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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颜任由几位镖师守在自己身后,并不阻止。反而望着顾思空眨眨眼睛,忽然拍拍额头,恍然大悟般道:“对了,有一个办法一定可以令我见到蒙泊!”
金千杨的心气极高,看童颜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偏偏神情中满满的全是不可一世,早瞧得不耐烦,大喝一声:“待小爷给你一刀后,便请蒙泊国师给你超度吧。”说着便一刀捅向童颜背心。
金晋虎不料侄儿如此莽撞,阻拦不及,恐他有失,一摆长刀随之冲上。众镖师这一路小心翼翼却不见敌人,早憋得久了,除了罗一民与两位武功较低的镖师未动,其余几人齐声高呼,抽出兵器围了上去。
有了“金字招牌”镖师的支持,顾思空再无顾忌,一举短剑,猱身上前。他见过童颜出手,不敢轻敌,这一下已使出压箱底的本事,幻影迷踪步法疾若闪电,从众镖师身边后发先至,短剑刺胸、右腿撩阴,瞬间已赶到童颜身前。
童颜凝立原地不动,眼看就要被乱刃分身,忽有一道雪亮的光芒从他怀里迸出,同时扫起大堆积雪,一时雪影漫天,犹如风暴袭来,令人眼迷心乱,金氏叔侄与几位镖师的乱刀全砍在空处,而顾思空与童颜的两柄短剑却实实在在地硬拼了一记。锵然一声大响,顾思空与童颜各自飘身退开五步。众镖师一击不中,亦退后调息,静待下一次出手。
顾思空心头大定,他本还担心鹤发趁机出手偷袭,刚才那一剑只施出了七分力道,但就算童颜猝不及防在围攻之下影响发挥,与自己的武功也不过半斤八两。看来除了轻功稍高,真实武功亦不过如此。
“且住!”鹤发快步冲入战团,隔开顾童两人。他刚才眼看童颜遇险,却只是轻叹一声并未出手,也不知是信任徒弟的本事还是恪守自己不遇生死不露武功的诺言。但到了此刻,一向神情悠然的他脸色却是凝重无比,眼中闪出一丝冷峻之色,望着童颜一字一句地道:“你——想——做——什——么?”只因他知道自己这个徒儿性情乖僻,武功高绝,从来都是剑出沾血,可是刚才一剑出手,却仅仅是迫退诸人,显见另有所图。
童颜不自然地一笑:“师父曾经答应过我,我有五次机会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这不过是第二次而已。”
“五次之后呢?”
“要么弑师自立门户,要么自尽以谢恩师。”
“你确定此次要第二次自作主张么?莫忘了当年拜师时你曾按族中最残酷的方式立下毒誓,一旦违诺,将会死得苦不堪言!”
童颜略为思考,便决然道:“我一定要见蒙泊!请师父成全。”
鹤发突然跪伏于地:“上次在京师,徒儿便想见明将军,却被师父强行阻止,这一路上我后悔不迭,坐立不安,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见到蒙泊,还请师父恕我不孝之罪。”鹤发低叹一声不语,似是默认。
童颜续道:“师父还曾说过,只要徒儿确定做一件事,你必会全力支持。我知道师父是蒙泊国师曾经单独见过的寥寥几人之一,一定有方法让他出关。”
“即使我能劝他出关,他也未必肯见你。”
童颜诡然一笑:“但他一定能见到我的剑。”
鹤发十分难得地皱起眉头,仿佛遇见一件极其难为的事,思索良久后他才肃然点头:“好吧,我就帮你这一次,希望我们都没有忘记彼此的誓言!”
顾思空等人听着鹤发师徒这一番莫名其妙的对话,皆不明所以。只觉得气势完全被他们所夺,根本不知要如何插言打断。
这边厢师徒俩叙完话,童颜起身面对顾思空:“你可敢与我打个赌么?”
顾思空漠然道:“你要如何?”童颜手腕一翻,亮出一个红色的小匣子,正是从罗一民手中抢来的“天脉血石”
只听他轻声道:“若是你赢了,这东西就还给你。”
顾思空豪然大笑:“想必我若是输了,性命也就没了。”
童颜正色道:“既然是赌命,我必然给你一个公平的赌注。我若是输了,除了这石头,你还可以拿去我的性命。”顾思空锐目如针:“怎么赌?”
