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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情由,杀了在下胞弟?”
孟如庭见此人谈吐从容,衣着华贵,浑似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心想:“这人倒有几分儒雅之气,但不知武功如何?”侧目向余下二人望去,只见二人都在四十开外,背上各背一口长剑,冷冷地望向楼外,均不置一词。
夏雨风待钱、马二人说完,哼了一声道:“你二人那些丑事,也定要拿到今日来了断么?”蓦然转过头来,嗔目而视。钱、马二人一惊,同时退后两步。夏雨风哈哈大笑,冲几个捕快道:“我以为你们约了甚么好手,原来不过是洞庭湖中的游鱼烂虾。嘿嘿,衡山派也赶来凑热闹,吓唬人么?”
那两个中年人原本默不作声,听了这话,目中都射出寒光。其中一人开口道:“朋友杀官犯刑,我衡山派原也管你不着。但朋友做案之时,坏了几名护卫性命,这几人中有两个却是本派弟子”话未说完,夏雨风突然手拍桌案,怒声道:“那狗官贫赃枉法,身边护卫会是甚么好东西?你衡山派弟子近年来要么做锦衣卫,要么做护院狗。老子杀了他们,又能怎样!”手指在酒坛上一推,酒坛旋转着飞向他放包裹的酒桌,咣地一声,将一条桌腿撞断。桌子一塌,包裹落地,咕噜噜滚到夏雨风脚下。夏雨风拾起包裹打开,众人见里面竟放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无不心惊。周四从座上蹦起,扭过头不敢再看。
夏雨风手指人头道:“这狗官在衡阳无恶不做,去年入冬又吞了赈灾的钱粮。这等畜牲,还能活么?”手掌拍落,将人头击得血肉模糊,顺手撕下一只耳朵,放在口中大嚼起来。孟如庭见状,微微皱眉。对面几人都惊呆了。
夏雨风吞下口中人肉,抓起人头抛向窗外“噗”地一声,人头正嵌在楼外檐角之上。夏雨风恶气难消,又道:“这些狗官也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总有一日,咱要杀上京城,取了那小皇帝首级!”是时各地灾荒不断,但崇祯初登大宝,尚有抚恤万民之心,是以海内虽饿殍塞野,却未大乱。夏雨风出此反逆之言,着实让众人吃惊不小。
几个捕快齐声喝道:“你敢背逆君父,还要脑袋不要?”夏雨风冷笑道:“这年头人人脑袋都不知能顶多久,若一日爷爷反了,正不知要取多少人头下酒!”一捕快叫道:“今日你能带着脑袋下楼,明日再造反不迟。萧、李两位大侠,马四爷、钱帮主,大伙并肩子宰了他吧!”那两个中年人都是衡山派的好手,一个叫萧寒清,一个叫李希元。二人听捕快一喊,同时抽出长剑,纵身上前。孟如庭知夏雨风武功甚高,拉周四坐在一旁,静观其变。
只见萧、李二人长剑抖动,分刺夏雨风两肩,剑法诡异多端,一正一反,好似两只采花狂蝶,在夏雨风周身上下飞舞。虽只各出一剑,剑招已繁复异常,令人眼花缭乱。
孟如庭看了一眼,暗暗摇头,心道:“衡山剑法只走隐晦繁琐的路子,偏重机巧诡变,绵密中减了剑上威力,不免过于小气。想来创此剑法者,必是个聪明擅变之人,但自来巧诈不如拙诚,他这剑法虽招招新奇,花样翻新,然虚招太多,取势时过于繁复,算不得一等一的剑法。”
却见夏雨风在两把剑中往来穿梭,兀自好整以暇,萧、李二人长剑雪片般飘落,每每数招方占了上风,被夏雨风或一拳,或一掌,登时又转为守势。孟如庭料萧、李二人剑招有限,心道:“这两人剑法倒也不差,只是剑上失了稳重凝厚之意,再斗几十招,必会自缚手脚,弄巧成拙。”
突见二人剑法一变,一人剑走偏锋,只攻不守,剑气破空做响,如风雷骤至。另一人剑光流转,纵横开阖,似洒下点点雨丝,或缠或绞,将夏雨风挥来的掌风割得破碎支离。二人分值攻守,配合得天衣无缝,剑上威力顿时增了数倍,眨眼间将夏雨风逼退了两步。
钱、马二人见夏雨风身法渐渐滞拙,已不敢在两把剑中往来窜纵,面上都露喜色,只待夏雨风稍有疏忽,便要乘机出手。孟如庭窥破二人心意,右手一扬,两支筷子脱手飞出,直奔二人咽喉射来。二人齐声惊呼,哪还来得及躲闪?眼见两支筷子便要戳在二人喉上,突然从中折断,纷纷落地。钱、马二人在鬼门关绕了一圈,直吓得面无人色,知座中这条大汉武功高己太多,哪敢再生歹心?
孟如庭摄住二人,又向夏雨风望去,见他虽露支绌之状,一时尚不致落败,于是凝神细瞧萧、李二人这套新奇的剑法,寻思:“久闻衡山派‘风雨潇湘剑’的威名,难道这剑法要两个人使才具威力?当年武林中使剑的人物,以峨嵋渺道人和衡山派萧敬石二人为最,后虽都败在周应扬之手,但萧敬石一把剑上,莫非真能使出如此博大精奇的剑法来?”他看了许久,只觉两人剑法并非无漏洞可寻,但一齐施出,却将各自缺欠尽数弥补,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暗生惊怖:“想来峨嵋派那个冲霄道人,必是尚未学到乃师剑法的神髓,不然在泰山之上,断不会三招便败了给我。江湖上数年前能人倍出,萧敬石在世时,定能凭一己之力施出此路剑法。我若早生几十年,泰山上岂能容我胡为?”
