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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天津到南京,从南京再到上海,这一场旅途对于沈之恒来讲,像一场混沌的噩梦。

    米兰一直在他怀里发高烧,偶尔清醒一会儿,她不吃不喝,甚至也不问自己身在何处,沈之恒问她感觉怎样,她只说不疼。而等到火车到达南京时,她喉咙哑得连“不疼”二字都说不出了。

    怀里是在垂死之际还要安慰他“不疼”的米兰,身边是若无其事笑嘻嘻的司徒威廉,他只觉天翻地覆如坠梦中,活着的米兰将要死去,而眼前的威廉也已经不是威廉。

    在这一天的后半夜,沈之恒到了他在上海的家。

    到家之前,他先把米兰送去了医院——米兰的伤口已经严重化脓,额头烧得火烫,所以他也来不及选择了,下了火车之后,他抱着米兰病急乱投医,就近冲进了一家医院。好在这医院规模不小,绝非野鸡医院,医生也热心,立刻就给米兰实施了手术。

    在得知了米兰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之后,沈之恒拖着司徒威廉这条大尾巴,匆匆回了家。他这处房子位于法租界,日本人在上海的势力还没有那么大,再加上法租界是法国人的地盘,所以和天津的凶险情形相比,沈之恒现在就算是受到了双重的保护。

    房子是座二层的小洋楼,房屋是新的,平时门窗紧闭,里头没有灰尘也没有人气。沈之恒进门之后,先开了灯,灯是豪华的水晶大吊灯,光芒四射,照耀得处处流光溢彩,正是一派冷冷清清的富贵气象。这气象本是沈之恒看惯了甚至看厌了的,近些年来他活得顺风顺水,生活圈子里全都是政客富豪资本家以及名利兼具的富贵文人,他几乎以为他的生活将是永远的太平荣华。

    然而此刻环顾着四周,他忽然有了陌生恍惚之感,仿佛自己又坠入了梦中。地牢、屠戮、雨夜、追杀……种种画面在他眼前轮换着闪烁,他不知道自己的太平荣华是否还能继续下去,他只知道米兰在医院里只剩了一丝两气,还知道了司徒威廉……

    思想一触到司徒威廉,就像指尖触到了火一样,他一哆嗦,仿佛整个灵魂都被烫了一下。慢慢的转身的面对了司徒威廉,他看着面前这个狼狈的青年,青年面无血色,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满头卷毛油腻腻的贴在头皮上,神情倒是云淡风轻,见他望过来,便向他眯眯的笑。

    司徒威廉笑,他不笑,黑压压的眉毛下,他的眼中只有一点冷光。

    沈之恒这算是以静制动,所以两人对峙了片刻之后,最后还是司徒威廉笑不动了,败下阵来:“干嘛?要跟我算总账啦?我不怕算,反正我对你没有坏心眼。但是在算总账之前,我建议你我都洗个澡,要不然互相熏着,没法说话。”

    沈之恒承认司徒威廉这话有理,自己确实是应该洗漱一番,否则以着这副狼狈面貌,会没有足够的底气和司徒威廉谈判。

    “去吧,”他开了口:“然后到书房等我。”

    司徒威廉熟悉浴室的方位,这时就答应一声,一路小跑着去了。沈之恒扭头望着他的背影,第一次发现他是真的欠缺人性。

    原来他只以为这小子是没心没肺。

    然后他也迈步上楼,楼上还有一间浴室。他这体面惯了的人,此刻闻着身上的臭气,也觉得不可忍受。

    司徒威廉沐浴了一番,自己找了一身衬衫长裤穿了上,然后走去了书房。

    书房位于楼下走廊的尽头,若是天晴日暖的时候开了窗子,外面有花有树,情调大概会很不错。司徒威廉双手插进裤兜里,在那整面墙的大书架前看了看,没找到什么有趣的书籍,便走到写字台后,在那黑色皮质的沙发椅上坐下来颠了颠,感觉挺舒服,然而也不过如此。