童颜像个做坏事的顽皮少年般促狭一笑:“顾大侠何必紧张,赌命并不急于一时,还要看师傅是否有把握让蒙泊国师明早出关。”鹤发沉思:“我一会儿就去丹宗寺给国师留书,吐蕃活佛闭关不同于中原高僧,并非不闻外事,应该没问题。”
“那就让蒙泊国师明早辰时正出寺可好?”“便是如此吧。”
“好!”童颜缓缓扫视全场“你们可以派出六人,明早去见蒙泊。”
众人大奇,金晋虎见多识广,隐隐觉得不对,金千杨却喝道:“你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我们可没时间与你消遣,要打就打,真是啰嗦无聊。”
童颜并不生气,只是笑嘻嘻望着金千杨:“想必你可以算一个,还有谁愿意参加这场赌命之局?”他又望向金晋虎“听刚才师父对你的评判,既然对自己的前半生追悔莫及,大概也不会放过这个拼命博得尊重的机会吧。”这番话可谓是毫无教养,却说得振振有词,似乎唯恐别人不陪他玩这个好游戏。
金晋虎老而弥辣,虽被童颜刺中要害,却不动声色:“老夫年龄大了,自然惜命,在不知童少侠要如何设赌的情况下,不敢贸然答允。”
“游戏规则很简单:我会阻止你们六人前往丹宗寺,只要你们其中有一人见到蒙泊,就算是我输了。”众人皆是一怔。这赌法确实极为简单,童颜既然说是以命相搏,必会沿途全力阻止几人。虽说他的武功隐高一线,但是以一敌六,又能有几分把握,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
童颜续道:“这里到丹宗寺有十几里路吧,稍嫌远了些。按这位顾大侠的轻功,明日辰时差半柱香时分,你们六人从距离丹宗寺五里处出发,这样算来,到达丹宗寺的时候正好是蒙泊国师出寺之时”众人若是只听到这番话,必会以为童颜事事为诸人考虑,哪有半分要与人生死之赌的样子?
顾思空怒极反笑:“你这黄口小儿当真视天下英雄如无物了!我就和你赌这一把!”金千杨冷冷道:“我若赢不了也不要你性命,留下血石之后给小爷磕个响头就行。”
童颜喜道:“还有谁要参加?”金晋虎暗忖自己目前身为镖局首领,若是不挺身而出实在说不过去。但他老成持重,偷看鹤发神色,似乎只在充满着对众人的惋惜,莫非他已知童颜必胜?实在想、猜想不透其中玄机。
金千杨催促道:“二叔还犹豫什么?想要回去再受父亲和哥哥的耻笑么?”
一听这话,金晋虎顿时念及自己被镖局当做‘弃子’之事,怒意暗涌,昂然道:“算我一个!”
余下镖师面面相觑,罗一民只是摇头,看来尚未从方才的恐惧中恢复。有一人怯然发问:“为什么一定要六个人?”
童颜随口道:“因为我只会六招剑法。”旋即捂住了嘴,似乎失言。看他这样子何似赌命之人,只能算一个初涉世事的孩子。
以为镖师一看他的模样,挺胸道:“当年金二镖头曾经救我一命,此次自当追随。”受他这一激,又有两位镖师站了出来。
童颜拍手而笑,似乎并不介意参与者是谁:“如此便说定了,今晚大家就在此休息吧。”说着又指着罗一民等人道:“除了那六个人,你们现在都可以走了。”金千杨怒道:“我们镖局的人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你管得着吗?”
