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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你怎会甘心就此死掉?”

    薛兰芝的眼中满是恼火。

    张少白继续说道:“你身上有太多秘密,你不说我也不知道,但我也不会主动去问,因为我压根就不在乎。在我看来你只是一个病人,我要做的事就是把你治好。实话实说,你的这副身子在这三个月里被你俩不停使用,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所以你就要我一直被她压制,凭什么非要如此,凭什么不是她受我压制?”

    张少白一时竟无言以对。

    薛兰芝说道:“我已经受够了她那副懦弱性子,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着她?了。”

    “即便身体崩溃也在所不惜?”

    “如果你不想让她死掉,就要想办法让她受我压制,这样一来这副躯壳起码还能保留下来。张少白,你总不想有朝一日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变成了一具尸体吧?”

    张少白眼神渐冷:“我做不到。”

    “不,你能做到。之前她能稳稳压我一头,是因为她心中总是惦念着你,这份牵挂给了她力量。只要你粉碎她的这份念想,后面的事就不用你来管了,”薛兰芝眼看着张少白陷入犹豫,又补了一句,“不然的话,她的死全是你的过错。”

    张少白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薛兰芝说的道理并无过错。医者与病人最怕情感纠缠不清,多了因果牵连,会让病情变得剪不断理更乱。

    薛兰芝咄咄逼人道:“用不着你花心思去治,只要你愿意远离她,我自会保证我与她都会安然无恙。”

    “可这终究是你的想法,而不是她的。”

    “就算如此,你又能如何?”

    “是啊,我能做些什么呢……你学了铸玲珑的那一套,不惜以灵芝的性命相要挟,句句话都戳在别人心头,仿佛在你看来世间情爱之事都是肮脏之物,不堪入目。你口口声声你和她不是同一个人,也从来不会顾及她的感受,我的确不明白,你明明是在自己为难自己,何苦来哉?”张少白怅然叹道,随后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面前的铜铃。

    一只铃铛作响,有如一颗石子坠入水面,顿时其余铜铃也如涟漪般荡漾开来,纷纷发出清脆响声。

    身处清明网中心的薛兰芝为之一愣,忽然发现眼前的张少白已经消失不见,自己也不再是坐在床榻之上,而是身处云端。

    “这是……什么妖法?”她惊讶地用双手四处摸索,却发现周围一片虚无。

    紧接着《山鬼》再度响起,薛兰芝看到远处山顶有个白衣先生戴着幽蓝面具,正翩翩起舞。她觉得无比恼人,却无法闭上双眼,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听自己使唤。

    现实之中,张少白轻声哼唱着古老歌谣,薛兰芝则痴痴傻傻地看着他,仿佛走丢了魂魄。

    张少白知道自己永远说不过兰芝,因为他心中有愧。人往往如此,有情便想着自己应该让对方事事如意,于是难免生出愧疚。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拿薛兰芝没有法子,入梦之法不仅是个使人轻柔睡去的法子,同样也可以强迫醒着的人陷入睡眠。正如佛门既有菩萨低眉,也有金刚怒目,咸天八法不仅可以救人,也可操控他人。

    待到薛灵芝终于真正睡去之后,张少白拨开重重绳网走到了她的身前,轻轻为其盖上被子。他痴痴看着她的睡容,说道:“我到底该拿你如何是好?

    “父亲总说医者难自医,现在看来不仅难以自医,还难医身边的人。我本想等到将我家案子查个水落石出的时候,再与你好好相处,可惜世事总是不遂我愿。

    “在我看来无论灵芝还是兰芝,其实都是你,就像我们祝由总说的那句话‘不容己,何容天地’。你能容得下天地,为何却容不下自己?”

    张少白与她说了许多话,许多清醒时两人不敢去说的心里话。他也知道“双魂奇症”本就世所罕见,治疗起来更是难上加难,不比治疗陛下的头疾容易多少。但越是难,他就越不愿意放弃,此中缘由有很多。

    他曾想利用薛灵芝攀附薛家,为张家翻案,故而他心中有愧。崤函道薛灵芝豁出性命来找自己,甚至舍命相救,故而他心中有情。两人朝夕相处多日,无话不说,有如故交知己,故而他心中不舍。除此之外,身为祝由先生的张少白也是真的想要治愈“双魂奇症”,这算是见猎心喜。

    可是当所有理由揉在了一起,就变得乱七八糟,到最后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才是关?键。

    张少白是个聪明人,习惯了用一双冷眼去看世间,所以他能看到许多茅一川看不到的东西。唯独事情落到了自己头上的时候,他突然变得迷茫起来。

    薛灵芝身上的秘密实在太多,按理来说她生在宰相府里,应该如长安那些大家闺秀一般,平平安安地长大,每个人的经历也都像同一副模子刻出来的。可她却因为“天煞孤星”的批命落得了远居别院的下场,又在落水后出现了另一个自己。

    最蹊跷的是,她身上为何会有一幅不死灵乌图?

    那日张少白在山洞中看到文身的时候,险些以为是自己眼花。因为他出身祝由,自幼通读奇经异志,所以一眼便知那灵乌代表着什么。

    它为何会出现在薛灵芝背上?薛灵芝一个久居深闺的小娘子,怎么会和这种事有所牵连?

