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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忍不住笑了。卢嘉川的话多么犀利地道破了她心中的秘密呵!她不由得害羞起来,歪着脑袋半天才说:“卢兄,你说得很对。过去我只想当个好人不欺侮人,也不受人欺侮。也许这就叫做‘独善其身’?确实,我很少想到为旁人。但是我有一点儿还不明白:我常常省下自己的零用,给洋车夫、给乞丐,我喜欢帮助穷人。你能说这也是为个人?”
“我想,”卢嘉川点点头说“对一个人行为的评价包括他一切的努力和奋斗,不仅要看他的动机,更应当看他的结果。看他是在推动现社会前进呢,还是在给这个腐烂的社会贴金,或者在挽留这个腐烂的社会。”轻轻的、意味深长的微笑,浮在卢嘉川的眼角,他机警地向门外瞥视一下,又看了看那个倒霉的饭锅,继续说下去“小林,你救济几个洋车夫或者几个乞丐,能叫千百个洋车夫和乞丐都有饭吃吗?这个除了能够满足你个人的‘好人’**之外,对整个社会对全体劳动人民又有什么好处呢?说到参加红军上疆场,这愿望是好的,可是也得看实际情况。革命工作是多种多样的,有火热的白刃战,也有不为人注意的平凡的斗争。”他又转动一下发着糊味的饭锅,向道静瞥了一眼“像你做的这些做饭洗衣的琐碎事情,如果它是对人民对革命有利的、必须的,需要我们去做时,不一定非要上战场才算是革命。小林,怎么样?非要当个战死疆场的英雄不行吗?”
卢嘉川说着笑了。林道静也跟着笑了。她的情绪随着他的话像小船随着波浪一样忽高忽低。当她觉察到卢嘉川是用一种真诚坦率的友谊在向她劝告时,她那由于面子、自尊而引起的不快就很快地消逝了。当她看到他爽朗地笑起来、并且露着关切的神情向她点头的时候,她心里忽然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欣喜。
“卢兄,真感谢你!”她绯红的脸上浮跃着欢喜的笑容,美丽的眼睛睁得又大又亮。
“怎么,中午了,饭熟了吗?”余永泽狸猫一样又偷偷地跳进来了。这回他把礼帽向床上一扔,一屁股坐在床上,瞪着道静不动了。
道静的脸霎地变得灰白。她愣愣地望着余永泽,张不得口她实在不愿当着卢嘉川的面去和他吵嘴。
卢嘉川是个机灵人,他一看这两个人的情况不对,便赶快拿起帽子,先向余永泽微笑地点点头,又向道静含着同样镇定的笑容说:“我们今天的谈话很不错。现在,你们吃饭吧,我该走了。”他又向余永泽点点头,便走向房门外。道静默默地跟在后面送他出来,直送到他走出大门,道静才咬着嘴唇什么话也没讲就回来了。当她一回身却发现余永泽也跟在她身后,瘦脸拉得长长的,像个丧门神。
这天夜晚,道静晚饭没吃就睡下了。她心里被许多复杂的情绪、思路搅扰得很惶乱。时间很久了,她躺在枕上还没有睡着。睁眼望望,昏昏的灯光下,余永泽正坐在桌旁低头发着闷。这时,她的眼睛忽然盈满了泪水。
“这,这就是那个我曾经热爱过的、倾心过的人吗?”她赶快把头蒙起来,生怕他听见她伤心的痛哭。
余永泽坐在桌旁思索着。他早就知道林道静接近卢嘉川,今天,他俩那种亲密纵谈的情况,更加使他明白了道静变化的原因。他竭力克制自己,他想:男子汉大丈夫不应该为一个女人来苦恼自己。可是,当他眼前闪过了卢嘉川那奕奕的神采、那潇洒不羁的风姿,同时闪过了道静望着卢嘉川时那闪烁着的快活的热情的大眼睛,他又忍不住被痛苦和忿恨攫住了。他激动地坐在椅子上想得很久,也想得很多。但是他毫无办法。道静这女人是倔强的,是有自己独立不倚的思想的,你用道理说服不了她,用眼泪也不能打动她,施加威力更是不行。怎么办呢,聪明的余永泽最后想出了一个奇妙的主意,给卢嘉川写封信。劝告他,警告他,如果他懂得做人的道德的话。
信是这样写的:
卢公足下:余与足下俱系北大同学,而令戚又系余之同乡,彼此素无仇隙。乃不意足下竟借口宣传某种学说,而使余妻道静被蛊惑、被役使。彼张口革命,闭口斗争,余幸福家庭惨遭破坏。而足下幸矣,乐矣,悠悠然、飘飘然逞其所欲矣!人,应当懂得做人的道德,人也应当不以危言耸听去破坏别人的幸福,否则殊有背人之良知德性也。余谨以此数言奉劝足下,是耶非耶?幸三思之。
尚望明鉴。
余永泽一九三三年三月
信写好了,他心里好像出了一口闷气,舒畅一些。把信封好,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走到床前。这时他看见道静睡着了。她熟睡的面孔好像大理石的浮雕一样,恬静、温柔,短短的松软的黑发覆披在白净的丰腴的脸庞上,显出一种端庄纯净的美。后来他又看出她的嘴角含着浅浅的笑意,脸上却挂着晶莹的泪珠。“她哭啦?”这个念头一闪,他立刻被一种怜悯的感情把满腔气恼全部勾销了。他忽然感到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一个有着崇高理想的女人。而他应当理解她,原谅她。他站在床前望了她一会儿,心里想:“她是善良的,诚实的,她不会欺骗人,不会爱别人的,我干吗庸人自扰呢?”想到这里,仿佛豁然开朗似的,余永泽的心情舒展了。他伏下身来在道静脸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回过身把那封刚写好不久的信,一狠心,投入到将熄的火炉里。看见炉口冒起一阵火光,他好像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业,立刻豪壮地举起胳臂,连连伸出去打了几拳,然后几个哈欠一打,他赶快脱衣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