童颜哼一声,手抚短剑:“我管不着,可是他不答应!”他的神情刹那间变得无比漠然,仿佛赌局一定,他便再无须在假以辞色,也丝毫不用考虑对方可能毁约。
金千杨还要再说话,却被顾思空一把拉住:“待明日赢了赌局后,再和他理论不迟。”
当晚,鹤发去丹宗寺送信,一群人便在玉髓关中住下,这场赌局看似是随便设下的,但既然是以生死相赌,其中凶险唯当局者自知。
顾思空、金氏叔侄与几位镖师故意混若无事地大声说笑,童颜则呆坐一旁,对诸人的说话入耳不闻,饿了便吃些随身携带的干粮,渴了就抓两把积雪,仿佛变成一个苦行僧。直到鹤发归来,确认蒙泊已收到书信后,童颜才露出一个天真笑容。
第二日清晨,童颜早早催众人起身,诸人往西行去,走了七八里路,童颜停下脚步,舔舔嘴唇:“就从这里开始吧。”看他一脸按捺不住兴奋地模样,似是对这一刻期待已久。
眼看时辰已到,童颜眼射异彩,手抚短剑,跃跃欲试。
“诸位保重。”鹤发低叹一声,盘膝坐于一棵枯树下,口中喃喃有词。
顾思空与金氏叔侄互视一眼,突然大喝一声,六人方向不一,各自发力狂奔。原来诸人昨夜早在暗中商量好,六人一齐出发,分路而行,就算童颜有三头六臂,一次最多也只能追上一人。纵有伤亡,但最终必定会赢得赌局。
顾思空相信自己是童颜的最大目标,便提议自己从荒岭中赶往丹宗寺,以便吸引童颜的大部分注意力。他心高气傲,此举光明磊落,诸人亦无异议。
然而顾思空才奔出十余步,忽觉一道剑气尾随而至。他强提十二成功力,脚下不停,掌中短剑已反手迎向身后的剑气。
而在双剑将交未交之际,童颜的短剑突然不可思议地乍变方向,绕了一道诡异的弧线,自下而上由会阴处倒攒而来。
这是一道线路奇诡无比、力道沛然无匹的剑气,阴狠而毒辣,狂暴而准确,于高速奔跑之中的顾思空根本无法闪避抵挡。
直到此刻,顾思空才了解到童颜到底隐藏了多少真正的实力,然而他已没有机会后悔。他只来得及看到童颜那一双冰冷且闪耀着兴奋地眼眸,死亡的气息已不容拒绝地攫住了他。在蚀人心底的绝望之中,他还残存着最后一个念头:趁自己还有一点力量,全力奔向丹宗寺
在顾思空最后的意识里,浮上心头的是鹤发对他的评判:当你感觉到真正恐惧时吗,已没有机会重新开始!
辰时正,蒙泊国师踏出丹宗寺。
高原清晨的气候最是反常。大雪未停,却可清晰地望见那一轮血红的冬阳,遥远而不失温暖,一如高而悠远的天空,不会给人任何压迫感,却沉凝如画,仿佛是君临大地的上苍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展现着他神秘的力量。
上一次看到这熟悉的天空,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吧?蒙泊国师如此想着,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圆润通朗的脸庞上浮起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
吐蕃寺院的建筑风格与中原寺庙迥异,以朱绛、金萤、青蓝为主色,梁雕奇兽,栋画异禽,造型各异的神像多是面目狰狞,意态张扬,虽无雍容的修饰、磅礴的气魄,但奇色异彩、飞檐转轮,隐隐还飘着一股酥油的香味,充满着神秘的异国气息。
陪在蒙泊国师身边的,是一位五十余岁,身穿黄色袈裟的喇嘛,他乃是丹宗寺的主持济能大师。自从三年前蒙泊国师由京师归来,便道丹宗寺内闭关不出,每日只是于寺内静坐阅读经卷,仅由僧侣送来必须的饮食。在闭关期间,蒙泊国师除了偶尔会见大弟子宫涤尘与一位汉族少年外,不见其他任何人,甚至连两年前吐蕃王暴毙、都城派来使者请他主持法事的要求亦被拒绝。蒙泊国师此举引来极大地争议,但作为吐蕃人最敬重的大国师,其所作所为自有他无可辩驳的理由。
听说最近大光明寺又请来另一位普波法师,隐有取代蒙泊之意,但蒙泊国师听闻此消息后亦无任何解释或者行动。谁也不知他三年前去大明京师后到底遇见了何人,发生过何事,导致他性情大变,仿佛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昨夜,突有一个陌生人前来丹宗寺,留下一份信物,并让护寺僧侣传话,请蒙泊国师于今日辰时正出关。按理说,这几年来连吐蕃王亲派的使者都难以得见蒙泊国师,济能大师原以为蒙泊国师必定会不予理会。谁知在看过那陌生人的信物,又与宫涤尘一番彻夜长谈后,蒙泊国师居然决定开关出寺,令济能大师既觉突兀,亦感欣慰,终于稍稍放下担了许久的心事。
