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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一直挺着:“我一点不懂生意上的事。没办法帮你。你也是知道我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他不知道如何把感激的话理得更顺一些——他还是由衷地感激何丽华的仗义相助。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羞耻,恨不能钻到地里去:“这么多年我从不肯,从不肯平白受人恩惠。我只借我现在需要的二百两。我会在半年左右筹齐银两还你的。谢谢你了。”
何小姐张口想说什么,却也忍住了。她叹了口气,知道这个人向来是如此犟。她只好礼貌地笑着,起身送他,并说:“什么时候,你和荻小姐摆喜酒,别忘记请我这个老乡哟。”
吴戈仍只低着头,没有回应。
看着吴戈低头离开,何小姐脸上一直努力憋出来的端庄大度的笑容渐渐僵了。丫环沏了茶,给铜壶加了水放回炉上。
严紫嫣轻轻走进来,和何小姐呆呆坐下,谁也不说话。只有铜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着。
吴戈霍地坐起,浑身冷汗,头发透湿,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荻小姐闻声敲门进来,幽幽地道:“昨夜你醉了。是余工头把你背回来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脸上仍然写着惶恐和担忧“今儿一大早,一大群人来找你,在天井里已等了小半个时辰了。”
吴戈捂着脸,头疼已经略缓,记忆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从何府借钱出来,吴戈站在何府大门口的石狮子前,叹了口气,料峭的晚风却让他挺直了身子。余一过拍拍他的肩,道:“用不着这样要面子吧,不就是求女人帮了个忙嘛,搞得如丧考妣的。要不,咱们喝一杯去?”吴戈苦笑一下。余一过也是山阳县的老乡,还是严紫嫣的远房表兄,在米行里做个工头,对吴戈也一直另眼相看,颇为照顾。自从十个月前回到京城,找到了荻小姐和芸官开始,自己就一口酒也没沾过了。吴戈这段时间,心情压抑到了顶点。
他七年前收养了一个孤儿骨骨,后来又与十余年前的故人荻小姐姊弟重逢。三年前他决定去游历一番,便把骨骨托付给荻小姐。回到京城才知道知道荻芸姊弟已然穷困潦倒。当他把荻小姐、芸官夫妇、骨骨,还有芸官的一双儿女从城东那个破旧不堪、漏风漏雨的老宅里接出来时,确实来不及做更周详的考虑。
他托淮扬会馆的朋友在西城的塔砖胡同找了三间屋,把他们安置住下;虽然是与许多杂人共住一个院子,毕竟好过城东那旧宅子太多。他把自己的积蓄全部交给了荻小姐,一个人同时兼了几份工,马夫、车夫、保镖,在草桥、甚至天香楼卖艺演杂耍。相府的家人仆佣和丫环们早遣散光了,荻小姐换上了荆钗布裙,天天亲自下厨,揽了许多女红针黹的活计,甚至抛头露面帮人浆洗衣被。而芸官,确实没有什么谋生的路子,偶尔写些字画,并卖不了几个钱。
