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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初秋时节惯有的霏霏细雨,洗得栖霞岭翠意稍减,山腰李家大宅被笼在一片氤氲的汽雾中。万千乌瓦簌簌地响着,轻润中透着惶急。
宅东嘉仪堂小书房里,大小姐李歆慈盯着案前跪着的人已有许久。以至于两侧垂手侍立的婢子和下首坐着的老少不一的男人们,都微微有些不安。
而那鹤发童颜的老头儿却只是一径地叩首,青砖地上已现出血迹来。
“大小姐,老朽独子死后,只余这一对孙儿可伴残生,老朽儿一应家产尽可奉上,只求大小姐您发发慈悲”
李歆慈摇摇头,微叹了一声,轻唤道:“漱雪!”
她右手边的婢子一身银红衣裳,颇有珠圆玉润之相,应了一声,从案上拾起一叠抄纸。
“五月十三日,扬州逐潮馆沈礁,转托万生典当,出手一匣南海明珠,买主是”
一一道来,竟说了有小半时辰,哪一笔宝物由哪一家卖出,买主是谁,银钱从何账上划拨,均一清二楚。
沈礁起先还用力叩首,后来竟听得呆住,便扬起脸来。
“三天前,也就是七月初五,春山会馆的人请了沈爷赴宴。会议中会馆头目与沈爷借醉共处私室一刻钟之久。据以往迹象看来,沈爷必然又得了猎天鹰的消息。果然次日一早,沈爷便辞了家人,前往金陵。”漱雪念完,将抄纸还到案上,再向李歆慈微微一躬身,依旧垂手如先。
这屋子里便瞬间悄然无声。沈礁的惊怔渐渐褪去,却又化为一脸闷浊神气,垂下眼睑,手指在衣上不停地掐揉。
半晌后,那坐在离李歆慈最近的一张椅上,服饰华耀的十八九岁少年开了口:“沈礁,你须知道,此次猎天鹰行事太过嚣张,李家若是容得他,整个江湖就容不下李家了。我们自家人性命都顾不得,何况你一家的性命?”
那沈礁叹了口气,揪着胡子极微声道:“老朽,老朽,全听大小姐与公子的安排。”
李歆慈这才微微点头,问道:“你与他约在什么时辰、哪里会面?”
“就是明日午时,在在前湖岸边上,先帝的陵寝下。”他神色异常苦恼,这两句话叫他说得七弯八拐,声调忽高忽低。
另有人插言道:“这人真个胆大,竟在金陵城外落脚!”这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精瘦黝黑,然而与他一脸英悍之色格格不入的,却是臂上碍眼的绷带。
李歆慈微笑道:“八叔何必着恼我倒是料到他必然不会往远处去。”
“哦?”被称为八叔的人似乎有些茫然。
李歆慈垂下眼,声气变得轻柔,轻柔中却有种杀意:“此人的行径,是一意要叫我威风扫地呢!”
李歆慈这么说的时候,升腾在她胸口的,也不知是寒意还是兴奋。八年来多少大风大浪都遇过,没料到要出嫁了,却还来了这么一桩。
此时她瞟了一眼案上成堆的卷宗,在沈礁那叠下面,猎天鹰的更为厚实,这些日子来已被她看得烂熟,却还在不断地加厚中。此人的出身来历真实姓名并不可考,惯用一柄鹰喙短枪,因此得名。七八年前,江湖上开始有他的名号,然而只是个独脚盗罢了,并不如何引人注目,他在李家的宗卷里,只是薄薄的几页,记载着何年何月,曾经做过些什么案子。
然而万万没料到,三个月前,他竟从激流船队中,劫走一匣南海明珠江湖中无人不知,激流是李家名下产业,船东吴啸子,更是李歆慈的亲信。
谁知这仅仅是个开端,此后他便如着了魔一般,四处寻李家挑衅,以至于李歆慈不得不出动了锐羽去对付他。
本来李家在江南扎根立业近百年,通过银钱拨划、生意往来、恩惠义气、官府交情,就可以很容易将那些不知趣的人除得干净,需要真刀实枪上阵的时候已经不多。因此李家属下分支庞杂,其中专为蓄养武功高强的精锐,作搏杀之用的“锐羽”一支,出手虽少,实力却是深不可测。然而那猎天鹰似乎消息灵通、机警过人,锐羽每每有所行动,总能被他发觉,屡次追捕,都无功而返。
十多天前,罗浮剑府托泰丰镖局送来一件宝物为大小姐添妆,李歆慈便让八叔李赤帆前去接应,猎天鹰再度出手,竟劫去宝物,伤了李赤帆。
如今李赤帆的面孔上,尽是愤恨之意,眼中烧着羞恼之火,当即“腾”地起身,喝道:“大小姐,你定要给我雪恨之机!”
