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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年。他年纪大了,他等不起!几个儿子弟子呢,与商细蕊平辈论交,顶多使些暗招子中伤他。商细蕊这样的红角儿,闲言碎语权当戏服的花边,一人一嘴说着,只有更给他添彩添名声,唯独当众打脸才是真招!放眼如今梨园行,能打着商细蕊的,可真不多了!
姜老爷子趁着刚才鸦片的那一口精神气,怒喝道:“没师门没王法的小畜/生!你爹活着还得叫我一声大师兄,我能不顾一张老脸冤错了你?今天要灭不了你这股子妖风,扶不了梨园行的正气,我死了都没法儿见祖师爷!还不快跪下!给祖师爷,给你爹认错!”老头这把子唱花脸的调门,抑扬顿挫源远悠扬,还真有点当年包龙图的意气,不管究竟是怎么个用心,听着倒是很公正,很正义的,让人心中俨然一凛。
商细蕊好些年没受过人这样呵斥了,不由得愣了一愣,抬眼不可思议地望着老头儿。挨了训斥不过是丢人现眼,这要给祖师爷跪一跪,等于推翻之前所有的新戏,承认自己演歪了,演错了,演过界了,这可万万不能够!商细蕊怒气一冲。钮白文站在姜老爷子身边横眉毛立眼睛的朝商细蕊摆手,示意他多多忍耐。商细蕊今天要是对姜老爷子有所不敬,那忤逆师门的罪名是很大的,恨着他的同行如果拿这事做文章,文章题目也不小。想当年有一位红极一时的大武生江河月,就是受了自己亲师父的暗算,逼他做出忤逆之事,结果被京津两地梨园界联手封杀,弄得南下武汉现在还回不来。
商细蕊太知道这其中的利害了!姜老爷子带了这七八个徒弟压场,他要走走不了,动手只有吃亏的份,还落个大罪名!商细蕊喉咙里咽下口气,目中几乎闪了点泪花,一犟脖子说:“我没错!我没往淫戏里演!我问心无愧!”
姜老爷子一拍桌子:“放肆!你还敢犟嘴!”
一老一小斗鸡一样斗上了,僵持半晌,四下无声。又是四喜儿先活络过来,他作为姜老爷子的同辈人,这个时候是有资格说两句的,只见他摇头晃屁/股走到祖师爷牌位前,双手合十拜了一拜,然后从襟扣里抽出手绢,擦着商菊贞的牌位装模作样地哀嚎说:“老商爷哎,您可怜呐!千挑万选的,花了半辈子的心血调/教的孩子,这样给您不长脸!您的名声全得毁在他手里!是要晚节不保啦!您快显灵说句话吧!”
四喜儿要威信没威信,要德性没德性,梨园行里没有看得起他的人,他还自臭不觉,不知道低调一点,还在那搓火苗子。商细蕊不便顶撞师大爷,对他可不客气,瞅了他一眼,说:“你怎么知道我爹不答应我的戏?你到下头去问过他不成?我的戏,我爹一准喜欢!”
众人嘴角都和克制地抽动了一下,仿佛是忍不住笑了笑。四喜儿对这种嘲讽的神情太过熟悉,立刻一股羞怒涌上心头,把脸一翻,指着商细蕊说:“商小三儿!你还得意!别以为你唱/红了,这梨园行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就是你的天下!你就能横行霸道,掐尖占好!你的戏迷敢为了你杀人放火,攻城掠寨的!什么好事儿都替你捞着了!你多威风呀!我是过了景儿的老蚂蚱啦!我收拾不了你,自有人收拾你的……”商三原是商细蕊的排行,离开平阳就很少有人这么叫他了,以至于要不是四喜儿把手指尖戳到他鼻子上,他都没反应过来这说的是他,他明明一点儿也不霸道的。那手指甲说着说着,耀武扬威地似乎要挠人了,商细蕊捉过四喜儿的手腕,使巧劲一推,四喜儿连退了四五步,哎哟一声跌坐到椅子上,很闹疯地还要跳起来打人。
姜老爷子拐杖剁地,瞪了四喜儿一眼:“够了!不像话!”四喜儿说得全不对劲,几乎已经把今天的题目点出来了,不能再让他开口。姜老爷子眼珠子一转,由下至上,阴惨惨狠丝丝地盯着商细蕊,手却指着下首坐着的一应戏子:“你是先出了道,成了老板,后才拜见的我这个师大爷,想必对我不服。今天我特意请了这么些名家名角做公断,你问问,这么些同行,但凡有三位说你的戏没错,这一篇立马就揭过去了!”