便在这时,忽听“嗤”地一响,萧寒清一柄长剑已刺入夏雨风左臂。夏雨风中剑之下,突然奔雷也似大吼一声。萧寒清心中一寒,手上登缓。夏雨风右臂暴伸,揪住他前襟衣衫。李希元剑向横扫,欲削其臂,猛听夏雨风又惊雷般喝了一声,心胆稍怯,长剑停在中途。夏雨风趁机飞起一脚,正踹在他胸口。李希元大叫一声,平平掼向楼壁,挂画儿般在壁上停了一停,落地时口喷鲜血,已没了气息。
夏雨风凶性大发,臂上微一用力,将萧寒清连人带剑举起,顺窗口掷了出去。岳阳楼高达数丈,萧寒清坠下高楼,谅来也难活命。马、钱二人见夏雨风突发神威,心胆俱裂,晃动身形,相继窜下楼去。后面两个捕快逃得稍慢,被夏雨风从后揪住,一手一个,都掼下高楼。周四见他举手间连毙四命,吓得躲在孟如庭怀中,不敢睁眼。孟如庭也觉夏雨风出手过于毒辣,面沉似水,默默无言。
夏雨风拍了拍身上尘土,笑呵呵走到孟如庭面前,不好意思地道:“嘿嘿,跑了三个,可教哥哥见笑了。”孟如庭眼望窗外,面无表情。夏雨风尴尬一笑道:“咱这点本事,哥哥自是瞧不上眼。下回咱再动手杀人时,一定做得利落些。嘿嘿,适才吃了哥哥的酒,这回该咱请哥哥吃酒才是。”回身冲楼下喊道:“伙计,还不将酒送上来!”他这么一闹,岳阳楼上哪还有半个人影?他见半晌无人应声,骂了一句,迈步下楼,上来时捧了两大坛好酒,放在桌上道:“小弟粗鲁,搅了哥哥酒兴。哥哥快请吃酒。”打开一坛酒,双手捧到孟如庭面前。
孟如庭见他执礼甚恭,不好拂了他脸面,接过酒坛道:“兄弟出手太重,可不是件好事。这伙人并无不赦之罪,何苦取了他们性命?“夏雨风笑道:“衡山派自从死了老掌门后,变得越来越不像话,明里暗里跟官府眉来眼去。小弟看着心烦,这个一时气愤,哈哈”孟如庭知他是个耿直之人,不便指责太多,口气稍缓道:“兄弟大闹岳阳楼,倒也添了不少兴致。来,我兄弟几人今日便喝个痛快。”夏雨风心中大乐,忙道:“咱先敬哥哥酒。”抱起酒坛,一口气喝了小半坛。孟如庭见他酒量颇豪,笑道:“我这儿尚有个兄弟,咱三人不妨一起畅饮。”
夏雨风瞥了周四一眼,问道:“哥哥,这娃娃是谁?”孟如庭抚摸周四头顶,逗趣道:“这是我四弟,江湖人称玉面小郎君的便是。”夏雨风打量周四半天,摇头道:“这位兄弟比咱生得是俊,但说他是甚么郎君,可看着不大像。”孟如庭见周四满脸绯红,夏雨风却不住地对他品头论足,大笑道:“孟某兄弟都是这般憨直可爱,直教人哭笑不得。”拉夏雨风坐在身边,又大笑不止.
三人说说笑笑,倚栅畅饮。周四又喝一碗,酒力渐渐上头,便不敢再喝。孟、夏二人却连饮数碗,兀自兴发不收。眼见日暮西沉,霞彩满天,三人都已渐醉。孟如庭忽然仰叹道:“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不能建功立业,羞愧何及!日月若驰,怎不令人抚髀自叹?”夏雨风道:“哥哥这等人物,何愁不能建功立业?”孟如庭目光迷离,苦笑道:“三皇五帝,多少风云,只是到了这大明朝,国力日渐衰微,君上个个荒唐,已将这大好山河腐空洞朽。前有倭寇肆虐,近有满洲崛起,虽听说今上颇有大志,但他一个孺子,如何能知社稷尺度?唉,自来亡国之君,哪个不是聪慧过人?又有哪个不是刚愎自用?”
夏雨风道:“小皇帝若是不行,自会有人拉他下来,另立新君。”孟如庭冷笑道:“便算换了一人做皇帝,一旦握了重柄,又能怎样?这世上有很多事骨子里并无不同,所异者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夏雨风道:“依哥哥说,这世上便没有为百姓做主的人么?”孟如庭目中现出一丝苦涩,叹道:“便有这种人,初时抱着济世胸怀,及至身居九五,也一样循了老路,早忘了初衷。只是虐民虽易,欺天却难,一旦将百姓逼上绝路,又会有人起而蹈之。如此你来我往,最终只苦了百姓。”
夏雨风听了这番话,低头想了半晌,说道:“哥哥看这大明江山,日后会怎样?”孟如庭遥望远处雾锁群峦,霞漫天边,叹了口气道:“中原近来流传一句谶语,说甚么‘天启七,崇祯十七,还有福王一’,想来不是甚么好兆头。”站起身来,又道:“古人酒醉狂吟,聊慰衷肠。孟某今对佳景,亦有感怀。”迈步走到李希元尸身旁,顺衣角扯下一块布片,沾了地上血迹,在楼壁上写道:“暂寄江湖未自轻,淡泊淫欢笑功名。此身来去不是客,铁甲三千锁狂龙。”写罢将布片丢在地上,慨然道:“孟某它日若能拥三千铁甲,纵横四方,救万民于水火,此生愿足!”
