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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下去,“对了,叶寻寻在学校表现得怎么样?”
我觉得肚子隐隐作痛得厉害,一边不动声色地捂住:“挺好的。成绩特别好,人缘特别好,会的东西特别多。是我们班语文课代表兼艺术委员。黑板报是她画的。每次写的语文作文都要印发一百多份然后全年级传颂学习。”
叶矜笑着说:“那你呢?听说你是杜思成的女儿。杜叔叔人特别有才气,当时在T城有名得很。你的学习成绩应该也挺好的吧?会画画吗?”
“……”我觉得额头上有冷汗滑下来,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不好意思啊,我肚子痛我得去趟洗手间。”
五分钟后,我站在洗手间的隔间里面,看到长裤里面内衣上的一片血迹,脑子里半晌空白。
空白了不知多久,终于回过神来。然后第一反应就是恐惧地想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现在想来,那时候这样的反应,实在是幼稚得可怜。然而后来有一次我又觉得自己幼稚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叶寻寻。然后拿一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所向披靡的叶寻寻在这件事上也被吓得哇哇大哭差点跳楼直到被鄢玉强行抱下去的糗事相比,顿时又觉得我那时候沉默以对的表现已经淡定得十分欣慰。
我现在依然记得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复杂万千的心理反应。这样鲜明的血迹,肚子又这样痛,那一瞬间什么可怕的猜测都冒出脑海,诸如肿瘤,癌症,内脏出血等等。心情复杂而恐怖地想了很久。又进一步地想到了过去两年的生活,又觉得举目无亲,顿时想我可以不用治疗了直接躺在床上等到人生的尽头就可以了。
然后转念又一想,我与其孤零零一人躺在T城的床上,还不如回到山区,躺在燕燕身边,和她一边话着家常,一边静静地等死好呢。
在T城过去的这两年,我终于确定,我是不适合这里的。
这里美丽,富有,浮华,暧昧。商店橱窗里的奢侈华服,办公大楼内的西装革履。夜晚街道的灯光通宵达旦,有大把可供玩乐的方法和地点。人们制定规则,打破规则,并且享受规则。不似在山中,所仰仗的光大都来自天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只是其中的一员,并非主宰。
T城是顾衍之他们所习惯的生活,却并不是我的。即使美好,也与我无关。我在别人面前不肯承认,自己却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在T城,我没有找到任何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我的成绩不好。我没有可以自由说出心事的朋友。我也不再是孩子们的中心焦点。我也不可以跑去跟杜程琛讲,你聘请的阿姨对我不好,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没有饭吃。家里的司机也总是懒惰,常常以各种借口不去接我放学。杜宅上下统共没有几个人,我这样就几乎把所有人都得罪遍,而且还不能确定说了之后杜程琛是否就相信我。他们大人颠倒黑白的能力太强大,我承担不起失败后的后果。我便没有勇气去尝试这样做。
我在洗手间的镜子前面发呆了一会儿,一瞬间里大彻大悟。既然来到T城是这样的结果,而且我都快要死了,快要死了的人总是有一点特权的。我为什么不惯着自己一点,回去山区里呢。
我想到这里,就立刻行动。
我顺着洗手间的墙角,轻悄悄地跑出去。感谢杜程琛每个人固定打给我的生活费,让我跑出球场后,可以以计程车的方式顺利回到杜宅。此外我也感谢我自己的记忆力。仍然还记得上一次乘坐航班来T城时,顾衍之拿了我的户口页去办理手续。因此回到杜宅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箱倒柜找户口簿,然后简单处理了一下流血问题,又翻出顾衍之之前给我的行李箱打包,最后坐车去了机场,直奔机票销售点。
候机楼窗口后面的服务小姐问:“小朋友想去哪里呢?”
我把户口页递过去,佯装镇定:“四川成都。”
她把户口页接过去,翻看两眼,抬起头来:“是你一个人乘机吗?”
“是。”
“你的爸爸妈妈呢?”
我说:“我一个人可以买机票吗?”
她想了想,仍然微笑:“可以。但是儿童一人买票的时间比较久。你在等候区坐一会儿稍等片刻好吗?不要乱跑,随时会叫你过来取票的。”
我点点头。
我拎着行李箱往窗外看,T城已到了夜晚,又是一片静谧的星光璀璨。
还记得去年,大致也是这样的季节,也是这样的夜晚,顾衍之牵着我的手从机场走出来。他的双手温暖,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围灯光,俯身下来,笑微微地问:“喜欢这里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点头。他便又说:“以后你可以一直在这里待下去。”
可是他终究是错的。有些东西有些人,注定有他们特定合适的土壤。就像是天麻虫草梅花鹿,只能长在山中,移到别的地方,就活不下去。
以及,就像是T城,注定是顾衍之的地盘。而西部的山区,才是我的地盘一样。
我在等候区坐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售票的工作人员来叫我。有小孩子被大人牵着手走过,偶尔探究地瞧过来一眼。全都被我冷冷地瞪回去。这一年里这样孤身一人的时候其实很多,所以格外不喜欢这种川流不息的地方。语文老师说得好,环境一旦反衬,效果总是格外强烈。通达文章是这样,生活也是这样。
有个阿姨在我旁边的座位坐下来。看我一眼,说:“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呢?”