此刻,偷眼看到蒙泊的脸上露出一抹久违的笑容,济能大师略觉迷惑。在他的记忆中,蒙泊国师从没有如此明显地表现出喜怒哀乐,脸上永远只有一份通透世情的慈爱与怜悯。
蒙泊国师没有回头,却仿佛已感到济能的心绪,淡然道:“济能大师可知老衲为何发笑?”“不敢妄测国师。”
蒙泊悠然四顾。这丹宗寺建于一座小山之上,由寺门处望下去,山脚至山顶的境况一览无余。当地吐蕃人朝拜时往往在此一住数月,山脚下常年搭有大大小小的帐篷,帐角挂着洁白的哈达,帐前撑起烤肉的支架,还设有交换畜肉、木材、纺织品的市集。
此刻虽是清晨,但健壮剽悍的男人们已赶起羊群,勤劳善良的女人们则忙碌着早餐,无邪的孩童打闹着,甚至就在寺门边,不知何时还堆起了几个雪人。飞雪映耀这阳光,如同一幅安详的生活画卷。
蒙泊国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轻声道:“老衲之所以发笑,是因为从这一刻起,老衲才突然懂得了平凡的幸福,明白了自由呼吸的快乐。天空、浮云、阳光、飘雪这些看似平常的东西,都是大自然给予人类最好最无私的馈赐。”
济能茫然不解,却知蒙泊国师之语必有深意。
蒙泊微笑不语,心思却回到了三年前的泰山绝顶。
三年前,明将军与暗器王林青约占绝顶,蒙泊本想借林青之手除去吐蕃最大的威胁——明将军,所以才横加插手,在泰山栈道上与明将军硬对一掌,拼着受伤咯血,却暗以虚空大法影响了明将军对自身武功的判断。本以为此举可令明将军战死在暗器王之手,无奈算尽机关却换来了完全不同的结局:一意除去的明将军安然无恙,反倒是暗器王林青阴差阳错因此而死。
受此剧挫之后,心神大乱的蒙泊本欲利用借体还气之术立刻恢复功力,与明将军决一死战,谁知在输功于小弦体内之后,却又因小弦全身经脉尽废而徒耗功力
那个漫长的夜晚,让蒙泊真正明白了世事无常的道理,虽然他的武功稍损,佛法却更为精进,踏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所以在回到吐蕃后,蒙泊便闭关不出,忘却欲务杂念,潜心于佛理之中。他原本天赋异禀,天生有一种预测世事的异能,所以才能被吐蕃奉为国师。但经历过绝顶一战后,他突然感悟到天意难测,一切全属未知。预测世事之举实乃双刃之剑,或许能力挽狂澜于即倒,亦可能于事无补,徒增烦恼。从此后他反而刻意收敛自身所能,一切但尽人事,无问后果。所以,如今的明白国师才真正体会到做一个平凡普通人的快乐与幸福,并因此欣然开怀。
“那几位就是国师今日欲见之人么?”济能大师的话打断了蒙泊国师的遐想,只见有几人正沿着山路往丹宗寺狂奔而来。
蒙泊国师没有回答,只是凝神观察,神色微变。
济能大师亦觉奇怪——虽然蒙泊国师没有透露昨晚传书之人的来历,但想必是极其重要的人物,这才能令闭关三年的他开关相迎。而遥望这几人,身穿汉服,神态惶急,按理说绝无可能令他刮目相看才对。
奔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黑衣汉子,身法极快,眨眼间已至半山腰,显然轻功极高。此时瞧得真切,只见他脸色灰败,肌肉奇异地痉挛着,神情绝望,尽管时值隆冬,却有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滚滚渗出。
蒙泊国师心怀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
黑衣人眼看已奔至寺前,步伐却骤然慢了下来,如同有一双无形的大手从地面伸出,硬生生地扯住了他的脚步。与此同时,他那灰败的脸色乍变通红,喉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仿佛吐出一口憋了良久的长气。
蒙泊国师神情一变,大步迈出迎向黑衣人。
但一切为时已晚!一声惨呼从那黑衣人的口中发出,他全身黑衣诡异地从中裂开,数道鲜血如箭般自胸腹内溅射而起,射往半空之后纷洒而下。
蒙泊国师双手微扬,虚托住那一蓬从半空洒下的鲜血,那鲜血在他的掌中宛若活物般旋转几圈后,被再度逼回黑衣人体内。济能大师不通武功,先见黑衣人血溅数尺,又看到蒙泊国师变戏法般凝血入体,不禁又惊又佩。
蒙泊国师一声轻叹:“只可惜已回天无力了。”但见那黑衣人怒瞪双目,身体兀自挺立不倒,但其实射尽体内鲜血,胸腹中内脏尽现,已然气绝。