夏、周二人见他微现醉态,都楞楞地望着他,不知如何开口。孟如庭笑道:“二位贤弟不知有何宏图?今日兴浓,不妨说来听听。”夏雨风道:“咱一生能交了哥哥这样的人物,大碗喝酒,杀尽恶徒贪官,便快活的紧了。”周四也道:“是呀!只要能与两位哥哥在一起,我便知足了。”说话间忽然想到泰山顶峰上那女子春花般的容颜,心头一颤:“要是那位姐姐也能时常在我身边,我每日看上她一眼,那便更好了。”
孟如庭见二人对己大是依恋,热流盈怀,说道:“孟某此后有两位好兄弟相伴,即便落寞一生,也不枉了。”说罢重又落座。夏雨风问道:“哥哥贵庚?”孟如庭道:“虚度三十二秋。”夏雨风道:“小弟差哥哥三岁。”又问周四道:“小郎君,你几岁了?”周四想了一想,屈指算道:“我在寺中时,香积厨的慧源师傅对我说,我是不满月时被人从山下捡来的。有一年中秋,他说我正好十岁,后来又在寺中呆了四年,再后来与周老伯又住了两年多”夏雨风见他算个不停,笑道:“好兄弟,比哥哥还糊涂!不用算了,便当你今年十七。”孟如庭见二人说得热闹,捧腹大笑。
夏雨风道:“哥哥若不嫌弃,咱三人便结为异姓兄弟。此后生生死死,都在一起如何?”孟如庭正色道:“好!孟某今日有了两位亲兄弟。”夏雨风大喜,拉周四离座,扑通跪在地上,便要给孟如庭磕头。孟如庭道:“此等虚礼,大可不必。”说着伸手来搀。
忽见楼口晃晃悠悠上来一人,也不见如何迈步,已轻烟般飘到周四身后。周四跪在地上,后背正对此人。饶是孟、夏二人武功高强,但一来酒醉,二来这人形如鬼魅,故此他何时上楼,二人竟毫无觉察。
孟如庭猛见一条白影飘了过来,心下一惊,忙将夏、周二人向怀中扯带。他应变虽快,终是慢了一步。那人轻出一掌,正击在周四背心。此人打罢周四,似乎颇为吃惊,微一迟疑,孟如庭双掌已排山蹈海般击了过去。那人见他掌力雄浑至极,虽是猝然出手,掌风却将自家退路尽皆罩住,口中哼了一声,左手袍袖轻扬,将扑面而来的掌风划了一道缺口,顺势倒纵出去,退到楼口。
孟如庭随他前纵,双掌距他前胸不过半尺,却始终沾不上身,心下如何不惊:“我一掌已出全力,常人怕早被我掌风击伤。这人居然浑若无事,难道不是血肉这躯?”
那人身向后退,已踏到楼梯边缘,蓦然一脚踩空,向楼下滚去。孟如庭大喜,箭步下楼。那人身向下滑,脚尖轻点梯板,将滑过的梯级尽数踹断,木屑纷飞,有几块木片疾向孟如庭面门击来。
孟如庭见他迅疾下滑,四肢全无着力之处,仍能运劲将楼板踹碎,一时惊怒交集,挥掌击飞碎木,突然腾空而起,左掌护住胸口,右掌托山抱岳,击向对方小腹。这一掌乃是他平生功力之所聚,端的雄强无匹。那人眼见再不出掌相迎,断难承受,左掌随随便便地扬起,迎了上去。两股大力相撞,如同响了一个闷雷。那人身下楼板尽数碎裂,从裂缝中坠了下去。孟如庭平平掼向墙壁,浑身骨头似要碎了一般,一口真气堵在胸间,身子软麻难动。
二人间不容发地过了两招,夏雨风已奔到楼口,眼见孟如庭面色惨白,神情惊怖,叫道:“大哥,怎么了?”孟如庭并不答话,强自提一口气,伸掌按向楼壁,借力窜纵下楼,向那人追去。
那人出了岳阳楼,飘飞如电,向南疾纵。孟如庭见他恍似御风而行,几个起落,便奔出一箭之地,自知追赶不上,大叫道:“罢了!”夏雨风赶了上来,吼道:“大哥为何不追?”孟如庭满脸沮丧道:“又是他!果然是他!”夏雨风道:“是谁?”孟如庭摇头道:“我只道他轻功了得,谁想内力掌法也高我太多。上一次我便追他不上,这一回唉!孟某是井底之蛙,井底之蛙!”原来他与那人硬撞一掌,对方只使出三成功力,已震得他脉乱血凝,浑身脱力。其时那人若要取他性命,也非难事,反而坠下楼去,分明是手下留情。他呆立半晌,终不明那人为何留己不杀,忽然想到周四尚在楼上,生死未卜,不由惊呼一声,转身向楼上跑来。夏雨风紧跟在后。
二人抢步上楼,见周四脊背朝天,趴在地上,口中吐出一大滩白沫,心里都是一紧。孟如庭鼻子一酸,叫了声:“四弟。”伸手探他鼻息,只觉比平时粗重了许多,又搭他脉博忽强忽弱,时有时无,心中一寒:“四弟身上本有痼疾,这些日我与他时刻相伴,只因他习了周应扬的心经,故不愿多问其中症结。那人掌力太强,四弟中了他一掌,即便能保住性命,怕也要成废人了。”想着想着,目中已然湿润。
夏雨风查息诊脉之后,骂道:“这一掌怎能将四弟打成这样?他***,甚么下三滥的武功,弄得人不死不活!”握住周四手掌,将一股浑实的内力传了过去。刚一流入周四体内,陡觉其中有两股雄强无比的力道正在撕杀,一股雄踞,一股雌伏,雄踞者徒占形势而未逞,雌伏者暗伏杀机而欲夺。一争一让之际,有时极有法度,各含刚柔进退之变,有时又似野马脱缰,肆意驰荡,蓦地里两股力道弃了前嫌,同时向夏雨风传入的内力撞来。夏雨风全身大震,霍地飞出丈外,动弹不得。
孟如庭上前扶住他道:“二弟,你怎么了?”夏雨风如遭雷劈,口唇麻酥酥不听使唤,颤声道:“大大哥,四四弟怎会这样?”孟如庭道:“内情我也并不全知,只是他气息无律,脉象不依常理。我初见他时,已有此兆,这时怕更如洪水决堤,再难抑制了。”夏雨风急道:“那便无法救治了么?”孟如庭叹道:“你我内力都远逊与他,强行压制,已不可能。那人一掌本待取他性命,岂料只是将他体内两股力道激发。幸亏我疾带四弟,那人一掌并未击实,虽然性命暂可保住,但四弟若不能将两股内劲汇成一流,日后终要没命。”