许是吴戈一个人惯了,实在难以适应同一屋檐下一大家子的生活。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芸官的妻子刘氏,吴戈尽了很大努力,仍无法与她相处沟通。她总是这么同芸官以及邻舍嘟囔着:“咱们再落泊,姐姐也是相府小姐;姓吴的再有恩,也只是个下人,说好听点,一个‘义仆’。这姓吴的癞蛤蟆”
听说她这些时日来,三天两头托些三姑六婆为吴戈张罗,先是磨豆腐的金寡妇,后来是关大叔的哑巴闺女,最近又在说隔壁胡同卖羊杂汤的麻脸陶二妹,这些吴戈都忍了。吴戈知道,自己在她眼里只是个老光棍,越早打发越早安心。
吴戈揉着太阳穴,他记起来两个人喝了很多酒,余一过去出恭,不知怎么跟人吵了起来,然后动了手。他把一脸血的余一过从人群中救出,拉到身后。然后自己动手了么?他拼命摇摇头,没有半点头绪。
他披了衣走出门。天只是初亮。在四合院的天井里,七八名紫衣人整齐恭敬地站立着。一名高大的锦衣汉子,背着手望着渐亮的天色。
卓燕客听到门响,转过头来,对吴戈说:“昨晚,在逍遥酒楼,你喝醉了。还打伤了我五个徒弟。”
对于吴戈来说,此刻最不愿碰到的就是山阳县的熟人。尤其是卓燕客,这个年少时的朋友,当年他和耿昭是吴戈最好的朋友。少年时的友情就是一辈子的友情,但落泊之时,最怕遇见的也是故交。
思明是耿昭的字。贫穷的父母希望他有一个光明的未来。耿思明自认为是个天才、读书种子,至少他从乡试起成绩就相当不坏,科第之途并不算坎坷。只是艰辛苦读换来功名之后,耿思明却发现,在修齐治平的圣贤书之中,并没有一个理想世界等着自己。当他的心中一片光明之时,他的人生一片黑暗;而现在,所有人眼里,他的人生已是一片光明,然而,他的内心却是一片黑暗。
耿思明并不是一个爱记恨的人。当年他迎娶高侍郎的千金,婚宴上他清楚听到宾客们的窃窃私语:才华横溢惊动京师的耿某人,在这些人眼里,无非是个攀龙附凤的小人。他清楚记得高府另一位女婿、身世煊赫的俞楚材公子,见到自己时高高亮起的鼻孔和不屑的目光。
他也记得,当年作为一名七品监察御史,自己秉公弹劾数名大员、包括前任首辅大人在内,自以为必能警示奸顽,震动朝野。谁知自己文采斐然的奏章被皇上轻蔑地扔在地上,不屑一顾。如果不是首辅大人故作姿态市恩,为自己说情,只怕要被处以流放之刑。皇上在罚了他一年的俸禄后命他去相府跪谢。他记得奉旨前去时,首辅大人揶揄的笑容,还有在座宾客们促狭刻薄的嘲讽。他记得去白云诗社,起社的几名诗坛领袖和才子俊彦们竞相去讨好那时还仅是个稚龄少年的芸少爷,而自己则捏皱了诗笺落寞地躲在角落。初为御史的那两年他几乎得罪了包括岳父在内的整个朝廷整个世界。他记得那两年无论到哪里,自己看到的,都是别人高高抬起的一对对气焰嚣张的鼻孔。
此刻,当芸少爷正努着卑微的笑容向耿思明求助,而他终于有了这么一个机会,可以向曾经不可一世的芸少爷展示自己不屑的鼻孔的时候,他并没有这么做,只是温颜一笑。
“不是我不肯帮忙。”耿思明的诚恳中有些掩饰不住的不耐烦,他皱眉看着芸官说“我性子孤僻,素来为我岳父所不喜;而且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谏官,他高居吏部侍郎,本也看不起我这个没出息的女婿。自从拙荆高氏,”他顿了一下又道“病故之后,这八年来我几乎没有怎么上过岳家的门,实在不能在岳父面前为你说项。”他说着,和颜悦色地把芸官摆在面前的三百两银子推了回去。
“老实说,我是看在令尊大人的面子上。他不是坏人。我很清楚,晚塘先生一案,颇有冤情。皇上这事,办得性急了些。”耿思明看着脸孔涨得通红的芸官,淡淡解释“如果说换了别人,我见都不会见。带了银子来的,只怕会被我当面啐他一脸。咱们是同乡,你又是燕客介绍的。但我实在爱莫能助,芸少爷还是请回吧。”