蒙泊国师虽未曾见过此人,却识得昔日京师八方名动中“登萍王”顾清风的幻影迷踪身法,已隐然猜出来人的身份,此刻缓步上前,细细察看。
这个黑衣热正是顾思空,他身中童颜一剑,拼着最后一口气狂奔至此,终于油尽灯枯。可叹此人虽然行事张狂,一意孤行,一生却并无大恶,只因按不下一口傲气与童颜豪赌,如今毙命于异国,亦是他的命数。
还不等蒙泊走近顾思空的尸身,就见又有一人狂奔而至。
这是一位五六十岁的青衣老者,手中尚提着一柄鬼头长刀,正是“金子招牌”的二镖头金晋虎。蒙泊此刻已有准备,抢前一步欲要救援,但尚不曾近身,只见金晋虎黯然一声长叹,忽然凝步驻足大叫一声,喉间一道细细的血线冲天射出,亦如顾思空一般当场毙命。
随后奔来的是金千杨,他开口大叫一声:“国师救我”可才说了半句,一口鲜血已从嘴里狂涌而出,四肢齐齐断开,仿佛一个断线木偶般跌倒在地上,再也未能睁开双眼。
此次“金字招牌”行镖本是弃子之局,金氏叔侄原本侥幸生还,只因念及在镖局内处处受制于兄长,半生郁郁不得志,所以才决定拼手一搏,终致如此凄惨的下场。
紧随金氏叔侄狂奔而来的三名镖师亦在见到蒙泊国师的刹那间倒地身亡,或因心脏中剑,或是拦腰断裂,最后一人竟断首而亡,头颅与颈腔仅存一层薄薄的皮肉相连
济能大师惊得双目大睁,口中念佛不休。虽然佛法中有恶人沦入地狱身受千百种酷刑之说,但此刻亲眼目睹之下,他仍觉得无法接受。
蒙泊空托着满手鲜血,怔立原地,一声长叹,双手虚按,旋身将六人的鲜血洒开。那淋漓的热血落在丹宗寺前的空地上,形成一个整整齐齐的圆圈,权作法事。蒙泊国师明锐眼神落在六人形状不一的伤口上,一时陷入沉思。
白雪红血,犹如遍地盛开的寒梅。
许久后,济能大师才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蒙泊国师一向镇定的神色亦出现一线怒意,口念佛号:“如此快剑,如此狠毒,皆算世间少有。”
济能大师问道:“他们是中了剑么?为何刚才跑来时全无异样。”
蒙泊国师沉声答道:“该是一柄极细极薄的剑,只因剑锋入体太快,大量涌出的鲜血才能暂时凝住伤口,而这六人皆怀着某种拼死求见老衲的决心,这才能强压着一口气狂奔至此地。然而施剑之人无疑剑道已臻大成,使用的剑道恰到好处,就是要令他们一一毙命于老衲的面前。”
济能大师面现讶色:“世上竟然有这般神奇的武功?”
“武功尚在其次,最关键的是算准了每个人的耐性和残留的生命力。这剑手一定是杀过许多人,才能对人体有如此深刻的了解!”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他要对老衲炫耀他的剑法。六人的中剑部位各自不同,逆体剖腹,快剑入喉,穿心断肢,斩腰裂首”
“要见国师的人到底是谁?”“那是老衲多年不见的朋友,这场惨剧虽并非他亲自下手,但凶手竟知我开关时刻,想必与他有关。”
“这凶手究竟是何人?如此残忍的行径,国师岂能轻易放过他?”
蒙泊沉吟良久,忽然长叹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济能大师惊道:“国师意欲何往?”蒙泊并未回头,脚步看似不急不徐,然而瞬间已至远处。他淡淡的声音隔空传来:“老衲这就回大光明寺去。烦请帮忙通知老衲的朋友,我已不想再见到他。至于那杀人原凶更不值得老衲一见。无论这六人是否作恶多端,如此残忍行事,日后必有果报”
那声音渐渐远去,再不可闻。
等鹤发童颜来到丹宗寺时,六具尸体已被搬走,只留下那一圈触目惊心的血迹。济能大师立于寺门,鼻观口、口观心,默吟佛经。
童颜好奇地东张西望着,目光最终落在寺外那一圈血迹之上。
鹤发首先开口:“烦请这位大师通报,就说鹤发童颜师徒求见蒙泊国师。”
济能大师对两位白衣人的奇异形貌驶入不见,缓缓合十为礼:“施主来晚一步,蒙泊国师已经走了。”
鹤发一怔:“在下昨夜特地留物传书给国师,他竟不肯抽身一晤么?”
济能大师缓缓道:“国师本已开关,欲见施主,但有六人横死于眼前,他一怒之下便返回了大光明寺。”
童颜抢先发问:“他可看到这六人是如何死的?”
济能大师点点头,怀疑地望着童颜怀中隐露一角的短剑,已猜测到这个白衣少年多半就是杀人元凶,脸上不由挂起了几分怒意。
童颜急道:“既然如此,蒙泊国师必定离开不久,我们这就去追!”
“住口!”鹤发喝住童颜“你还嫌胡闹得不够么?”
童颜从未见过师父如此震怒,顿时噤声不语。
鹤发又问道:“蒙泊国师可有留言,还请大师不吝告知?”