    一切都是挺有趣,一切又都是“不过如此”,人家都有个痴迷的爱好,他没有,他对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倒是一直都挺爱钱,总伸个手向沈之恒要,但其实他对钱也不是很热衷,到手就花,从不积攒,花没了再要,要不到就憋着。

    除了钱,还有什么是能让他生出长情的呢?啊,还有一位佳人,他单恋她很久了,现在那爱情之火还在熊熊燃烧着,她就是美丽的金二小姐。一想到金二小姐那动人的一颦一笑,他的脸上就也浮出了笑意,仿佛她就坐在他眼前似的。

    然而房门一开,走到他眼前的人是沈之恒。

    沈之恒穿了一身暗色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司徒威廉没有起身,隔着写字台向他嗤嗤笑:“沈兄,往后我改口叫你大哥吧?我们今天兄弟相认,你高不高兴?”

    虽然他知道沈之恒是要和自己“算总账”的,可他确实是挺高兴,他也计划过何时向沈之恒袒露身份,计划来计划去,总是没计划出个准日子,如今真相大白,倒是省了他的事。三年的时间相处下来,他对这位大哥是相当的满意,大哥又有身份又有钱,够资格做他的大哥。

    在他嗤嗤的笑声中,沈之恒说了话:“为什么骗我?”

    司徒威廉抬手抓了抓卷毛:“开始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你这人是好是坏,就想要先考察考察你,结果一考察……就忘了日子了……不过我心里早就认你是我大哥了。”说到这里,他对着沈之恒又是一乐:“这三年来,你对我最好。”

    沈之恒紧盯着他:“你明明知道我一直在找你,我找了你不止三年,我从很久之前就开始找你,我为了找你四处奔波——你全知道,但你不说,你瞒着我。”

    他对着司徒威廉点了点头:“如果不是这次你想拦我报仇,你还会继续瞒着我,继续看着我四处找你,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的眼圈红了,这让司徒威廉有些惊讶。茫然的望着沈之恒,他还是不认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大哥你别这样,我也是有苦衷的,我一是感觉这样有点儿好玩,二是……我怕你恨我妈和我,所以一直没敢说实话,万一你找我是报仇呢?我喜欢你,只想和你做兄弟,做不成兄弟做朋友也好,反正不想和你结仇……”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沈之恒打断了他的嗫嚅:“在生死关头,你也还是不肯告诉我吗?”

    “生死关头?是你救我和米兰的时候吗?”司徒威廉是发自内心的困惑了:“我不知道那是生死关头啊!我以为你一个人就能成功,所以就和米兰一起等着你了。”

    沈之恒一步一步的走向前方,绕过写字台,停到了司徒威廉面前。

    “你不知道?”他低声问道:“还是你想继续隐藏身份、根本不想出手?”

    司徒威廉勉强笑了一下,抬手去握沈之恒的手臂:“大哥,我——”

    沈之恒反手攥住了他的手腕:“威廉,我在这个世界上无亲无故,只有你,我敢信任,也敢依靠。在跳车之前我曾经想过,如果两个人中我只能救一个,我就救你,如果我也死了,没关系,律师那里我已经签了文件,你将会是我的唯一继承人,我把我的全部财产留给你。”

    他微微俯下了身,直视了司徒威廉的眼睛:“这就是我对你的感情。”

    司徒威廉听到这里,终于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可是未等他开口,沈之恒忽然一松手,放开了他的手腕。

    “我们的感情到此结束,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他直起身让开道路:“好走不送,请吧。”

    司徒威廉慢慢的站了起来:“我骗你瞒你,是我不对,可除此之外,我没干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我为什么一直在济慈医院混日子?还不是为了你吗?你那一夜被厉英良派人暗杀,半条命都没了,为了给你找血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你以为医院里会有那么多的血供着你?我很少杀人的,可那些天我夜里觉都不睡,我为了你出去四处找活人。什么闹黄鼠狼精,那是闹我!”他伸手叩了叩沈之恒的胸膛:“你自己想想吧,我对得起你。”

    沈之恒握住他的手,甩了开。

    “不。”他告诉司徒威廉:“我对你毫无保留,你想要了解我,用不了三年。我认为你一直是在看我的好戏,因为我是你们母子制造出来的怪物,你就是喜欢看我被蒙在鼓里,就是喜欢看我团团乱转的样子。我是如此的无知和无助,你看在眼里,是不是觉得很有趣、很可笑?”

