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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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知道是颓败了的，然而亲眼看到仍是让我吃了一惊。举目看到的一切都是无可掩饰的凄凉，即使院子里挤满了来吊唁的人仍是满眼的衰败气息。当然丧礼无论如何不可能有繁华的感觉，然而在我看来却有着另一层意义，使这里更是不能触目的荒凉。

    当我迈步走到这个院子时，有好多人已经不认识我这个曾在这里生活过多年的人，这里现在没有主人。来的也都是客人，一些充当招待一职的本家认出了我，似乎又不能完全确定，有人疑惑的叫出我的小名儿，我点点头，他们把我让到了屋子里。里外两间屋子，都是来帮忙的本家还有吊唁的亲戚们，我到了里间，还是炕，炕上坐满了赶制孝服的妇女们，也有面熟的，我却想不起来她们都是谁，和我们家是否有着血缘联系？也许没料到我们的到来，孝服没准备。她们赶紧的扯布给我们缝制孝服，在等待的当儿，我环视了一下这个小小的房间，家具还在，柜子上只有孤零零的一座破旧的老式座钟，停了摆。我小的时候喜欢打开门用手去动钟摆，喜欢听它报整点时的洪亮钟声。眼下已是锈迹斑斑。我不住的感叹着物事人非，甚至物亦不是，弟弟嘲笑着我，你以为考古来了。考古？才能有几年，祖父母都去世后不过十来年吧。

    穿好了孝服，灵堂设在院子中央，我们一溜跪在堂兄堂姐的后面，伯父患病多年，多亏生性乐观才捱到七十寿辰过了辞世。想多年前他患重病时父亲还去探望，没想到父亲却走在了他的前面，这是任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吧。伯父有七个孩子，家累日重，这也促使伯父破釜沉舟，早年便挣下了一份富足的家业。我和哥哥从小在这里长大，不大的院子里住着祖父母和伯父一家，我的父母在外地，我和哥哥随着祖父母生活。我们亲如一家，不分彼此，本来也是一家人。那是我最可纪念的黄金时代，后来伯父在附近盖了新房，伯父一家搬了出去。在我小小的心灵里，可能也感到了失落。起初并没太觉得，我和哥哥照例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一样出入，然而时间久了，也感到了不便，忽然觉得那里并没我的位置，后来很少去了，再后来就几乎绝步。我记得祖母经常差我去他家，因为两家的东西不分彼此，有的东西要用发现不在手边就差我去取。我延宕着不肯去，祖母拿起拐杖作势要自己去，我只好妥协。一步步磨蹭着，然而还是站在那个大门前，最好门里的人先看到我，这样我就可以不进屋子，说了我要拿的东西，取到手后总是飞快的跑回祖母家，奔向我的自由王国。虽然没人明确的告诉我什么，可我仍是感到了一种富贵气象的无形压力。长大后才明白最让我感觉不舒服的乃是他们家里缺乏温热的暖意，而这暖意只有我在祖父母这里才能深深的感受的到，正如冬夜里温暖的热炕，临睡前坐在火炉边所感到的温煦。外边越冷，这样的温暖也最感人。

    祖父母相继去世后，我们两家本来寒冷的关系更是冻僵了。平时没有任何来往，只是婚丧嫁娶才见个面。此次伯父去世，也是切断了我们两家最后一点联系。想着是最后一次见面，我们兄妹也就硬着头皮来了。没想到的倒是穿孝服，侄子侄女也要带孝吗？也许是习俗如此吧。在海南去世的伯父在当地已经火化，他们的子女仍是照家乡习俗，设灵堂。我们也只能入乡随俗。伯父的遗照挂在正中，去年病重时我和母亲去看过他，以为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我最怕看这样的景象，没想到伯父是坐在沙发上接待的我们，说话有些喘，然而精神还好。据说出院前已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他几次闯了过来。他秉承了祖母的乐观天性，即使在病中也不颓废，也使他的生命得以延续。眼泪忽然的夺眶而出，我祭悼的是什么呢？我的多病多难的祖父母都是在这里辞世，送祖母走是我最痛苦的经历，从学校赶回来时祖母业已停床，久久的跪在地上触到祖母冰凉的手，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被遗弃了，即使在祖母病重的时候我也未能想到这一天的到来。而后等待下葬的几天里一直恍惚着，倒是记得有一个下午随着众人去看刚修好的墓穴，黑黑的洞吐着潮湿的气息，往下望一阵眩晕，难道这就是祖母的永久居处吗？回来的路上下起了小雨，也是这个季节吧，路边的枣树上闪现出红枣的朦胧微光。几年后，祖父、父亲相继走了，现在是伯父。我的童年时光，我在这里可纪念的一切都该埋葬了吧？

    院中唯一有生气的恐怕就是那株枣树了，没人管理也照样开花结果，枣儿结的还不少。儿时每每到了枣儿成熟的季节，堂兄们就拿了长竹竿在树下，一阵狂扫，枣儿就如急雨般落下，躲不及的就砸到了头上，树叶也随着落，小脚的奶奶赶紧跑来阻止，这样打枣会伤了树。可谁会听呢？这样多痛快，女孩子们也叫嚷着，让他们快用竹竿打。等扫过一阵，地上满是红红的枣儿，由我们去拾起来，边拾边拣红的往嘴里送。到了现在这个年龄，恐怕谁也不会这么调皮的去打什么枣儿，只剩下在路边小摊儿上买一捧枣儿的兴趣了吧。说实话，枣儿我也不是很喜欢的，打枣，拾枣的乐趣远胜于吃，难怪买到的枣儿都没有儿时的脆甜。一棵枣树尚能勾起这么多回忆，更况是整个院落，更况是真实的曾经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呢？

    一个小小的扎着冲天辨儿的小姑娘蹒跚的走在院子里，她不明白为什么吃饭时那只花公鸡就会跑过来，难道它闻到了饭的香味儿？终有一天，她端着的碗摔破了，那只可怕的大公鸡终把它的尖尖的嘴伸到了她的碗里面。一个小脚的老太太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叱骂着把公鸡赶回窝里，替她抹眼泪，几个比她大的男孩子在她身旁呼啸而过，一片欢乐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