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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和广西贵州交界的地方,在元明时代有许多苗族土司;及至前清康熙乾隆两朝,改土归流,民苗杂处,久而久之便没有甚么大分别了。但是形式上的居处、衣服、饮食、交游、礼节,苗人的旧俗固然改变了许多,然而敬神信鬼和咒生诅死的事,是永远迷信着的;所以苗族的巫师,颇有些神奇的法术。
即如赶尸事,南通广西的郴州道上,西通贵州的辰州道上,是常常可以看得见的。因为湖南人都抱有“出门求财”的观念;长毛乱后,河南的捻匪、新疆的回子,又用了多年的兵;湘军足迹无处不到;事平之后,做官、做生意的流寓在外的极多。家乡人因亲友及互相招致,互相投奔。出远门的远到新疆、甘肃,或者还要预备些盘缠;近的出门到贵川、云南、广西、广东,就只是一个包袱、一把伞,提起两只走路不要钱的脚,纷纷的就去了。
出门既然容易,自然出门的多了;得法的固是有人,客死他乡的也就不少。在外省的同乡遇见得多了,资助着棺殓葬埋;就有来不及拿不出的时候。于是就有一种人专门以赶尸还乡为业,取极少的报酬,直送那死尸回到家里去。他怎样赶尸呢?比方有人客死了,同乡的没法赀送,便请了赶尸的人来,讲好了盘缠;赶尸的人作起法来,那硬挺挺的死尸便一噘劣爬起来,闭目垂手跟着他走。
那人在头里领着,敲着小锣,叫路上的人让道。夜晚到了客店,烧张钱纸,将死尸领到门角落里站着,吩咐道:“住店了。”第二日起来,又烧钱纸,吩咐死尸道:“上路了。”那死尸又跟着走动起来。无论是几千百里的路,或是三伏大热的天,那死尸行走几十天并不发烂发臭。及至离死者家里不远,那人便专人去通知赶紧预备衣衾棺木;死尸一走进门即刻倒下,立时就溃烂发臭了。
赶尸赶得多的,可以赶得二三十个做一路走,这种法术便是苗峒里巫师的传授。至于苗婆闹的顽意,除历来书本子上记载的蛊毒以外,最普通的又有一种自卫的小小法术:如果有人去调戏他,他心里不愿意时,只要手脚接触了他的身体,就登时肿痛起来,百药不效,非得去求那苗婆给点草药不能治愈;所以辰沅永靖一带地方的女人,乃至讨饭的妇人,多有学会这种法术的。
又有一种极恶毒的咒诅法,比方有人和苗婆发生了恋爱关系,后来却负心抛弃了;那苗婆绝望之后,便去到一个极僻静的处所,跪了下来请神念咒;披散头发,一寸寸拿刀剁了下来,那男子就得发狂不省人事。再毒些,剁了头发之后,并且将左手指头也一节一节的剁去;那男子就得自咬、自掐、撞头磕脑而死。
又有一种咒诅术,找一条极雄壮的狗用链子锁了,穿麻衣、戴孝帽天天对狗磕头,诉说冤苦,求狗爹爹替他报仇;七日之后,设下极讲究的饭菜给那狗饱餐一顿,便烧起炭火来慢慢地把那狗炙死。狗被火逼得乱叫乱跳,这人便不断的磕头诉冤;炙得那狗奄奄一息时,才把链子松了。据说,狗死之后便去找定了那仇人,非制死了不可;并且有仇人一家都被狗的鬼弄死了的。这也是苗峒里传出来的一种报怨的恶毒法子,虽然免不了是妖魔鬼怪的事,究竟冶还可以平人心之不平呢!