父丧三年,丁忧守孝之期将将已满,芸官早有打算重新在京城广交声气,以图宦途有所转机。有了赢来的五百两银子,芸官本来底气渐足,耿思明的一番话又将他打回了沮丧的谷底:之前卓燕客的乐观,给了他太高的期望。
“耿大人,家姊的夫家郑府,与高侍郎府上也是姻亲。小人的姊夫郑子遒公子,说来还是高夫人的表弟呢。”
“拙荆在世之时,也常常向我提到令姊。郑公子英年早逝,令姊守节十余年,斯诚可敬——令尊大人主政之时,我亦曾在府上有幸拜见过令姊;反而彼时芸少爷您在京城交游甚广,咱们当年虽曾多次见面,竟然一直无缘结识。”耿思明说到最后一句,芸少爷的脸涨得更红了。
“眼下我们姐弟,都是仗一位江湖上朋友的荫护,才得以在京城立足。说来这个朋友,却也是耿大人少年时的至交,他叫吴戈。耿大人还记得他么?”芸官如此说道。搬出吴戈来,是卓燕客特别交代过的:“吴戈、耿昭、项裴、在下,我们四个人十六七岁时便是最好的朋友。而当年又以吴戈与耿昭交情最好。耿思明为人狷介孤傲,却很念旧。若说是吴戈的故人,他不会不帮忙。”
其实,耿思明早已从卓燕客那儿听说了吴戈的下落和他义助芸官姊弟的事迹。耿思明在京城的朋友相当有限,卓燕客是一个,但他们官商殊途,平日也很少见面。其他的,大抵是些诗友同僚。耿思明的孤傲是出了名的,看得起的人实在不多。不过,吴戈是例外。
当年吴戈只是一个小小的县衙捕快,而耿思明则是个穷秀才。吴戈那时忽然也想读些书,不懂之处常常会找他请教。耿思明十五年前赴省城乡试,盘缠还是吴戈帮忙凑出来的。而且中举之后他滞留京华,一直是吴戈在接济他的父母,直到他做了官,有了不多、但也不算微薄的俸禄。而吴戈,此后便从耿思明的世界中完全消失了。
每个人在少年时都会有一段真诚的友谊。在耿思明早已沧桑荒芜的内心里,如果说有一个人还能让他眼眶湿润,也许就是吴戈了。
“我会带你去见我岳父。”耿思明沉思了半晌。他必须做一个艰苦的决定。
“芸少爷。这件事非常难以说出口。”耿思明惭愧地低下了头“你也必须保守秘密,否则你的安全会受到巨大威胁。我岳父是个颟顸无能的人,而且毫无原则。他贪财,十余年来一直参与同宫里几位公公有关联的卖官鬻爵之事。令尊晚塘大人在世之时,也并非毫不知情——当年我弹劾令尊,便是由此而来。”
耿思明目光飘摇,呆呆地看向远方:“你当初只是个贵公子哥儿,并不了解我大明朝庙堂之上真正的危险游戏。冠盖京华,百丈重城,其实仿如一张巨大的蛛网;而朝廷,便是结网的那只巨大无朋的蜘蛛。你我,都是网上的小虫子,是蜉蝣,是孑孓,是那样的渺小,以至于我们在网上的挣扎都是那样的徒劳”
“当初我挣扎反抗了——但结果你已看到。于是后来,我只能就范,放弃吴戈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对我曾经有过远远高出我能力的期望。如果他现在知道,我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犯颜直谏的耿思明,他一定会非常失望那么芸少爷你,还是希望在京华这个大蛛网中恢复功名甚至得到官职么?你确信不会后悔?”
芸官神情茫然,他不太能明白,仕途正如日中天的耿思明为何如此颓唐,但他仍然用力点了点头。他早已习惯了官场上的场面,那曾是多么的威风,多么的令人满足,他怎能不想重新开始?