夏雨风眼望周四道:“他小小年纪,如何会有这么霸道的内力?一股似正而邪,一股又似邪而正,真他***奇怪!”孟如庭道:“四弟本是少林寺的小僧,后随周应扬习了‘明王心经’和‘易筋经’的功法。想是二经力道非是一路,因而致此。“夏雨风愕然道:”周应扬不是二十多年前便死在少林了么?“孟如庭道:“四弟说他才死不久。”夏雨见仍是糊涂,问道:“适才那人为何要害四弟?”孟如庭道:”各派怕四弟承了周应扬衣钵,日后中兴明教,与他等不利,更怕少林与明教勾结。“夏雨风道:”少林怎会与魔教勾结?”孟如庭叹息道:”有些事看似不能,其实也未必便做不出。”
夏雨风咕哝两句,又道:“哥哥看那人究竟是哪家手法?”孟如庭道:“那人与我对了一掌,其实未出全力。手法上看不出端倪,但内劲与四弟又极为相似。”顿了一顿,又道:“若是明教中人,断无害四弟之理,可正派之中,却从未听过谁有这等身手。”
正说间,忽听周四哼了一声,翻过身来。二人将他扶起,见他脸上肌肉抽搐,心又悬了起来。过了一会,周四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眼。孟如庭忙托住他下颌道:“四弟,你怎样了?”周四见二人目光切切地望向自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孟如庭心中一宽,忙好言相慰。周四哭道:“大哥,我好难受,两只小兔好像咬我心呢!”说着牙关紧咬,汗珠滴滴嗒嗒落在地上。
孟如庭心口发酸,安慰他道:“好四弟,过一会儿便好了。”周四哽咽道:“当年周老伯便是这样。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孟如庭勉强笑道:“不会的,我四弟日后还要做许多大事,怎会死呢?”周四紧紧抱住他道:“我不想做甚么大事,只想与大哥在一起骑马、坐船、喝酒,还有”孟如庭一阵难过,泪水夺眶而出,搂住周四道:“等到了云贵,大哥天天与你骑马喝酒,你说好不好?”周四面露喜色道:“我一生只信周老伯和大哥你。你们说甚么,我都知不会骗我。”夏雨风从旁道:“二哥也陪你去南边,不但陪你骑马喝酒,还要教你许多拳脚。你说好不好?”周四摇头道:“我不学那些东西,学会了像你一样杀人,那样不好。”夏雨风道:“傻兄弟,你要习武,不出十年便能强过哥哥。那时你纵横天下,要多威风便有多威风。”周四软软躺在孟如庭怀中,泪水又涌了出来,抽泣道:“当初周老伯也像你这么说。我说呆在洞里可有多好,他他不听,偏要出去,最后最后”说到这里,又大哭起来。
孟如庭心道:“四弟只是个不经事的孩子,自幼无依无靠,只因无意中习了心经,江湖上便容他不得,日后更不知要经历多少风雨坎坷?”眼见周四仍在哭泣,说道:“四弟,你身上还疼么?”周四道:“适才疼得钻心,这时两只小兔好像累了,不那么乱蹦乱跳了。”孟如庭将他抱起,冲夏雨风道:“咱几个早些动身去云贵,待有着落,无论如何也要治好四弟。”说罢快步下楼。
几人出楼行不里许,在一处集市上买了两匹健马。夏雨风选了一匹骑上,孟如庭仍与周四同乘一匹。三人纵马南行,一路经长沙、湘潭、昭阳等地,这一日已到怀化。孟如庭见此处离贵州已近,心中稍慰。
一路上周四每日发作几次,浑身栗抖,疼得死去活来,近几日更加严重,有时竟癫狂不止,不时大喊大叫。孟、夏二人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只能在一旁哀声叹气,空洒热泪。夏雨风虽见周四病情愈来愈重,但只要不发作时,便想法逗他开心。周四连日来与他混得熟了,便不觉他如何粗鲁可怕,又见孟如庭终日眉头深锁,不大言语,倒乐得与夏雨风谈笑解闷。
三人催马进了怀化城,见城中破旧不堪,随便选了一家酒店坐下。酒保上前招呼,片刻送上酒菜。周四嚷着要喝酒。孟如庭见他这些日憔悴了许多,不忍扫了他兴致,便任他与夏雨风胡吃海喝,自己只吃了些馒头稀饭。
夏雨风见周四喝了几碗水酒后,脸色红润,目中有了些神采,心中高兴,说道:“四弟,今日咱不急着赶路,二哥交你一个好玩的法子。”周四道:“甚么好玩的法子?”夏雨风吩咐伙计取来一根细绳,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大钱,将细绳从大钱口穿过,随后打个死结,挂在自己胸前道:“你若能从我这儿把它抢了去,等到了地方,二哥教你骑马。”周四喜道:“那好啊!”伸手便来抢那铜钱。
夏雨风端坐不动,左手斜领,将周四手臂带开。周四一手抓空,另一只手又向他前胸探落。夏雨风见他出手全无章法,身形步法更是散涣不调,手指搭在他来臂之上,顺势往怀中一带。周四脚下虚浮,不由自主地扑入夏雨风怀中。
夏雨风笑道:“你要这么抢,便一百年也难得手。”周四挣出其怀,嘻嘻笑道:“那要怎样才行?”夏雨风道:“你要记住,无论身形手法,最要紧的是要分出虚实,不可有双重之病,也不能有单重之弊,心中更不能存了定势,应是随情而动,相机而变方可。”
孟如庭心道:“二弟已悟出了颇高的拳理,这些道理,我也是七八年前才真正懂得。”眼见周四直勾勾望着夏雨风,一脸的茫然不解,心想四弟年纪尚轻,如何能懂得这些深奥的道理?
