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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也是孙祥太帮中的纠纷。他有三房妻小,发妻住在嘉兴,两个小太太,分住山东济宁和浙江石门;在石门的这个小太太,有了处遇,情夫不是外人,是孙祥太的一个徒弟李小毛。
这在帮中是十恶不赦之罪,犯了十大帮规的第一条“欺师灭祖”;第四条“奸盗淫邪”;十戒的第一戒“万恶淫乱”;十条家法的第二条“逆伦”照规矩不是捆在铁锚上烧死,就是活埋。
当时孙祥太的同参弟兄,多主张开香堂、请家法,问明白了该怎么办怎么办。然而孙祥太为人有些“窝囊”;经他小太太哭哭啼啼,否认其事,竟隐忍不言。俗语道的是“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官法如此,帮规亦不例外;孙祥太的小师弟,也就是他“前人”的“开山门弟子”替他清理门户,派人守伺,终于有一天发现李小毛进人他“师娘”的卧室;但是,捉奸必须本夫下手,而且等闲也不能进入妇人内室,所以一面堵住出路,一面派人通知孙祥太来提奸。
孙祥太的小太太已发觉不妙,挺身而出,表示她一定让李小毛到香堂投到,该杀该剐,任凭处置;但要为她,也为孙祥太留点颜面,这样团团围住,引得左邻右舍,探望不绝,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
帮中行事,讲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又说“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孙祥太的小师弟当时便答应了她,将大部分的人撤走,只留下两个守着。哪知等孙祥太赶到,李小毛已经越后窗逃走,屋里床栏杆上吊着一具尸首;孙祥太的小太太是拿性命换来了这条“撤围”的缓兵之计。
这一来,连孙祥太也罚了咒,非捉住李小毛,依家法处治不可;帮中动了公愤,大家都替他明查暗访,查出李小毛逃到杭州,投在长毛那里,当了一个头目,身上经常佩着两把洋枪,防范甚严。
孙祥太来到杭州就专为处理此事。但时世不同,清帮的势力处处受到压制,竟无法依照帮规,将李小毛弄到手。有人便提议,不必开香堂,想法子暗底下“做掉他”算了。孙祥太不肯,认为这样罪大恶极的逆徒,不能“明正典刑”自己如何再做一帮的当家?所以坚持要照家法处理。
就在这时候,孙祥太遇见了小张;他们本是旧识,彼此都很投缘。孙祥太看他父亲张秀才,办理地方善后,各方面都很吃得开,决定要借助他的势力。
这本是犯忌的事,因为泄漏帮中的秘密,也就等于“爬灰倒笼”自己先犯了帮规;但情形特殊,关系重大,在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考虑之下,孙祥太征得同门的谅解,正式拜托小张帮忙,将李小毛诱捕到手。
一来是激于义愤,二来是有些受宠若惊,小张对此事非常热心,一诺无辞。
小张跟李小毛不认识,但不要紧;一切都由帮中筹划妥当,只不过要请小张出面,也可以说是“担肩肿”;万一有事,只要他挺身而出,比较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这套诱捕李小毛的策划,就是针对他的“毛病”下手的。先安排一个场面,让小张跟李小毛交成朋友;小张本是浮华子弟,好热闹、手面阔,加以有心亲近,很快地成了臭味相投的酒肉朋友;经常在一起喝酒赌钱,形影不离。
不过十几天的工夫,两个人便几乎无话不谈:当然不是什么正经话。李小毛自己承认,平生的毛病,就是见不得漂亮女人;小张却表示好赌不好色,这条路上走不到一起。但又表示,李小毛如果看中了什么人,他一定帮忙,玉成好事。
就在这说这话的第三天,两人一起去赶一场赌;赌场设在一家“破落户”人家,房子甚大,大厅上还挂着些泥金剥落的匾,上面有嘉庆几年“御笔”的字样,可以猜想得到,这家人家的祖先戴过红顶子。子孙大概已分了家,虽同在一所大宅子中,从外表去看,境况好坏不等;有些地方花木扶疏,房舍整洁;有些地方一团糟,走出来的孩子,其脏无比。其中有一家住的是花厅;由一道小小的腰门出入,小张领着李小毛便在这里敲门。
开出门来,教李小毛惊心动魄,十八九岁一个绝色女子,看一眼真个一辈子都忘不了。
其实,他也只看得一眼,因为那女子一看是两个陌生男人,极快地又将门关上了。小张隔着门问:“这里是不是‘双鹤斋’?”