“好吧。我岳父他确实可以做到。”耿思明叹了口气。
“但是,在他那里,不二价,五千两白银。”
京城的一间酒肆里,三个当年山阳县的老友正在一起喝酒。这十四年间,他们境遇各异,经历人世的黑暗与打熬后,当他们再促膝一起,都不由回想起这些年的历程。
卓燕客一直记得十四年前他第一次来京城的样子。在京城做事都是艰难的,开武馆不是你武艺好就成,最紧要的倒是打点交通这些同行、还有官府——你要不让他们捣乱,只能先喂饱这些蠹虫。
然而幸运的是,武馆招到了一拨虽然穷、但天分绝高的弟子。尤其是崔冀野这个不世出的练武奇才。十年前小崔十六岁都没满,便在一次京华七大拳馆比武切磋的擂台赛上,连败十三名对手,一举抡魁。而他另外三名弟子也战绩极佳。经此一役,燕山拳馆的名头开始在京城为人所知。那一年亦是卓燕客一生中最重大的转折。父亲去世,他继承了卓鼎丰的盐运生意。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生意从山阳县做到京城来。三年后,卓鼎丰的生意已扩大了近十倍。盐、米、丝绸、药材、木材、桐油,几乎没有卓鼎丰不做的生意。于是七年前,卓燕客拿出大笔花红赏银,创办了京华英雄会。
十四年前的耿思明则正寄宿在京城远房表舅家读书。他几乎从没吃饱过,对那时剩下的印象就一个饿了。幸好那一年会试,耿思明中了二甲,赐进士出身;再后来赘入高府,老丈人是三朝元老、三品大员。做了御史的耿思明以为可以一展拳脚,谁知他的一份折子,被皇上批了四个字“讪君卖直”斥他为了求名,不惜谤议人君和柱国大臣,差点被革去功名。八年前,高氏难产病故之后,耿思明与高府从此很少往来。朝廷里,最忌的是朋党,一旦跟错了人,往往便注定十几年翻不了身。说来甚巧,当时吏部需要擢升一名不偏不党的官员,说是一定年纪要未足四十,还不许要江浙人氏,以示圣上用人公正,不偏向浙党。而耿思明的同僚中,恰好若非年过四十,即为浙人,于是,耿思明就升官了。地狱天堂,皆在人间。
至于十四年前的吴戈,彼时正卖命地做着山阳县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小捕快。县北门的长亭口,他送走了赶考去的耿思明,又送走了进京闯天下的卓燕客,然后就回到自己刀光血影的捕快生涯之中。终于,九年前,他在厌倦中离开了衙门,做了一名普通人。又因为六年前的一桩大案,不得不隐名埋姓。他也没有想到这两个十八九年前便已认识的朋友,曾经无比亲近而此刻非常遥远的朋友,今天会重新坐在一起。
卓燕客给他倒了杯酒,缓缓说道:“有生以来,无论做什么事,我都极其有天分,做得很成功,除了自己最喜爱的一件:武术。可惜的是,我从来没有能在武术上赢得过真正的自信。十八岁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也是个不世出的武学天才。可是那年我认识了你。你比我还小两岁,可我就从来没赢过你。你让我几乎对自己彻底绝望。我们一直是朋友,可你从来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恨你。所以,当年我一个人远赴京华,就是为了离开你。
“其实老天爷是公平的,他在给每个人机会,只要你愿意去改变并做好准备。十四年前,思明只是个穷酸秀才;我只是个习武成痴的小富家子;而你,早已是山阳县头条好汉,闻名淮扬两府的名捕神探。如今,思明已是赫赫五品光禄少卿,而我的燕山拳馆排京华七大拳馆之首,卓鼎丰已位列京城五大商号之一;只有你,竟然只是米行的苦力和杂耍艺人,你甚至过得还不如十四年前。不是你没有本事,而是你自己不愿意去改变。”
耿思明叹息道:“吴戈,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虬髯客一样的人物。我虽然是朝廷官员,可其实对这个世界而言,我这样的人可有可无,我根本改变不了它一分一毫。而你不同。我不确定你能令这世界改变多少,我只知道,你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卓燕客点头:“十几年前,我就知道,我们三个人,注定都会出人头地,只是在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大场面。只等这一个机会。所以,无论多么困难多么绝望,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能力和才华。而我更加没有怀疑过你,还有思明。你已经三十五岁,中断练武多年,生活毫无规律,而且喝醉了酒,仍然能打伤我的五个弟子。其中为首的是位列燕山拳馆十三太保之七的苏广铭。小苏是极出色的拳师,他在京华英雄会上,共赢了二十一场,只输过三场。而你前天打倒他,只用了一招。这太让我吃惊了,然而又毫不意外:你吴戈仍然是当年那个让我无比绝望的练武天才。你不应该这样沉沦下去。对你而言,现在就有一个最简单的出人头地的机会。”
吴戈低下了头,没有说话。他知道卓燕客说的是什么。
京华英雄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