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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家穷,肚子经常闹革命,倘有白米干饭吃,那已是万岁。一年之中大多时,处于半饥半饱状态。也不是见不到干饭,天天能见,就是不容易吃到。干饭是给大人吃的,里面常夹有红苕土豆厚皮菜。大人要干农活,不吃干饭哪有劲?牛在农忙还要吃胡豆呢!小人不干活,就只能吃稀饭。家里煮饭,饭烧开时,用筲箕一滤,米汤漏了下去,下面留几颗米粒,故作“漏网之鱼”上面蒸干饭,下面煮稀饭,煮成的稀饭几乎全是红苕加米汤。大人说,米汤有营养,养人。那时我正是半大小子,读书玩耍消耗大,喝两碗下去,撒两泡尿就空了。一天吃不饱,就得打歪主意,比如说偷点队上的黄瓜红苕,在牛嘴边掏点胡豆,下河捉点小鱼瘦虾,只要是能吃的,什么没吃过?每月初一十五打牙祭,肉很少,越肥越好,可以润润肠子。逢年过节,多有油荤,有干饭,有新衣,口袋里有一两角零花钱,胸口别一张手帕揩鼻涕,已是天堂般的幸福生活了。
穷日子也养成了穷习惯――也不知道算不算好习惯——现在看来,跟陋习一般无二。那时候,掉在桌上的饭,是肯定要捡起来吃的;若是掉在了地上,一定会是一顿骂,那简直是暴殄天物;若是不小心擂了一脚,说一定就有一顿打。在长辈眼里,踩饭无惜异于犯罪,是要遭天打五雷轰的。吃完饭,习惯于用舌头巡视一圈,看嘴边有没有“逃饭”我这习惯,到谈恋爱时还有保留,经多次批评之后才有所收敛,现在时不时还要现出庐山真面目。还有炒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学会了用手指或舌头在瓶口快速旋转一圈。虽然后来有意识控制,但一上灶头,还是觉得那半滴油流了可惜。
世纪更新,许多过去都已历史性地留在了记忆之中。我很多优秀品质都遗传给了下一代,唯独这吃饭的习惯传不下去。儿子吃饭像是谁在求他,吃得很悠闲,很散慢,甚至有时很艰难。我分析过了,独霸天下,缺乏竞争,绝不似我小时兄弟姐妹一窝蜂抢饭的环境。吃饭时,饭撒在光亮的餐桌上,掉在洁净的地板上,都成了垃圾,也不像以前,桌下有鸡啄狗舔,绝不浪费。没吃完的饭菜,放进冰箱,到下一顿端出来,妻儿都不吃。妻笑言,你是鸡,鸡生来就吃剩倒的,你不吃谁吃?若是多隔一顿,必然倒掉,绝不可惜。岁月有加,我啄食剩饭的能力越来越弱,看到香喷喷的饭菜沦为垃圾,心里真不是滋味。一次和妻争辩,被嗔道,这点饭值几个钱,吃坏了肚子,进一次医院可以买一百斤米,够你一年吃!我哑。
人生的经验是可以积累的。若是我煮饭,我情愿少煮点,一次性吃完。然小儿正长身体,饭量无常,你煮少了他吃得多,你煮多了他不饿。现在都哪年哪月了,带一个娃儿,连饭都不给人家吃饱,也太无道理了吧。几次教训之后,还是得多煮点,吃饱饭是大事。因此,常有白米饭屈身成垃圾,为苍蝇臭虫老鼠填肚皮。
的确,以现在丰厚的物质文明而言,吃饭已确实不再是什么问题。吃不完的,倒之,别撑坏了身体。君不见,灯红酒绿大餐馆,残汤剩饭弃如山。小民百姓中的新一代随时代进步而不吃剩饭,目的是为了对得起自己,倒那么一点能算什么?
诸位看官,说到这里,我得交代一下写这篇文字的缘由。开学之初,我家的麦田将被占用来修路。青苗的补偿是翻了倍的,乡邻们都后悔自家的田块生错了地方。修路的效率很高,才过了几天,青青的麦苗就被割成了路形。很快,推土机压路机开进了田地。阳春三月,麦正抽穗,菜仔结荚,再过一个多月,乡村到处都是煎饼的香味。然而人们等不得,仿佛非要赶在什么时候之前完成不可!这段路其实只是镇街的延伸,并不长,几百米而已;也不是什么黄金通道,今年修明年修都不会影响地球转动。
我突然想起了孟子的话:“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孟子说这话是在两千多年前,说的是一个穷人的事。时过两千年后,社会进步了,科学发达了,人民富裕了,终于会有一天,我们的米饭都可以通过科学合成或用钱在上帝的食堂里买到,我何苦作杞人之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