却说长沙有一个开钓台(旧时指专门为私娼、嫖客接洽牵线的中介场所)的恶鸨,大家都叫他做易满太婆;在那时风气不曾开通的长沙,一班女人很不容易出门,一班纨裤恶少就更不容易有勾引苟合的机会。平常钓台上钓来的女人,无非是下等的烂污货,比妓女都不如的(彼时湖南妓女颇重视留客住宿)!惟有易满太婆手段极高,能够引诱有身家的女人出来做丑事;所以一班恶少趋之若狂,名气一天大似一天。被一位古板绅士虞幼文老先生知道了,便亲自去拜访代理臬司的季白眉粮道(官名,明清两代都设督粮道,督运各省漕粮,简称“粮道”),请访拿惩办。
虞老先生是季白眉的前辈翰林,湖南的绅权又是向来敬重的;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更是季白眉所痛恨,立刻发下牌票拿人。凑巧季大少爷正陪着一位中兴名臣南侯爷的侄少大人南为昭在签押房的对面书房里谈话,看见签稿家人拿著访闻公事进来用印;知道是拿办易满太婆,便和南为昭说了。谁知南为昭正是易满太婆的独一无二的上客!听了这信如何不心慌?即刻托辞出来,飞奔到易满太婆家里报信,又把易满太婆隐藏起来;及至臬台衙门的差,会同长沙府县的差来拿人时,扑了个空,只得把“易氏畏罪在逃”六个字覆命。
这时季白眉已经接到许多绅士和同寅(旧称,即同僚,指在一个部门当官的人)的信一百多封,都是替易满太婆讲情的;恰好钦命的正任臬台到了,季白眉只得装个迷糊;宕了几天,回了粮道原任,就不管了。官场的事,拿起来就重,放下来就轻;新臬台既然不问,那易满太婆自然又会在社会上活跃起来。
有一天,南为昭在王泉山观音菩萨庙里,看见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生得非常之美;跟着一打听,原来是一位候补老爷的小姐,因为母亲病了,特来求神的。南为昭便要易满太婆替他设法,易满太婆感激南为昭入了骨髓,设了许多计策,总之不得进门;便在那小姐住的邻近也租下一所公馆,装饰得非常阔绰;弄了个小孩,叫心腹人装做老妈子带着天天在右邻左舍顽耍,居然被他踏进了候补老爷的门!渐渐的就借着教做针线为由,将那小姐骗了过来,拿迷药迷了,听凭南为昭戏弄。
及至那小姐醒过来,知道已经上当;因为不曾许配人家,就要求南为昭娶处回去。南为昭不肯,那小姐又甘心做小,南为昭也不肯;那小姐羞愤极了,回到家中写了一张冤单,当晚就一索子吊死。次日,候补老爷发现了女儿缢死的事,拿了冤单就去上抚台衙门,求抚台伸冤。
此时那位新臬台已经升任到别省的藩台走了,季白眉又署理臬台,当面受了抚台一顿申斥;那抚台便传中军带兵去拿易满太婆,亲自问了几句。因为南为昭对那小姐自称为东方穆;易满太婆承认引诱小姐,却耐着拶子(旧时夹手指的刑具)不肯供出南为昭来。那抚台只得请了王命,立刻将易满太婆斩首示众;而南为昭居然漏网——这是前三年的事。
南为昭造下了这一个孽,每到热闹场中,忽然心头一静,使要受天良的谴责;每日夜深或清早,心头也要潮起这一回事了。一年多下来,就成了心病,精神恍惚,多疑多惧;有时自言自语,是个失心疯的样子。有人趁他清醒的时候劝他学佛,他也希望佛天保佑,解释这一回的冤孽;便借住在北门外开佛寺里,天天跟着一班和尚念经拜佛。又一年多下来,居然养好了这心病。忽然他的小儿子生了急病,上吐下泻,十分厉害;他的老婆何氏慌得没主张,只得请他进城去。
他急急忙忙的走到城门口,从晴佳巷口过身,忽然心中一动,又见那巷里一家门首火光熊熊;绕道进去一看,原来烧的是一堆纸钱。旁边另有一堆灰,尚有星星红火在那烧过的纸纹上乱窜,似乎还有字迹在上面;趁火光看时,只见寸来大小五个字是“淫棍东方穆”!上下文全瞧不清楚;登时吃一大惊!定神看那几家门牌,因为天色晚了看不见,只见一家贴着张堂名条子“浦市关”三个字。
他还在那里踌躇,他的用人催着道:“要关城了。”南为昭猛然省悟,匆匆进城回到家中。何氏正和郎中先生讲小孩子的病势,他便也坐下来听。谈不到几句话,只听得里面闹将起来,他便和何氏奔了进去;只见小孩子跳身坐在床顶上,张开口哈哈大笑。
何氏上前问道:“宝贝,你这是怎么了?”小孩子指着南为昭道:“你这问他,为什么要因奸致死别人的闺女?”便又大笑连声道:“我今日总算寻着了!”又抽抽咽咽的哭起来道:“害得我好苦!”小孩子这么一闹,南为昭吓得呆了,何氏更慌了张;只有儿一声又一声的直哭,把个郎中先生吓得溜之乎也。
一家人正没做理会处,幸得他丈母何老太太听得外孙病了来瞧;见了这个情形,连忙叫人快去请法师,一面对着小孩子念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来。那小孩听得念佛声音居然闭目合掌,登时安静;何老太大便命人抱了下来,抚他睡下。何氏见小孩子安静了,记起小孩的谵语来,便扭住南为昭大闹说:“你这种禽兽!一定在外边造了活孽,所以害得我的儿子被鬼寻了。我只找你拼命!”这一闹,又闹得个人仰马翻。及至何老太太解劝开了;南为昭走到堂屋里坐下,撅起嘴巴,一声不响。
后来法师来了,敬神、收吓、退白虎,闹到天亮;小孩子果然清楚了,知道饿了,要吃东西。大家又忙着张罗了一回,因为耽搁了一夜没睡,都去歇息去了。
谁知南为昭的疯病又发了,并且发得一个与众不同!从前是自言自语,这回撬口不开;从前是斯斯文文,这回就动手动脚。本来他白瞪着眼坐了一夜,此时何老太太叫他去睡一会,他突然伸起手来,左右开弓似的只管打自己的耳刮子。何老太太忙问道:“你这是为了什么?”南为昭不答,拍拍的只顾打。何老太太便上前去攀住他的手,颤巍巍的喊道:“你又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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