济能大师本不愿搭理他们,但身为出家之人不打诳语,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蒙泊国师方才的言行尽皆说出,并无丝毫隐瞒。
当童颜听到蒙泊国师评点自己的剑法时,脸上隐露自得,他偷眼瞧着鹤发脸上凝重的神情,强抑住满腔的兴奋。
鹤发仰天长叹:“十余年前与国师言谈尽欢,想不到如今竟无缘见一面。”
济能大师冷冷道:“徒不教师之过。鹤发施主放任弟子行此残忍手段,不但蒙泊国师不会认你为友,丹宗寺亦恕不接待。这便请回吧。”
鹤发恭谨垂目:“大师说得是,在下自当好好管教劣徒。”
童颜分辩道:“他们自愿与我赌命的,却也怨不得我”
济能大师叹道:“无论是何缘由,出售如此毒辣,日后必遭天谴。”
童颜大怒,面上杀气隐现,碍于鹤发在旁边,这才不敢发作。
济能大师还要再说,鹤发眼中闪过一道凛然之光:“大师且住。我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自有一套相应的处世原则,而我的弟子更轮不到大师来教训。”看来他虽自承理亏,却一意维护童颜。
济能大师不料看似儒雅冲淡的鹤发忽现锋芒,一时说不出话来。
片刻,鹤发又恢复彬彬有礼的神色:“既然连蒙泊国师都袖手旁观,大师也不必多事。我们这就告辞,方才言语失礼处,还请大师见谅。”说罢拱手抱拳,缓缓退开。听了鹤发的话,济能大师心中泛起疑惑,想起蒙泊国师刚才亲眼目睹血案后,依旧头也不回地离开丹宗寺,而不是选择追究凶手,仿佛已不再是昔日那个悲悯天下,视拯救苍生为己任的吐蕃大国师了。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现在的蒙泊已安于做一个普通人,放弃了原本的责任与义务。
三年前的大明京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令得蒙泊国师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何况他闭关三年不出,却突然决意出关,到底是鹤发的传信,还是被宫涤尘劝服济能大师越想越觉蹊跷,对鹤发童颜的来历亦大生好奇。不过他身无武功,虽对师徒俩心怀不满,却也无能为力,只得闷然回寺。
童颜驻足于那一圈血迹旁,兴致勃勃地研究起来。他知蒙泊国师不但佛法精深,武学造诣亦是吐蕃第一人,许久前曾听师父鹤发说起,蒙泊国师所创的“虚空大法”另辟蹊径,能够在实战中纯以强大的精神力影响对手的判断,可谓是武林奇学。
他本以为蒙泊国师留下这一圈血迹或者另有用意,奈何苦思良久却瞧不出半点端倪,尽管血迹整齐划一,圆圈浑若天成,但也不过是武学高手信手而为,并无深意。
童颜出身卑微,不通世事,唯以一身霸道的武功自傲,因此一意孤行,与顾思空等人立下赌约,只求能得到蒙泊国师的肯定。但如今看来,蒙泊留言中虽稍有赞许,但更多流露出的却是轻蔑鄙视之意。加上未能如愿见到蒙泊国师,童颜不禁心头烦闷,猛然一挥手,发出劈空掌力,将那一圈血迹拂乱。
他武功虽高,处事却仍是一个我行我素的大孩子,见济能大师对自己言语不善,有心立威,这一掌便施出八成力道,掌风掠过之处,顿时将不远处的一个雪人从中剖为两爿。
鹤发知道自己徒儿的性格,本只冷眼旁观。待看到那被剖开的雪人后,口中发出一声惊咦,上前细细查看起来。
童颜大奇,想必鹤发是从雪中发现了什么秘密,然而自己却看不出来。
鹤发凝目注视雪人半晌,缓缓颔额,似有所悟,忽然转头问向寺外一位扫地的僧人:“请问大师,这个雪人是何人所堆?”
扫地僧一时未曾反应过来,愣了一下答道:“不知是哪家孩子堆的,昨天早上打扫时还未曾见过。”
鹤发的目光望向山脚下那数座帐篷:“莫非是住在那里的某个孩子?”
扫地僧摇头道:“朝拜的吐蕃人多不允孩子来寺前玩耍。对了,这雪人大概是琼保次捷堆的吧。”
“琼保次捷?他是什么人?”
“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与蒙泊国师的大弟子同来。”
鹤发怔了一下:“宫涤尘?他在这里么?”