忽听周四道:“二哥是说,我出手时不想着能否抢到,只是随着你手足变化自然应合,既不急着抢到,也不随便丢开。可是这样么?”孟、夏二人都是一怔,心想:“他怎能悟到这层境界?”夏雨风诧异道:“你怎知此理?”周四道:“我与周老伯运气疗伤之时,往往跟不上他体内的两只小兔子,周老伯便教我用这个法子。初时还是跟不上,可过了没多久,无论它们窜得多快,我都能把它们抓住了。”孟、夏二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夏雨风起了好奇之心,笑道:“你便按着这个法子,咱俩个再来试试。”周四想了一想,点头道:“那好吧。”说着又抓向夏雨风胸口,肘尖下沉,前臂虚晃不定。夏雨风见他出手仍是笨拙呆板,但手臂曲如勾杆,劲含意敛,自己若再像适才那样随便将他带入怀中,已大是困难,当下手掌翻卷,搭在来臂之上,只待周四使出拙力,便可重施故伎。这一回居然走了五六招,方将周四带入怀内。
周四一时来了兴致,笑嘻嘻与夏雨风玩个不停。夏雨风每次都指出他不足之处,教他如何进攻,如何拆解防守,不知不觉中,已将一路小巧擒拿之术传了给他。二人直闹了半个时辰,兀自不休。孟如庭见二人玩得开心,初时面带微笑,默不作声。看了一会,眼见周四举手投足渐渐有了法度,每一出手,夏雨风再不能随便应付,这才微感意外,凝神观瞧。
周、夏二人手上不停,来来往往走了数趟,夏雨风神情愈来愈是专注,出手时隐隐带了风声,双掌翻转拍拿,极尽变幻之能,实已将周四当成了真正的对手。这一路小擒拿手法他幼时便练得烂熟,此刻与周四反复拆解,只觉周四招术虽然生疏,但往往别出心裁,随意创新,早已突破了这套拳法的羁绊,心下又是惊喜,又有几分懊恼沮丧。
孟如庭看到此处,也自心惊:“四弟虽是懵懂,不想悟性竟至如斯!以他此时功力,假若不患绝症,只需三年便能胜过二弟;五年之后,孟某也非其敌。十年一过,世上哪还有人能接下他一招半式?”想到这里,又喜又悲,眼望周四笑颜惹怜,内心百感交集。
夏、周二人闹了一阵,夏雨风终于又将周四揽入怀中。周四兀自笑道:“二哥,我未抢到铜钱,你还教不教我骑马?”夏雨风喘息着道:"教,当然教!嘿嘿,大哥,咱还从未见过像四弟这么聪明的人哩!”孟如庭笑道:“不错,四弟年少,胸中便无定势。此时虽也不能如何,但日后武功,绝非你我二人可比。”周四听他夸奖自己,喜不自胜,却又皱眉道:“大哥,我还抓不住二哥的铜钱,你再教我些法子好么?”孟如庭笑道:“普天之下能抓住你二哥这枚铜钱的,也超不过几十人。”
三人说笑一阵,出了酒店,胡乱选了一家客栈歇脚。夏雨风刚一躺在榻上,便即鼾声如雷。孟如庭搂着周四同卧一榻,先与他说了些闲话,待周四睡着,这才翻过身来,默默想起了心事
却说云贵两省,本是各族聚居之地,壮、回、苗、彝、傣、侗、水、布依、哈尼等族世世代代在此繁衍生息。明洪武年间,太祖皇帝感元朝暴虐贪腐,致失山河之故,对各族曾施以轻税薄役之策,更立严刑峻法,惩戒各地贪官污吏。百夷之地,一时平静无事。至明末,天祸人国,臣庸主愎,贵戚结党营私,官员盘剥地方,云贵两省苛捐杂税更多如牛毛,百姓渐无生计。遂有奢崇明、安帮彦二人,聚各族人众数万,在云贵各处起事,攻城克府,势焰颇炽。奢崇明自号大梁王,占据昆明;安帮彦自号四裔长老,拥兵都匀、凯里等地,前后呼应,民心极孚。
这一日安帮彦聚各族酋长于凯里城府中,正在商议军事,忽有人来报:“府外有三人要求见长老。”安帮彦命兵士将三人带入大厅。过不多时,只见厅下走来三人,两个大汉身材魁悟,气宇轩昂。一大汉手上领了个少年,面容憔悴,不时偷眼四顾。
安帮彦望定其中一条大汉,惊喜道:“如庭,真的是你么?”急步抢出大厅,一把握住那大汉手臂,左右摇晃,欢欣之极。孟如庭推金山、倒玉柱,跪倒身躯道:“小弟来得唐突,兄长莫怪。”说着便要磕头。安邦彦忙将他搀起,额手称庆道:“高士之才,从天而降,此真天助梁王!”抱住如庭,如得瑰宝,双臂久不松开。
孟如庭动情道:“早闻奢大哥在昆明称王,只恨关山迢递,相见无期。今小弟在中原为宵小所扰,不得安生,特来归附二位兄长麾下。一路昼驱夜驰,犹恐效命已晚。”安邦彦大笑道:“梁王与愚兄虽有匡济之诚,苦无经纶之策,正愁不能伸大义于天下。贤兄若不嫌此化外之地,众皆智术浅短,尽可高歌猛进,一展宏图。”
孟如庭心中感动,慨然道:“哥哥既如此说,如庭便肝脑涂地,也要尽些微劳。”安帮彦点头道:“我弟高义薄云,得者福祚无量。愚兄既为梁王庆贺,亦且自喜。”又指向夏雨风道:“此是何人?“孟如庭拉过夏雨风道:”此乃小弟结义兄弟,姓夏名雨风。雨风,快见过安大哥。“夏雨风扑通跪倒,说道:“咱给哥哥磕头了。”说着连磕了几个响头。安邦彦见他生得威猛,心生喜爱,忙道:“自家兄弟,无须如此。”一手拉起夏雨风,一手挽住如庭,大步入厅。周四在厅下不敢迈步,愣愣地站着不动。孟如庭回头道:“四弟快来。“周四紧跑几步,抓住孟如庭衣袖,随其走入。