李歆严站起来慨然道:“此事关系重大,我若不亲手诛杀此人,哪里有资格接下姐姐的担子!”
一时群情踊跃,众人纷纷切齿请战。
李歆慈听了片刻,掉过头去问沈礁:“能去多少人?”
沈礁闷闷地道:“我每次去见他,都只带着一个最亲信的随从,若是这次例外,必然会让他生疑,若是他不肯现身,老朽也是无法了。”
李歆慈站了起来,问道:“你看我身材,扮成你那随从如何?”
她话一出口,房中人纷纷道“不可”
她抬起眼,扫过房中的这一群人——坐在她身边的少年,是比她小六岁的弟弟李歆严,父亲李赤阳过世时,他才十岁,便由她代掌家业。而下面那老少不一的几位,却是她的叔叔们。除了二叔李赤霆去世,三叔李赤雷卧病在床,其余的尽在此处。而分立她两侧的,是她自幼调教出来的四个贴身婢子。
此时正人人瞪视着沈礁,眼中都充满狐疑之色。
李赤帆当即起身,道:“我与大小姐身量差不多,就让我去吧!”
七叔李赤岚哈哈了一声:“你还是安心养伤吧!”
“身子完好时都在小毛贼手上吃了亏,这时节却又凑什么热闹?”五叔爷李赤焰冷不丁地也在边上加了一句。
李赤帆微微色变,张了张嘴,却又垂下头去。
李歆慈微有些着恼:“江湖风波恶,谁都难免失手,你们大约忘了二叔的事。”
这两人听她发话,各自闭紧了嘴。李歆慈又唤道:“含露。”
她左后边站的尖脸丫头应了一声,站出来。
“你送沈爷回去,记熟他随从的相貌。”含露应了一声,走到沈礁跟前,微微曲膝一福,道:“请沈爷随婢子来。”
沈礁却定在原地嗫嚅片刻,又向李歆慈恳求道:“只盼大小姐能叫老儿再见孩子们一面。”
李歆慈微微沉吟片刻,道:“也好。含露,带他去夫人那。”
商议妥当明日的接应布置,李歆慈送了众人出去,回过头来,却发觉李歆严还在阶下逗留。雨若有若无地飘着,风将檐上淌下来的水打在姐弟俩的衫子上。僵持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李歆严先开口道:“姐姐独自去,是不是险了些?我怕猎天鹰另有埋伏。”
“埋伏?”李歆慈微笑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他这些作法,都是想引我出来遂他所愿又如何?”
李歆严略有震骇,又道:“就怕”
“怕什么?”她目光一厉,打断了他的话。
“最少,明日锐羽的行动,交给我管吧!”
“锐羽一向是由饮冰统带的。”
“可她这么久,也没能沾到猎天鹰一根寒毛!”
李歆慈冷笑:“你以为你能沾到?”
李歆严面色有些发青:“姐姐,在你心里,我总是连个丫头都不如!”
李歆慈猛地侧过头去,阶外霏霏细雨中,漫山枫叶只在边沿上透出星点儿红意,再过一个多月,到了八月十五,叶子红透了,她便也该北上华山,成为陈家媳——这日后并不遥远。李歆慈心中有说不清的揪扯,道:“我并不是不想放手,然而你这颠三倒四的行径,还就在眼前,让我如何放手?我在家一日,总之是为你撑着,等走之后,自然管不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她这么说着,便唤道:“饮冰、咀霜!”
两个婢子都是跟她多年的,心领神会地一个取了雨披,一个提了木屐来,为她穿戴好,便往阶下雨中去了。
穿了两道门,正要迈进长廊,李歆慈忽然定了脚步,又拐往另一道石子小径上去。两个婢子在她身后互相换着眼色。没过多大会儿,眼前便出现两盏白底黑字的灯笼,影影绰绰地,照出月亮洞门里的厅堂。
厅堂里香烛缭绕,烛火晃亮了牌位上已经暗淡的字“先考李氏讳赤霆神位”
门前歪着个枯瘦的老奴,正打着盹。李歆慈便径直走到阶下,一脚踏过去,有块石板松了,她抬眼环顾,院落颇有衰败之象。
“谁?”从正堂中钻出来个方脸膛的中年男人,他身后一个满面是泪的戴孝妇人和一个惨青脸的少年,也同时愕然回顾。
李歆慈眨动了下睫毛,道:“原来三叔也来了。”又道“咀霜,回头拨五百两银子过来修整下二婶这里。”
咀霜连忙应了。
那妇人施了半礼道:“不必了歆荣,还不来谢过大姐?”
少年赶紧过来作揖,李歆慈拦着了,道:“先给二叔上炷香吧!”
上过香后,二夫人叫人看茶,李歆慈推说要去母亲那儿问安,便辞了出来。
“难为你还惦记着。”三爷李赤雷跟在她的后面。
李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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