“已来了三日,但昨夜不知何故匆匆离去了。”
鹤发面色惊疑不定,亦不再多问,带着童颜离开丹宗寺。
童颜忍不住发问:“师父从那雪人身上瞧出了什么?”
鹤发反问道:“你可瞧出堆雪人的雪球有何不同?”
童颜思索一下,疑惑道:“我只注意到那雪球似乎特别圆,而且中间都结成了冰,除此似乎并未有什么古怪之处。莫非这也是一种武功?”
“这雪球的奇异处与武功并无关系。”鹤发叹道“你自幼生于南方,不知雪性,瞧不出亦属正常。高原气候干燥,冬雪虽寒却极难融化,而那雪球不过是随手滚成,却外松内实。想必那滚球之人的胸中起初怀有极强的怨念,所以才将雪粉压实以致结冰,但随着他不断将雪球滚大,心中戾气亦渐渐消融不见,反倒专心致志于雪球滚成浑圆。由此可见,此子质性纯朴,浑然忘忧,虽随遇而安,行事却务求圆满无缺,即怀赤子之心,亦有持重之态,假以时日,或是个不世出的人物”
童颜虽知师父明察秋毫的观察力可谓世所罕有,既然如此说必有其道理,但听他夸奖一个素不相识的吐蕃孩子,顿时心头不快,撇撇嘴道:“不过是个顽皮孩子,师父所言太过夸大了吧。”
鹤发似笑非笑:“他所拥有的,正是你所欠缺的。”
童颜忽然醒悟鹤发是在借机点拨自己,顿时垂头思索不语。
鹤发喃喃自语:“宫涤尘既然带这孩子来见蒙泊国师,此子必属不凡。在吐蕃语中,‘琼保次捷’的意思就是初八的雄鹰,或许这孩子绅士人如其名,果有过人之能。”
童颜小心发问:“那个宫涤尘又是什么人?我见师父听到他的名字时神情略有些古怪,莫非也是旧日相识?”
鹤发正色道:“你在借机打探我的过去么?”
童颜嘻嘻一笑:“徒儿只是随口一问,师父尽可不理睬我。”其实,他的确是对师父的来历十分好奇。在童颜的记忆中,十三年前鹤发突然出现在他那个荒远的小国,并把八岁的他收为唯一的弟子,而对自己之前的经历讳莫如深。他曾听师父偶尔说起过,与蒙泊国师相交莫逆,昨日方知蒙泊国师眼界奇高,单独会见者不过寥寥几人,而师父却是其中之一;而且师父又与凭天行说起与将军府某人亦有交情。如此猜想,师父以往必也是一位名动江湖的人物,却不知为何化名为鹤发,在域外小国驻留十数年之久,其中究竟有何隐情?
鹤发果然不再理睬童颜,白衣飘飘,大步前行,仍是往玉髓关的方向去。
童颜赶前几步:“我们现在往何处去?”
“离家多时,难道你不想念自己父亲么?我们这便回家吧。”
“啊!这就回去?”童颜从小至今一直留在家乡,此次方才随鹤发见识了中原、吐蕃的风土人情,只觉万分不舍,转转眼珠道:“对了,我们夺下‘天脉血石’,难道不拿着去见吐蕃王吗?”
鹤发淡然一笑:“你道为师当真有那么大的面子?若非昨日给蒙泊国师传书时顺便留下‘天脉血石’,他又岂会一大早准时出寺相见?”
童颜一惊,从怀中掏出那红色小匣子,打开一看,里面却只是一块平常的小石头,这才知道鹤发早已暗中换走“天脉血石”然而自己竟然一无所觉,顿时又惊又佩。虽然鹤发平时极少显露武功,可一旦出手,当真有鬼神莫测之能。
可是童颜实不愿就此返乡,借着师父对自己宠爱有加,乘机撒泼:“师父分明是害我,若是方才赌输给那六人,你要我拿什么还给他们?”
鹤发耸耸肩:“若瞧不出你必胜,我还配做你的师父么?”