几人入得厅来,安邦彦对众酋长道:“此乃我早年的结义兄弟,文韬武略,胜我百倍。众位日后要与他多多亲近,便如待我一般。”众酋长见邦彦格外器重如庭,又见他相貌堂堂,人物出众,连忙上前见礼,说些亲厚之词。礼毕,大伙落座。安邦彦拉如庭坐在身边,眼见周四挽住他不放,笑道:“此子是谁?”孟如庭道:“也是小弟的结义兄弟。”安邦彦微感诧异,看了看周四道:“如庭的兄弟,必有过人之能。”命人抬来一把大椅,放在周四身后。孟如庭唤周四坐于其上,转回身道:“小弟与兄一别十年,时常想望风采。未料哥哥怀问鼎之志,竟斩木揭竿,欲图大计。”安邦彦笑道:“明祚将尽,民怨弥重,但教一夫振臂,举州必当同声。愚兄不过忝为其先,若说大计,还赖后来英雄。”
孟如庭道:“兄与梁王起事,有何宏图?”安邦彦道:“云贵乃百夷混聚之地,近年来朝廷横征暴敛,民不聊生。愚兄聚众起事,只求保境安民,别无它求。”孟如庭道:“兄长偏安一方,终非久计。今川、陕、湘、桂一带饿殍相望,积怨已深,何不飞檄四处,呼应八方?此举不但壮大声势,更可分朝廷兵力,岂不甚好?”安邦彦道:“我今拥兵数万,更兼云贵多是不毛之地、瘴疫之乡,地远山险,众皆归心。官军便来,又有何惧?”众酋长纷纷赞和,多有慷慨言语。孟如庭听众口一词,不便再说,心下甚感忧虑。
安邦彦见他半晌无语,笑道:“贤弟与我去营中走走,看我云贵健儿雄姿,便无顾虑。”孟如庭道:“小弟正要一睹兄长龙虎之师。”当下众人出府,各乘战马,离城向西而行。
行不多久,便望见前面扎下几座大寨。寨周八面嵯峨,四围险峻,各寨凭借地势,前伏后踞,相互呼应,颇合布阵之法。营周深栽鹿角,濠堑齐备,营内旌旗招展,各色彩旗次弟鲜明。端的是山遮林挡,藏神锐之旅;虎寨龙营,隐万千英雄。孟如庭深通兵法,看后精神一振:“百夷之众,倒也不可小视!”
安邦彦一马当先,奔一座大寨驰来。未到寨门,便见青旗、朱幡乱摇,白钺、长戟横空,寨内蛮兵齐声呼喊,涌出寨门。这一队兵将足有三四千人,人人身披金甲,手执长枪,霎时衬甲袍起一片黄云,飞樱枪散半天红雾,列在寨门两旁,高呼道:“大梁王福享万代,四裔长老鹤延千秋!”喊声震荡四野,经久不绝。
周四坐在马上,吓得心惊胆战,闭目捂耳。孟如庭也未料百夷之众,竟有如此气焰,不觉露出喜色。安邦彦道:“贤弟看我将士如何?”孟如庭道:“兄长治军有方,小弟始料不及。”安邦彦哈哈大笑,打马入营,一干人紧随其后。
此时营中正在操演人马,中军官立于寨角高台之上,手挥小旗,布将排兵。台下万余名悍卒分成四队,各依号令,变动阵法。马步兵你来我往,穿梭如龙,虽是刀枪森布,旗幡飘卷,却又整饬不乱。
孟如庭大喜,拍手道:“万众如一,确是铁壁铜墙!”安邦彦见他已然信服,笑道:“我军中兵将虽非一族,但亲如兄弟,号令指处,众皆用命。官军若来,必教其铩羽而归!”说罢跳下坐骑,传令各军停止操练,随即冲孟如庭道:“城中无聊,难待贵客。今日我兄弟便在营中畅饮如何?”孟如庭抱周四下马,欣然道:“正要与兄长畅叙契阔。”二人哈哈大笑,携手奔高台走来。众酋长跟在后面,低声谈笑,也都生出兴致。
众人上了高台,军士忙搬上桌椅,服侍众人落座。片刻摆上果品筵席、陈香佳酿。安邦彦举杯道:“贤弟远来,务要畅饮方是。”又劝请夏雨风两句,便将酒一饮而尽。孟、夏二人举杯过顶,意示尊恭,也将酒喝了。安邦彦见周四呆坐席间,并无举动,问道:“这位小兄弟如何不饮?”孟如庭道:“我这兄弟未见过世面,加之身上有伤,故此不饮。”安邦彦笑道:“相遇便是缘份,怎能不饮?待筵席散后,我给他寻个好郎中来。”孟如庭一笑,示意周四将酒喝下。周四不能推却,举杯一饮而尽。安邦彦笑道:“小兄弟爽快,甚合我意。”冲身旁军士道:“取件锦袍给他穿上。”军士答应一声,下台取来一件绣花红绒袍,披在周四身上。众人见周四模样滑稽,都笑了起来。
安、孟二人叙了些旧情,众酋长纷纷过来敬酒。孟、夏二人酒量均豪,饮了数十杯后,兀自谈笑风生,色不稍改。众酋长暗暗佩服,言语间越发恭敬。安邦彦酒兴正浓,传令数名军汉赤裸上身,在台下扑戏,又唤数名女子伴在众人身畔,斟酒服待。
酒至半酣,孟如庭道:“小弟闻兴衰虽关气数,成败亦在人谋。兄与梁王占居云贵,威势日张,当乘此广招名贤,内则筑堡置戍,筹垦荒田,以利军资民生;外则远交近拢,播传大义,以旺人气。如此万民归心,兵精粮足,朝廷即使派兵来剿,也未必能动我分毫。”安邦彦道:“贤弟所言虽是不差,但各族健汉俱已从军,一时锱重,只有行到哪里便取到哪里了。”
孟如庭皱眉道:“兄若如此,反害了地方财力,军势不免虚浮。古来兵家所忌者,便是务虚势而失兵要。兄宜早定万全之策,以防有变。”环视众人,又提高声音道:“在下从怀化入黔,一路见各部落人数虽众,但紧要处却疏于防范。若官军到时,不费许多周拆,便可直捣凯里城下。”安邦彦微微变色道:“我已在都匀、贵定派布精兵,与此处成犄角之势。官军若来,必从东面镇远、剑河、台江几处分兵而进,除此别无它路。待其来时,凯里、都匀、贵定三下人马相机策应,可保无虞。贤弟不必多虑。”孟如庭见他不纳良言,两旁酋长也都不以为然,当下不再多说,只低头喝酒。