    司徒威廉叹了口气:“你神经病啊?”

    沈之恒看着他那无可奈何的无辜表情,感觉这个人简直是无辜到了无耻的地步。毫无预兆的暴怒起来,他双手抓了司徒威廉的衣领,提了他就要往玻璃窗上撞,司徒威廉的双脚离了地,但随即拼命一挣落下去,他一把扯开了沈之恒的手。不等沈之恒再动作,他钳住沈之恒的脖子一转身再一摁。

    司徒威廉真发了威,沈之恒也不是对手。身不由己的踉跄一步后仰过去,他的后背砸上了写字台。他尤不服,拖在地上的两条腿抬起来要蹬,可司徒威廉狠狠向下一卡他的咽喉,让他的后脑勺也撞上了写字台。

    “敢对我动手动脚,”司徒威廉微微的有点喘:“真是反了你了!好言好语哄你不听,你非得逼我把实话说出来吗?我告诉你,你不过我是我妈留给我的一件遗产,对我们来讲,你就是个由人类转变过来的低级杂种!我肯认你做大哥,是你的荣幸!”

    说到这里,他慢慢的松了手,让沈之恒一点一点的挺身坐起,可在沈之恒起到一半时,他忽然出手,又把沈之恒摁了下去,让沈之恒的后脑勺在写字台上撞出一声闷响。

    垂眼望着沈之恒,他开了口:“我还是觉得我们之间有误会,要不然我对你又没存坏心,你为什么要拿我当个坏人?我们坐下来再谈一谈吧,好不好?”

    沈之恒被他卡着咽喉,既不能出声,也不能点头,只好向他重重的闭了下眼睛。司徒威廉看了他这个表示,当即粲然一笑,抓着衣领把他拽了起来:“我们去餐厅,顺便找点吃的,我饿了。”

    在餐厅里,两人隔着餐桌,相对而坐。

    沈之恒面前摆着一杯自来水,司徒威廉则是找到了一筒饼干。饼干还是年初他陪沈之恒来这里避难时买的,幸而未开封,饼干保持了干燥,尚未变质。

    他塞了满嘴饼干,嚼得乌烟瘴气,忽见沈之恒正盯着自己,他说道:“我们不一样,我什么都能吃一点,比你容易活。你呢?你要不要雪茄?要的话我去给你拿。”

    “不必。我的事情你都知道,现在说说你自己吧!”

    “我?”司徒威廉欠身端过沈之恒面前的那杯水,仰头喝了一口:“那一年,沈家人要放火烧死我们母子,你还记得吧?”

    “怎么可能不记得?”

    司徒威廉又笑了:“我妈只是爱爸爸而已,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看不出沈家人的主意?那一夜她早早的就把我送到柴房去了,让我等着她,我等啊等啊等,终于等来了她,可她还是被火烧了,烧得破破烂烂,我都要认不得她了。她抱着我逃离了你们沈家,逃得好快,像飞一样。”

    说到这里,他翻着眼睛向上望,做了个苦思的姿态:“后来……后来是住进了一间破房子里,破房子外面什么都没有,是荒地,里面也什么都没有,冬天冷极了。妈天天哭,哭着哭着,皮肤、手指、眼皮、嘴唇就都长出来了,长出来了她还是天天哭,也不管我吃什么喝什么,就只是哭。我起初以为她是疼,长大之后才知道,她是伤心。”

    笑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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