我说:“我一个人来坐飞机。没有爸爸妈妈。”
“哎哟,为什么是一个人啊?”
“……”
她很仔细地打量我:“看你气鼓鼓的模样,不会跟爸爸妈妈生气了吧?”
“……”
她有点儿生气:“你这小孩真是,生气了你也不能乱跑啊。你知道你父母得有多着急吗?你家住哪儿?出来多久了?赶快回家去,一个小孩子老往外跑会很不安全的知不知道?万一被拐卖了怎么办?”
我认真告诉她:“我本来就是被拐卖来的。我父母不在T城。我坐飞机就是要回家去的。”
她的眼里充满了不相信:“被拐卖来的小孩能穿成你这样?还有钱坐飞机?说谎是不好的行为指导吗?而且,你一个小孩根本没法单独乘航班知道吗?”
我说:“我有户口页。”
“有户口页你今天也走不了。得让你父母给你填张申请表才行的,而且至少要提前三天填。你有吗?”
“……真的吗?”
她说:“我骗你做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身后的一个男子笑着开口:“是啊小朋友,我能保证这阿姨没骗你。快别赌气了,赶紧回家去吧。”
我刷地扭头朝售票台看过去。刚才的售票小姐正好也向这边看过来,对我笑了笑。我忽然想起刚才她好像拨了个电话,口型如今怎么想怎么都像是“顾衍之先生”五个字,心里陡然一惊,猛地站起来。
我拎着行李箱沿来路走,越走越快,几乎小跑。身后响起售票小姐焦急的声音:“小朋友你去哪里?哎你不要乱跑啊,你去哪儿?快回来!”
我越跑越快,急得想把行李箱丢出去。这一想法终于在临近旋转门口的时候如愿以偿,我只觉得脚下被鞋带一绊,下一刻行李箱就真的脱出手去。
我眼睁睁地感到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倒下去。真是狼狈到极点。却又毫无办法。想到这样类似的感觉在这一年里简直已经体会了无数次,临死之前居然还要再清晰地感受一回,顿时让我觉得苍天何其不仁慈。认命等待跌下去的疼痛感。却在一瞬间觉得身体骤然被静止,有双手握住我的手臂,稳稳接住了还差几公分就要磕得鼻青脸肿的我。
耳边响起一声闷哼。随即听到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想去哪里?”
我陡然僵硬。
上半身被对面的人牢牢锁在怀里。挣了一下,没能成功。再挣一下,还是失败。我在他手臂内侧狠狠拧了一下,趁着顾衍之手臂一松,立刻爬起来后退两大步。
我挺直脊背,下巴扬得傲然地看着他。
他的身上还穿着那件浅色的休闲衫,大概是刚才来得紧急,还有些呼吸急促的意味。看了我一会儿,慢慢站起来。他的身高足以挡住我前方所有的光线。我不得不抬起头与他对视。周围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偶尔有人望过来。我和顾衍之在这些目光之下无声对峙。
半晌过后,终于还是他先开口,平稳的语气:“跑来机场,想去哪里?”
“回去。”
“回去哪儿?”
我说:“回大山,我的家。”
他说:“这里也是你的家。”
我的嘴角动了动。但没有说话。
顾衍之向前迈了一步,我立刻做了个手势警告他:“你不要过来。”
然而他置若罔闻,又往前走了一步,淡淡地看着我:“过去会怎样?”
“……”我跟着往后退了一步。我自然不可能怎样。在T城向来都是人家对我怎样怎样,断没有在这里突然反过来的可能。背着光线,顾衍之的眼睛墨黑,睫毛深长。修长玉立,再好看不过的模样。我却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些想哭,喉咙剧烈颤了一下,开口时声音便有些发抖,“……我不喜欢这里。”
他轻声问:“不喜欢这里的什么?”
“什么都不喜欢。”
“为什么?”
我脱口而出:“你怎么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啊?我还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呢,你见我问过你吗?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咄咄逼人啊,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讨厌啊!”
他眉目不动:“我讨厌?我哪里讨厌?”
“……”
“因为刚才在网球馆说的家教的事?前几天我去找你的班主任,她说你现在在课上不爱发言,有时候还会睡觉。体育课也不活跃,整个人闷闷的,和同学之间的交流也很少。可是我分明记得,一年之前我带你来这里的时候,你并不是这样。”
“……”
“绾绾,”他走到我面前,重新蹲下来。松松握住我的两只手腕,和我平时,目光温和,“那时候你那么骄傲,勇往直前,像只神气活现的小孔雀。你自己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
我死死咬住嘴唇,扭过脖子,一言不发。
他的声音沉沉地:“杜绾,回答我的问题。”
我终于抬起头来:“你想让我怎么回答问题?你说得没错,我确实需要请家教,因为我根本听不懂这里的课程。我一直很努力地想跟上,可是我的成绩还是一点也不好。我这样说,你满意了吗?”