安邦彦观其不乐,起身来到他面前,低声道:“贤弟所言甚是有理,愚兄自会斟酌。只是蛮夷之众不懂兵法,凡事皆信女巫击鼓乞神之术,若依贤弟之言,恐慢了军心士气。”又冲众人高声道:“近闻朝廷派兵前来,正宜求神问卜,以测凶吉。”当即唤左右将几名女巫请上高台,击鼓降神。几个女巫手舞足蹈,在台上各现怪态,一时间鼓点乱敲,倒也热闹。
孟如庭见众人都聚精会神地望着女巫,心中好生失望:“安大哥不思长远之计,如何愚弄众人,信这左道邪术?如不早醒,只怕日后要害己害人,追悔莫及。”眼见台下万余人皆跪地祈祷,心下更是烦乱。
几名女巫蹦跳多时,为首一女巫将一把铜钱洒在地上,跟着散开头发,口中念念有词。须臾,从一人手中接过一罐狗血,泼在自己头上,就势仆倒在地,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直闹了一柱香光景,方站起身来,尖叫道:“染王和长老皆是上天神灵听遣,众人不可轻渎。他二人代天宣化,普救万民,乃上天意旨。众人以诚受教,务要虔心。官兵若到,可不战自溃。”说罢又栽在台上,半晌方悠悠醒转。
众人听了,齐声欢呼,万余人合在一起,声如暴雨春雷,直传出数里之外。周四用手捂住耳朵,向孟如庭喊道:“大哥”连唤三次,非但孟如庭充耳不闻,连自己也难闻其声。众人呼喊许久,这才止歇。
孟如庭道:“兄长真欲求卜,何不找精通易理之人?易深邃博大,测人所不测,知人所未知,或能看出些征兆。”安邦彦道:“此地哪有这等高人?”旁边一酋长道:“长老忘了凯里城南有一落第秀才,每出狂言,自谓天文、地理,奇门、阴阳无所不晓。何不请他试卜一卦,以博贵客一笑?”安邦彦道:“我也早闻此人之名。贤弟果有兴致,便将他绑来。”当下命一小队军校打马出营,往城南找寻。
众人欢饮多时,都有醺然之意。此时天色向晚,东山月上,皎皎如同白日。安邦彦高坐台上,眼望台下旌旗遍地,戈矛如林,各营灯火通明,人马往来奔驰,心中欢喜,对众人道:“我自起兵以来,与万民除凶去害,杀贪官,诛恶吏,众心归附。今拥数万之师,更赖诸公用命,何患官军来剿?待境边无事,窃思与诸公同享富贵,以娱此生。”众酋长皆起身道:“我等终身皆赖梁王、长老福荫。”安邦彦大喜,命左右行酒。未几,安邦彦酒酣,醉指北方道:“崇祯孺子,赖祖上荫惠,妄称至尊,却不知天下有多少豪杰蛰伏未起?我今为天下先,后必有人取此儿首级!”言罢狂笑不止。
夏雨风一拍大腿,赞道:“大丈夫正当如此,做人才有些乐趣!”孟如庭眼望邦彦,默然不语。安邦彦走上前来,手拍如庭道:“贤弟切勿多虑,日后在愚兄身边,大小事宜都可做主。”孟如庭忙起身道:“兄长抬爱,如庭愿效愚忠。”
正说间,只见一队人马呼哨着奔入营门。一军校跑上高台,跪禀道:“属下奉长老钧旨,在各营寻查时抓到一名细作。”安邦彦喜道:“带来我看。”工夫不大,众军校拥上一人,绳捆索绑,满脸血迹。安邦彦以手指点道:“鼠辈探我虚实,着实可恶!快将明廷动向报上,饶你不死。”那人怒目而视,并不作声。安帮彦怒道:“亡命之徒,此时还敢逞强?挖了他心肝做汤,与我兄弟醒酒。”孟如庭待要劝阻,却见安邦彦眉目歪斜,面色不善,当时出声不得。
两旁军校剥开那人衣衫,牛耳刀向里一剜,取出心来,又从台下取上一口大锅,倒些水进去,便在台上起灶点火。少刻水沸翻花,一军校将那心剁成数块,抛在锅内。周四见众人如此行事,唬得浑身酥软,一件红袍也滑落在地,及见军校将汤端在近前“哇”地一声,将酒菜都吐了出来。
安邦彦端起一碗汤递给如庭,说道:“贤弟喝了这碗汤,此后我兄弟生死同心,云贵之众任你差遣。”孟如庭犹豫不决,面露难色。夏雨风腾地站起,嚷道:“安大哥是好汉,咱跟你喝了这碗汤。此后水里火里,安大哥言语一声便是。”说罢咕嘟咕嘟将汤喝下。安邦彦道:“好兄弟,安某当你手足一般!”说话间望向如庭,微微皱眉。孟如庭知推却不得,只得将汤喝了,心里一阵难过。安邦彦大笑道:“这才是大丈夫,好男儿!”孟如庭垂头不语。
忽听远处銮铃声响,一队人马又奔入大寨。只见当先一匹马上坐了个健汉,马鞍鞒上横放一人,脸孔朝下,面目难辨。安邦彦问道:“可是将算卦的先生找来了?”那健汉将马上之人高高举起,叫道:“正是个穷酸秀才!”安邦彦笑道:“秀才遇到兵,所学全无用。纵使学富五车,终不及一粗莽匹夫。”说话间众军校已将一人拽上高台。只见这人三十多岁年纪,带一领齐眉方巾,穿一件粗布白袍,眉目清秀,一派儒生风度,上台时嘴角下撇,微有怒容。及见台上一具尸体鲜血淋淋,更不住地摇头。