“在后面。”那女子厌恶地说。
“后面哪里?”小张急忙问道“府上房子太大,不好找。”
“‘碰鼻头转弯’,你就晓得了。”
再问便无声息,小张便沿着夹弄一直往后走;走到碰壁之处,只听人声喧哗,向右转弯,很容易地寻到了双鹤斋,也就是赌场。
这天玩得不久,因为李小毛赌得不起劲;而小张带的钱不多,输光了自然走路。
“小毛哥,”走在路上,小张问道:“怎么搞的,你好像有心事?”
李小毛看了他一眼,站住脚问:“小张,你以前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哪句话?”
“你说,只要我看上了什么人,你一定替我想办法弄到手?”
“怎么不算数?算数!”
“那末,刚才那个,你替我想想办法。”
“刚才那个?”小张愣了一会,突然想起“你是说架子好大,问她话不理的那个?”
“是的。”
“这——”小张踌躇着“这就不敢说了。”
“是不是!”李小毛爽然若失地“我就知道你不过说说而已。”
“什么?”小张顿时神色严重,倒像受了莫大冤屈似的“你说这话就不够意思了。你当我说大话?你也要想想,人家虽然是破落户,到底上代做过大官,你没有看见他家的房子,什么‘双鹤斋’、‘晚晴轩’,完全花园的格局,你看中的那个,不管怎么样是小姐的身份,一不能拐骗、二不能恐吓,寻条路子踏进门都不大容易,别的还说啥?而况,我也不是说不想办法;不过难而已——”
“对不起,对不起!”李小毛见风使舵,一躬到地“我错怪你了。”
“原是错怪了。”小张攒眉咂嘴,装模作样地苦思了一会说道:“路子倒想到一条,成不成功就不知道了。”
事有转机,李小毛又兴奋了。只为刚才一句话不小心,惹得小张大光其火,此时不敢怠慢;低声下气地表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论成与不成,对小张的这番情义,他总是感激的。然后才探问一声,是怎样的一条路子?
“那家人家姓赵,子孙很多,好坏不一;好的在外头做官,坏的在家里吃老米饭。”小张提到住双鹤斋的那个朋友:“我那个朋友叫赵正涛,他是四房里的,原来也是大少爷,坐吃山空,一份家当败得光光。为人除了吃喝嫖赌以外,‘文不能当誊录生,武不能当救火兵’,啥本事也没有;又吃不来苦,一件长衫也剥不下来,低三下四的事还不肯做,那就只好靠抽头聚赌过日子。这种行当找麻烦的人很多,所以他不能不戤我的牌头,买我的帐。我的路子就是这一条,问问他看,有没有什么脑筋好动?”
“一定有的,一定有的。凭你的面子,人家当然要巴结。”
“巴结是不错,不过人家到底只开赌场,不开‘台基’。这样,”小张想了一下说“明天来不及,后天下午碰头听回音。”
回音有了,出乎意外,但合情理。
那绝色女子是赵正涛的堂房侄女,百劫余生,境况艰窘。如果李小毛愿意娶她,倒不妨谈谈。
“那好啊!”李小毛心想,自己大小也做了“官”;再能娶这样一房妻室,真正是祖上有德了“怎么个谈法;要多少聘金?”
“慢来,慢来!”小张摇着手说“你不要太高兴!你看中人家;人家看得中你,看不中你,还不晓得。你先不要看得太远,只往近处看。”
“怎么叫往近处看?”
“这你还不懂?”小张放低了声音说“你无非想拿她弄上手;那倒有办法。我跟赵正涛约好,挑个他家没有场头的日子,我们到他那里去玩;他拿他侄女儿弄了来,让你们先见个面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呢?”
“第二步就要看你了,一混熟了,就下手。闯出祸来有我。”
“闯祸?”李小毛惊愕地,似乎一时想不出是怎么样的一场祸。
“怎么不要闯祸?”小张答道“告到当官是不敢的;只怕她一根绳子上了吊。”
提到上吊,李小毛想起石门的小师娘,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我的把握,第一,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人家最要面子,天大的亏也是哑巴亏——”小张故意停住,要看他是何态度。
“嗯,嗯。这话倒也是。不过,”李小毛是只求“成其好事”不惜迁就的态度“事情总要摆平了好。”
“当然要摆平。那都由我来,大不了多花几两银子。其实,照我想根本也不会闯祸。”小张重重地在李小毛的背上拍了一下,做个鬼脸“等一上了手,还不是服帖得一塌糊涂?”