姜老爷子说的是风凉话。之前站出来一位同行替商细蕊说了话,结果被姜老爷子斥骂一通给骂蔫了以儆效尤,现在说要讨公断,谁还敢出头找没脸呢?混在人群里不声不响默默无闻,也不算得罪了商细蕊,就算商细蕊日后要怪罪,也有个法不责众的道理。但要是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心里话,独个儿竖靶似的点了眼,那可就遭殃了!说不定商细蕊就要在这次翻船,被整个梨园行讨伐,孤立,排挤,成为下一个江河月,难道谁还愿意陪着他连坐?对不住,没有那么深的交情!人呐,还是顾着点自个儿吧!
于是在座的各位,低头看地的,抬头看天的;女人看指甲,男人吸鼻烟。既没有指甲也没有鼻烟的,掰着戒指品鉴那宝石的成色。横竖都不去看商细蕊,因为心里过意不去;也不敢看姜老爷子,怕被误以为挑衅。正是与己无干,高高挂起,于自身无益的事,半句也不肯多嘴。要不然说,梨园行一个赛一个的,都是琉璃蛋子成了精呢!今天够格收到姜老爷子邀请的,更是大浪淘沙中的硕果,很会分辨风向的了。
众人沉默的每一分每一秒,配着姜家人的冷笑,在商细蕊身上都成了难堪。这些人里有与他称兄道弟的,有在《赵飞燕》的后台送了花篮喊了好的,商细蕊本来也不傻,他知道梨园行的人情薄,就没想到居然薄到了这个地步。这叫还是他,有名声肯散财的商老板,换做别的哪个,说不定这会儿该有人跳出来落井下石了!
钮白文见这情形,义不容辞就得带个头。他上前一步,像上朝奏本似的,还没说话就先微笑着俯身拱手。姜老爷子根本容不得他说话,抿了一口茶,道:“钮爷!老头子我一向敬重宁九郎,敬重琴言社。你和商细蕊是有实无名的师兄弟这大家都知道,就别替宁九郎护犊子了吧!”
合着是出头一个,姜老爷子就要打压一个,那还让人说什么?这份致人死地的居心太过明显,四喜儿又得了意,他自己不敢上去动商细蕊,指手画脚地出主意:“老姜爷!咱们都看得明白着呢,这摆明了就是淫戏!有人就是绷着面子,死不认错而已!要我说,驴不喝水强按头,按在祖师爷跟前磕了头,就是给还给贵师门一个清白了,还非得他嘴里服吗?”说着朝姜家的徒弟们递了个眼风,徒弟们瞅着姜老爷子示下,姜老爷子纹风不动,仿佛默许,几个徒弟便跃跃欲试了。钮白文急喊了一声:“太爷!这可使不得啊!”然而也没有人理睬他。众戏子都把眼睛瞪得老大,商细蕊今天要是被扣着磕了头,丢脸就丢惨了。
商细蕊浑身一紧。
杜七一出会馆,就气呼呼的把油门滋得老大,一溜烟开车回家了。程凤台始终都在外面等着商细蕊。天上一会儿飘点雪,一会儿刮点风,把程凤台都冻成冰糕了。有什么社稷大事能谈两个多钟头,还没人出没人进的毫无动静?程凤台一时怕商细蕊吃了众人的亏,一时怕商细蕊驴脾气发作起来,把里面的同行杀了个干干净净,心里没找没落的。老葛看着他一会儿车里坐着,一会儿车外站着,来回那么倒腾,实在教人闹心,给他买了两包骆驼烟抽。程凤台拆开一包抽了一口,忽然下定决心,管他里面怎么样,把人带走得了!推开车门再一想,他对他们梨园行的深浅也不了解,闯进去,闯出什么话柄子怎么办?愁得又点起一根烟。
几个姜家徒弟朝商细蕊围过来。商细蕊把戏服卷了一卷夹在腋下,拉开工架瞅着他们几个,断喝道:“我看谁敢动我!”他已经想好了,只要对方一动手,他就不管好歹的先打了再说!姜家一心要欺人太甚,那就把事情闹大好了!大不了他也不在北平混了,他找江河月搭戏去!要能打残几个姜家人,还是他赚了!
就在这个时候,下座中忽然爆出一声戏腔:“哎呀!刀下留人!”李天瑶离座起身,拂了拂袍子。从一开始,李天瑶就不断地闹点怪动静出来,他本身也是没溜儿的性子,有一出没一出的,商细蕊是个真疯子,这就是个装疯子,歇不歇发作发作,众人都不以为忤。李天瑶走到商细蕊面前作了个揖,用京戏里道白的声腔念道:“啊商老板!不知这件衣装,能否与在下细细看来?”
商细蕊都被他窘傻了,那么严肃的气氛里,这闹的是哪出呢?商细蕊收起工架站直了,傻乎乎地给他回了个礼,然后手忙脚乱把戏服展开给李天瑶看。李天瑶一边看,一边嘴里啧啧作声,哎呀哎呀的,还假装捋他那根本没有的髯口,捋得摇头晃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