安邦彦观此人仪表不俗,问道:“先生如何称呼?”那书生冷笑道:“山野村人,何劳下问?”安邦彦又道:“先生平生所学,以何为主?”那书生傲然道:“平生并无所学,但只不拘不执,随机应变。”安邦彦笑道:“适先生被军卒挟持,不知以何应变?”那书生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安邦彦不再挖苦,问道:“久闻先生精于数术之学,必然擅易。今试为我卜占一回,看我福祚如何?”那书生哂笑道:‘元、恺辅舜,周公佐周,皆以和惠谦恭,享有多福。你位尊名高,却不思抚民,反强征地方人力,敛尽百姓衣食,虽举义旗,与昔日贪官何异?我若是你,必终日汗出如浆,畏天服罪,即便不废寝食,也不敢聚众登高,忝颜问福。”安邦彦勃然大怒,喝道:“我聚众起事,保境安民,百姓无不箪食壶浆以迎义军。你怎敢闭目胡言!”那书生道:“百姓怀德者鲜,畏威者众,此非求福之道。自来得民心者得天下。长老若怀仁心,好自整饬军政,则云贵之地足可依托,纵使官军来剿,亦无作为。”孟如庭闻言,暗暗点头。安邦彦却道:“此老生常谈,不足为论。你且以易之理,为我卜算凶吉。”
那书生瞟了他一眼,摇头道:“你筋不束骨,脉不制血,起立倾斜,若无手足,早晚必有杀身之祸。”安邦彦叱道:“腐儒舌剑,想要杀人么!”两旁军校抽刀在手,只等长老令下,便将此人碎尸万断。那书生神色不变,冷冷扫向众人,说道:“座上诸公,皆不足道,独此子命主大贵,后当极显。”众人见他指向周四,莫不绝倒。
安邦彦怒极而笑,挥手道:“狂生胡言,与我乱棒打出!”那书生哈哈大笑,缓步下台。两旁军校持刀拦截,便要行凶。孟如庭忙道:“兄长不可杀了此人,落害贤之名。”安邦彦道:“此等欺世盗名之徒,有污刀斧。”当下令军校闪开。那书生又望了周四一眼,随即负手下台,大步出营去了。
是夜筵宴不欢而散。安邦彦拉孟如庭到自己帐中,同榻而眠,又吩咐手下腾出两座大帐,安排夏、周二人休息,并派数名女子随侍左右。夏雨风酒醉,入帐便蒙头大睡。周四被军校让入帐中,想起适才之事,仍觉毛骨悚然,不敢合眼。
侍女们送上香茶果品,见他呆坐无言,于是帮他宽衣就寝。周四见这些女子服装奇异,年龄都与自己相仿,人人情色冶荡,眉眼相勾,直羞得面红耳赤,躲闪着不让她们近身。众女子随侍军中有日,更兼化外之地,妇人原少顾忌,都娇笑着伸出柔荑,撩拨周四。待见他全不懂儿女风情,愈发挑逗得开心。
恰巧孟如庭惦念周四身体,过来察看,见此情景,忙喝退众人,对周四笑道:“妇人家本就轻佻,你年纪尚小,可碰不得。”周四被众女子浑天黑地的一闹,心中怦怦乱跳,耳面发烧,低头坐了半天,忽问道:“大哥,你说女人到底是甚么?”孟如庭见他一脸迷茫,轻弹其头道:“那是浪子温柔之乡,英雄自掘之冢,古今一大是非。”周四听得糊涂,歪着头道:“大哥有女人么?”孟如庭不屑道:“大丈夫心系天下,岂能将深情托负女子?”拉周四躺在榻上,将被盖在他身上,又道:“我兄弟来此,总要做出一番大事。安大哥盛情相待,我等‘酒色’二字上须把握分寸,切不可贪欢自误。你再大些,便知女色害人,犹胜刀剑。有多少大好男儿毁志妄行,身败名裂,皆因参不透一个‘色’字。”说罢拍了拍周四脸颊,转身出帐去了。
周四躺在榻上,寻思孟如庭所说之言,想起他适才慈祥的目光,心道:“大哥说的我虽不懂,但想来绝不会错。以后那些女子再要纠缠,我便躲得远远的,让她们寻我不着。”此念未逝,偏又想起那女子春花般的笑脸,心头不由一颤:“大哥说得若是不错,为何我一想起她来,心中便甜蜜无比,如同喝了美酒一般?”他前思后想,在榻上滚得倦了,这才睡去,梦中嘴角带笑,呓语呢喃,也不知梦到了甚么。
次日清晨,周四正在酣睡,忽被帐外一阵鼓角声惊醒,随听马蹄声响,有数匹快马向他寝帐驰来。却听一人在帐外笑道:“大好春光,如何在枕上虚度?快快起来!”周四听出是安邦彦的声音,忙跳下床榻,提着鞋跑出大帐。只见帐周一圈红马,马上俱是红衣军校,安邦彦和孟、夏二人立马于前,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
此时大营中好不热闹,司晨官纵马在营中飞驰,催各营起床操练;鼓角手立于高台之上,擂鼓吹角,唤各寨树旗挂幡。一时万马嘶鸣,千夫纵喝,将一夜宁静逐个干净。
安邦彦笑道:“小兄弟,你昨夜睡得好么?”周四一边点头,一边将鞋穿上。孟如庭道:“四弟,快上马来。”周四跑上前去,孟如庭将他拽上马背。安邦彦马鞭轻挥,两脚微一踹蹬,战马打个响鼻,一阵风似地奔寨门驰去。寨中兵将见了,纷纷呼喊。一哨人马彤云相似,片时奔出大寨。
周四问道:“大哥,这是去哪儿?”孟如庭道:“安大哥要去打猎,顺便看看四周地形。”说着连连挥鞭,随在安邦彦身侧。周四听说要去打猎,顿时来了精神,在马上拍手不迭,极是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