童颜本还想“指责”鹤发交出“天脉血石”后,蒙泊国师自然急于赶去面见吐蕃王,所以才未在丹宗寺外相侯,但他难得听到师父当面夸赞自己,不由得意地哈哈大笑,反将余下的念头忘得一干二净。
这边童颜的笑声未停,忽见北方上空腾起一道斗大的的烟花。
那烟花极为奇特,呈红蓝两色,蹿于半空并未绽放开花,而是凝成一个样式古怪的长条,经久不散。目测他们此刻距离燃放烟花之地约有三四里地。
鹤发陡然停步,神色大变,似在犹豫着下一步作何行动。
童颜巴不得多生事端:“师父,我们去那里看看。”言罢当先往北方行去。
“站住!”鹤发喝住童颜,踌躇良久“你必须要答应我一件事。”
“师父请说。”“无论任何情况,只要不是命悬一线,便决不可伤人。”
“难道会有什么危险吗?”童颜试探发问“师父的意思是:只要不伤人,我尽可以出手?”鹤发低而轻的声音里有一种少见的郑重:“今日之局,恐怕你想不出手也做不到了。”言罢大步往北方行去。
不知为何,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童颜,此刻却生出一丝莫名的惶恐不安。
走不多远,二人面前出现一条窄长的峡谷。谷内积雪厚达半寸,不生树木,乍眼看去白茫茫一片,两边则是高耸入云的山峰。
积雪困步,破难行走。童颜一脚踏去只觉异物碍足,低身抽出一条尺余长、白森森的骨头,应该是牦牛遗骸,鼻中又闻到一股野兽的腥臊气味:“师父且慢,这里只怕有野兽出没。”
鹤发并不停步:“你岂会怕几只野兽?不过见到地势险峻,恐有埋伏吧。”
童颜赧然笑道:“我还以为师父只顾赶路,有所忽略,所以这才提醒一下。看来是徒儿多虑了。”
鹤发道:“你可想过,吐蕃人天性自由,游牧于高原各处。但此处并非深山野谷,如此人迹罕至岂非太不合常情?想必这里应是某处禁地,既然对方有意诱我们来此,必有所图。”
童颜再度兴奋起来:“如果是敌非友,为何不让我伤人?”
鹤发凝声道:“你不要忘了我的话。不论是敌是友,只要对方不下杀手,你绝不可以先行伤人。切记切记!”
童颜恍有所悟:“原来那燃放的烟花是向师父发出信号,所以你才会带着徒儿来此吧,想必来人亦是师父的旧识。”
鹤发却道:“人事变迁,沧海桑田,昔日故交亦可能反目成仇。你不要见到为师身处险地,依然大步前行,毫无顾忌,就错以为毫无危险。其实我只是用自身性命做赌,仅有六七成把握这一路并无埋伏;若不然,就说明对方为念旧情,恐怕届时就不得不刀兵相见了。”
“哈哈,想不到师父也染上了我的毛病。”
“什么毛病?”“好赌啊!”鹤发童颜齐声大笑起来,针的山顶上的大块积雪簌簌而落。
十三年的朝夕相处早已让师徒俩心意相通,明知对手必定是身处于隐蔽处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所以他们才故意放声谈笑,好让对方捉摸不定。
尽管童颜夷然不惧,但鹤发的语气中那不肯定的含糊处却让他感应到对方强大的力量,只怕合师徒之力亦未必能稳操胜券。
突然,前方不远处现出四条人影,皆身穿黑衣,并以黑布蒙面。为首一人恭敬行礼:“奉命相请前辈。”
鹤发微微一笑:“既是诚心相请,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黑衣人不慌不忙:“此乃主人之命,不敢有违,还请前辈见谅。”
鹤发安之若素:“你家主人要见我,怎么自己不来?”
黑衣人振振有词:“主人特意吩咐过,我等习武虽久,却因缺少实战历练,难有长进。而前辈目光如炬,世所罕见,若能得到前辈指点品评,我等受益匪浅,所以才让我们先行迎接,主人随后就到。”他说话的口气彬彬有礼,却于恭敬中显露出一丝咄咄逼人的态度。
鹤发不露声色,语音却远远传了出去:“不过是以品评武功为名,实为显示一下失礼。如此小孩子气,如何让人归心?”
“主人早料到前辈会如此说,特意让属下转送给前辈七个字。”
“哦,他说什么?”“此话与前辈共勉。”
童颜与鹤发相处十三年,从未见过愕然与惊喜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似乎这主人的回答既出乎他意料,又正中他的下怀。
“好好好!”鹤发连道三个好字,畅然大笑“我若不显示一下实力,亦难令人归心。不过我久不动武,便由小徒代为出手吧。”
“主人还嘱咐过属下,明师高徒,非我等力所能敌,唯有依仗人多势众扳回劣势。既是切磋,尚请前辈手下容情,免伤和气。”黑衣人又朝童颜打个招呼“多谢师兄赐教。”再对鹤发深施一礼,退后半步,四个黑衣人齐齐亮出长剑,各自占定一方,似乎已摆下某种阵势。
鹤发淡淡道:“你家主人倒是想得周到。童颜,去吧。”
童颜早已按耐不住,鹤发话音方落,他已向四名黑衣人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