    张少白为此头痛不已,也是因为这件事情,他回到长安之后守口如瓶,甚至没和薛灵芝提起过此事。

    说白了张少白不过处于个比少年略微成熟些的年纪,多少人穷尽一生都没能弄懂情情爱爱之事,何况是他?

    张少白伸手想要触碰薛灵芝的脸庞,但最后还是收回了手。他希望时光能够有所停留,哪怕只有一瞬都可以,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当自己眼中装着她的时候,就会觉得心安,而不见的时候就会觉得心悸。

    沉沉睡去的薛灵芝若是醒着,她便会说,自己也有同感。

    或许这就是年轻男女都会有的一块心病吧?

    又看了几眼,张少白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开卧房,重返前院打开了门。他往左右打量了一番,然后在街角处看到了一辆车辇,便径自走了过去。

    驱车的人是个豁牙老仆,当初伏龙牡丹一案张少白和茅一川怒闯薛府,算是与他打过交道。

    而这样说来,能让此人做马夫,车里那位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

    原来张少白敢于让薛灵芝留宿张家,是因为之前开门时不仅看到了灵芝,还看到了这辆不属于永和坊的马车。

    张少白向着车辇行了一礼,说道:“晚辈见过薛老太爷。”

    车里的人淡淡说道:“进来说话吧。”

    老仆低头掀开布帘,张少白随后躬身而入。车厢不算宽敞,他便只能跪坐在薛元超对面,脸上带着晚辈应该有的笑容。

    薛元超的模样并未有什么变化,只是脸上皱纹更深了些,毕竟他如今升任中书令,又是太子李显的左庶子,政事不可谓不忙碌。

    老太爷和张云清算是故交,所以教训起张少白丝毫不留情面:“你小子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把我孙女勾引到了你这破落宅子!”

    张少白厚着脸皮笑道:“您老过奖。”

    “哼,去年在洛阳,我孙女险些被你害死,这些事情老夫都还没找你算账。”

    “您若是想着秋后算账,现在就是‘秋后’了。”

    “让我和你算账,你还不配,”薛元超气得直瞪眼睛,“我问你,灵芝的怪病当下是什么情况?”

    张少白收起笑容,严肃道:“比去年还要糟糕,长此以往身体必将崩溃。”

    薛元超似是早就料到有此答案,又问道:“我再问你,另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到底是谁,她是否也是我的孙女?”

    “当然是了。”

    “可老夫的孙女怎会变成那样?”

    “她的确也是您的孙女,只不过却是另外一个叫作兰芝的孙女,”张少白话锋一转,“其实我这次也想向您打听此事,薛灵芝会变成这样或许与身世有关,而最了解她身世的人,自然就是您了。”

    薛元超听到“兰芝”二字之后脸色一僵,显然有难言之隐。

    张少白看出了这点,追问道:“难道薛灵芝的身世真有蹊跷?”

    “这算是薛家的秘密吧,不过若是与她的性命相关,倒也不是说不得,”薛元超习惯性地眯起眼睛,用手轻轻抚弄着胡须,“只是你记住,接下来你听到的事情,绝对不许向外透露半个字。”

    老太爷说话的语气不重,但张少白却有千钧压顶之感,赶忙点了点头。

    薛元超这才讲道:“其实灵芝和兰芝的幼年并不是在薛府度过,而是随着她母亲在娘家长大。”

    “什么?”张少白一脸惊讶。

    “唉,当年我被罢官流放,没想到长子薛曜在途中结识了一名乡野女子,甚至还与其私订终身……那时我心中满是朝堂之事,也就没怎么理会过此事,没想到家中其他人却一直不愿接受那名女子,竟然将她赶出了薛家。”

    张少白说道:“想来她那时已有身孕。”

    薛元超叹了口气:“后来听说她诞下两个女娃,薛曜虽然生性软弱,但一听自己有了女儿便转了性子,非要将妻女通通接回来。奇怪的是,那边却突然断了书信往来,也就没能找到她们。

    “直到四年后,在薛家人几乎已经将她们遗忘的时候,温玄机忽然带着两个女童找到了薛府。我看到孩子第一眼的时候就肯定她们是我的孙女,因为她俩的眉眼简直和薛曜小时候一模一样,那一刻我心中忽然满是歉疚,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们母女三?人。”

    张少白皱起眉头,低声念道:“温玄机?”

