块,就是把父亲刚寄来的五十块全给他,只要你高兴,我再也不说个‘不’字了。”
见道静虽然不理他,但面色渐渐好转了,也不流泪了,于是他拉起道静,替她把头发梳好,还替她往脸上敷了一点粉,然后得意地说:“张敞画眉也不过如此吧?来,别生气,我来给你说个笑话:小时候,我和老头的儿子五福最要好,我们住对门,常常一起跳到大坑里去打扑通。我父亲上五十岁才有我这么个儿子,当然像宝贝样,不许我游水,可是我偷着也要游。五福和一帮小孩子,就给我打掩护。家里人一来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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