就凭这一句话,李小毛便越想越兴奋;只嘻开嘴笑着。
“走、走!”小张鲁莽地拉着他“寻个地方,好好谈这桩事。”
找一处地方是小张不大喜欢的所在,西湖边上带卖酒的茶座。他喜爱繁华,不耐领略情趣,只是为了要静悄悄说私话,所以挑选此处。李小毛自然信之不疑。
促膝低语,谈“下手”的途径,无非水浒上王婆所发明的“十分光”这些话谈起来容易,就怕露马脚:一句话说得不切实际便知是外行吹牛,即令是真话也就不易为外人所信。小张是行家,自然丝丝入扣,娓娓动听:李小毛倾倒得相见恨晚。
“俗语说:‘千肯万肯,就怕嘴巴不紧。’这话你懂不懂?”
“怎么不懂?就怕男的瞎说。”
“对!”小张答道:“所以又有句俗语:‘偷荤的猫儿不叫。’这个道理很容易明白,做起来不容易,好多成双搭对的好事搞坏,就坏在这句话上。”
“这——”李小毛说:“我倒不大懂了。你说说看。”
“我一说你就懂。”小张很起劲地说“你我都是在外头跑跑的;你倒想,搭着一个得意的,是不是唯恐人家不知道,到处要吹?”
想一想果然,的确有这种自炫之心,不能不佩服小张看得深、看得透。
等他深深点头,小张便知这一计施行得非常顺利,那就不如早早了事,因而又摆出神秘郑重的神态:“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不但免祸,而且有福;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一句话。”
“你说,”李小毛答道:“你说啥就是啥。”
“只有一句话,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四知以外,再就是赵正涛,也还只晓得一半。我告诉你,这种事闹出来,你不在乎,我不好做人;赵正涛更加不得了,说不定他们族里会‘开祠堂’,拿他赶出来,关系太重。我话先要说清楚:答应不答应在你,不过你答应我了,不能做半吊子。”
“你放心,小张!你这样子待我,我做半吊子还算是人?你如果不相信,我罚咒。”
“咒倒不必罚。我相信你。”小张说道:“现在我们这样子约定,那方面我去接头,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到了那天。你要到那里,什么人也不必告诉,只换了便衣,到约定的地方来,我带你一淘去。”
他说一句,李小毛应一句。三天以后,李小毛得到消息;说已经安排妥当,约定黄昏见面,到赵家吃饭。
李小毛喜不可言,吃过午饭,孵在澡堂里,洗澡带剃头;然后早早回家,从里换到外,打扮一新,坐在堂屋里眼睁睁等太阳下山。
黄昏在约定的地方见了面,是一家李小毛所从未去过的茶馆;遇到这种地方,他特别当心,深怕遇见帮里的人,所以只在对街遥望。看来看去,不见小张的踪影,心里倒有些七上八下,定不下心。
冬日昼短,天很快地黑了下来,正当踌躇不定,不知道是等下去好,还是设法去找小张,或者径自闯到赵家的当儿,蓦地里发现小张的影子;这一喜非同小可,三脚两步迎了上去,埋怨着说:“你怎么到这时候才来?”
小张是有意如此,为了天色不明,就不容易让人发现他跟李小毛曾在一起,当然也料到他会这样问,早就想好了答语。
“我从赵家来。赵正涛说他那个侄女儿,有些不大愿意来的样子;我不放心,要等在那里看个究竟,所以晚了。”
这一说,李小毛的怨气全消,只有感激;“那末,”他问“到底来了没有呢?”
“来了!我们快走。”
天色已晚,路不好走,李小毛买了一盏灯笼照着,一前一后,走到赵家,直到双鹤斋,灯火悄悄,不像个邀客人小酌的样子。
“小张大爷!”有个听差模样的中年汉子说:“我家少爷在后头,请两位里面坐。”
“喔,”小张问道:“人都来了?”
“来齐了。”
李小毛不明白究竟,心中生疑,便即问道:“是什么人?”
“约了打牌,没有你的分。”小张诡秘地笑道:“你另外有地方去。”
另外地方是哪里?李小毛想入非非,以为安引得有密室,今夜就可一亲香泽;顿觉神魂飘荡,路都有些走不稳了。
于是听差擎灯引路;这种灯名为“手照”光焰不大,加以年深日久的房子,一片黝黑,看上去阴森森地,令人害怕。但李小毛却不这么样想,只觉得神秘兴奋。
穿过一层院落,到了一处空旷的园子;三面极高的风火围墙;只有西北角孤零零的一座平房;灯火在纸窗中现出一片黄晕,却看不见人影,李小毛心里有点发毛了。
“怎么。在这里?”他说“这么冷的天!”
这确是一个疑问。冬天自然宜在重帏深屋;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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