    薛元超已经沉浸在回忆中无法自拔,他继续讲道:“听温玄机说,他也是偶然间路过一处山村,刚好借宿在一户人家。结果那夜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因病去世,临终前将两个孩子托付给了他,希望他能将孩子送到薛府。”

    之后的事情张少白曾听灵芝讲过,与此时薛元超说的差不多。由于薛元超早年流放途中患了疾病,曾受过温玄机搭救,故而温道长这次送回两个孩子之后便留在薛家小?住。

    只是张少白没想到,温玄机这一住就是四年之久。这期间由于灵芝和兰芝自打出生便身虚体弱,或许是在娘胎里落下的病根,温玄机便传了两个孩子医术,顺便帮着她们调理身体。

    除了这些,还有一件张少白不知道的事情。

    传说一胎双生有违天道,故而往往一个聪慧,一个痴傻,甚至早夭。灵芝和兰芝也是一样,兰芝从小就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在医术上更是天赋异禀。而灵芝就显得愚笨许多,而且还被温玄机说是“天煞孤星”,会给家里引来无尽灾祸。

    张少白摇头叹道:“温玄机好人做到底就足够了,何必多此一举。”

    薛元超惆怅道:“是啊,后来灵芝为此吃了不少苦,薛曜的妻室也因此处处刁难。为了让她过得好些,我只能将她安置在别院中,免得在家受人欺负。”

    “恕我直言,您这么做也不是什么好法子,反而害得她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假如她没有被软禁在别院,或许兰芝也就不会因此身亡。”

    “你是祝由先生,难道你就不害怕‘天煞孤星’吗?”

    “既然您老人家这么害怕‘天煞孤星’,现在为何又要为了灵芝奔波?”

    “她毕竟是我的孙女。”

    “这就是我不喜欢高门大户的原因,明明是个亲情淡薄之地,偶尔心血来潮的关心都成了让人感动的理由。”

    薛元超盯着面前的年轻人,倒也不生气:“她一日姓薛,便是我薛家的人。她生在高门大户是她的悲哀,但也是她的福气。”

    张少白也知道自己刚刚有失礼数,努力平复心情之后说道:“实话和您说吧,灵芝的病恐怕全天下只有我能治好。”

    “为何?”

    “因为我了解她的过去,也能理解她为何变成现在这样。最关键的是,我不信?命!”

    薛元超再度仔细打量了一番张少白,他的眼睛虽然混浊却仿佛能够看破人心。而张少白也丝毫不觉得心虚,他的确对薛灵芝有爱慕之心,但想要治好她的那颗心也是真实?的。

    看了许久,薛老太爷忽然觉得有些倦了,他想起当年家里因为门不当户不对之事赶走了薛灵芝的娘亲,是否如今又在因为同样的理由赶走薛灵芝倾心的男子?

    如果当年的事情是一个错误,如今薛家是否要一错再错呢?

    薛元超疲惫地闭上了双眼,问道:“你如何看待当下时局?”

    张少白答道:“帝后二人貌合神离。”

    “普度大会出了‘药人’这码事,虽然陛下和天后都有意将此事揭过不提,却还是漏出一些风声。在我们这群老臣看来,此事无非是陛下想要长生,而天后不想,所以两人才会有此冲突。”

    “其实天后或许做得没错,陛下离了丹庐也并非坏事。”

    “此事是好是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唐的江山或要易主了。”

    张少白眉眼低垂:“这种事情不是我能妄自揣摩的。”

    薛元超轻笑道:“小家伙嘴上这样说,恐怕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吧?我和你一样,我也想知道如何才能让薛家渡过难关。我培养长子薛曜入朝为官,将来也好继承我的衣钵,又让次子薛毅当了东宫舍人,为的是有朝一日新帝登基,若是不喜我们这干老臣,起码我还能在朝堂上留个种子。”

    说完他自嘲道:“可我没想到太子人选换了又换,天后权柄更是越来越重。”

    张少白说道:“所以您又将薛灵芝禁足,是怕她在此紧要关头遭人利用。”

    “你知道就好,”说完薛元超轻轻拍了两下手掌,“我希望这段时间你不要去别院打扰灵芝,等到时局稳定我自然会还她自由。”

    张少白不甘心地说道:“可是她的性命之危,您就全然不在意了吗?”

    “在意,但我更在意整个薛家的安危。”

    这时车外的老仆人掀开了布帘,显然是在送客了。

    “唉!”张少白行了个礼,便离开了车厢,只是在离去前他又问了一句,“温道长将灵芝送回薛家的时候,除了‘天煞孤星’的批命,可还说过其他的话?”

    车里的人想了一会儿,回答道:“没有。”

    张少白应了一声,随后便转身回了张宅。他方才多嘴问的最后一句话,其实是在打探薛灵芝背上文身一事。那文身十分隐秘,而且只有在特定情况下才会出现。

    从薛元超的反应来看,他似乎对此毫不知情。

    “真是奇怪。”张少白满腹疑问地走进卧房,结果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他伸手摸了摸床榻,上面还残留着薛灵芝的体温,看来她走了没多久。至于为何这般匆匆离去,想来是因为不想给先生招惹麻烦吧。

    张少白心中有些失落,颇为丧气地收起了清绳明铃。

    就在这时,外面再度响起了开门声,张少白心中一跳,赶忙迎了出去,以为是薛灵芝去而复返。

    然而来者却是个黑脸的。

    三个月未见,茅一川清瘦了许多,脸颊也陷了下去,显得整个人更加阴沉。张少白本来一肚子怨气,看到他的模样后就变成了歉意,还有一些心疼。

    他知道茅一川定是因为铸无方一事遭受了许多折磨,帝王之怒岂是那么好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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