“……”
“可是你说让杜程琛来请家教,你知道我在杜家呆得什么样?你说得这样简单,可是杜程琛怎么可能给我请家教,我在杜家吃了一年饼干你知不知道?我在杜家总是一个人过的你知不知道?其实你根本就不该把我带来这里。杜程琛不欢迎我,我也不喜欢他。这里的学校我也不想去。你所说过的来T城后的好处,我一点没有感受到。”
“……”
“我在这里就是个累赘。累赘,你懂这两个字的意思吗?其实我回到山里去,对谁都很好。我高兴,你们也轻松。我只是想回到山区,安安静静地谁也不打扰,不行吗?这里是你们的地盘,不是我的地盘。我在这里格格不入。格格不入的感觉,哥哥你体会过吗?它一点也不好受。现在我就快要死了,你就不能让我离开这里吗?”
我一口气吼到最后。这一年来积攒的郁气像是终于忍不住,宣泄而出。吼完才觉得脸上凉凉的。伸手摸了一把,大片大片的泪水落在手心上。
愣了一下,立刻扭头。
倒是很想把眼泪止住,可它根本不听令于我,反而掉得更加厉害。眼前还有顾衍之在无声看着。我手忙脚乱地擦眼泪,觉得又恼怒又伤心又狼狈。水泽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差不多要积出一小滩水泽。我觉得顾衍之此刻的目光特别碍眼,终于忍无可忍地吼过去:“人家哭有什么好看的,你能不能不要再看啊!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吼完了后背突然被人捞住,再轻轻一揽,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倒。
下一秒我被一个怀抱温柔笼罩。
后背被人有规律地轻拍,顾衍之的声音突然温柔下来:“杜程琛对你不好,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我恶狠狠地说:“你以为你有什么好说的!你跟他半斤八两!”一面不停扭动,妄图挣扎出来,“你放开我!”
顾衍之笑了一声,下一秒我就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已经被打横抱起。
捞在脊背和腿窝的臂弯紧而有力,我眼睁睁看着行李箱被人捡起,而我脚不沾地地穿过机场旋转门,朝着一辆黑色车子越来越近。我不顾众人侧目,挣扎得更加厉害:“你要做什么!你带我去哪里!我才不跟你回去!你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
顾衍之轻飘飘地说:“这可由不得你。”
我着急说:“我都快要死了,你还不能让我走吗?我才不要回杜家去!顾衍之,你敢不放我下来!”
“当然不去杜家。你跟我去顾宅。”他抱着我低身,跨进车子里,然后低头看我一眼,“你老说自己快死了是什么意思?”
“我本来就快要死了,”我擦了擦眼泪,“我下面流了很多血,肚子疼得不得了。我应该是得了癌症,要不就是肿瘤什么的。反正肯定是绝症。我想回山里去。我要埋葬在爸爸身边,我不要跟你回去。”
说到后面越发觉得人生无常,终于嚎啕大哭起来。隔着朦胧泪眼疑似看到顾衍之的眼角跳了跳,过了片刻,他说:“……初潮?”
“什么潮?我都快要死了,你说得浅显明白一点好不好?”
他又看了我一会儿,抬手揉了揉额角,说:“你没有快要死了。你好好的,只是来了月经。初潮就是第一次月经,是女孩子青春期到来的重要标志。这段时间里不要碰凉的东西,也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物,也不能剧烈运动。老胡,一会儿在超市前停一下,买点东西。”
我说:“月经是什么?”
“……”他看着我,隔了一会儿说,“月经是子宫内一般一个月一次的出血现象。”
“子宫是什么?”我又问,“你有吗?”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不是说你从来不问为什么的?”
“可这只是什么,又不是为什么!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子宫究竟是什么?你有没有?”
“我说了这是女孩子青春期的标志。”
“那么男孩子呢?你呢?”
他一抬手,把我重重按在怀里。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只听到他好听的声音:“好了你累了,到家还有段时间,先乖乖睡一觉。”
我挣扎着说:“可我还不累……”
顾衍之肯定道:“你累了。”
“……”
我还要说话,有手心轻轻遮在我眼上,挡住车窗外所有的流光溢彩。我被顾衍之抱在怀中,有规律地拍着背。以他的手臂为枕。这样的怀抱很舒适,沦陷的想法迅速占据上风,我气若游丝地喃喃:“我真的不累……”
黑暗中额头上被温暖干燥的掌心抚摸,把凌乱的头发拨到一边,动作轻柔,有如羽毛一般。耳边响起温缓至极的声音,带着诱哄的意味:“绾绾乖,睡一觉,嗯?”
我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真的被他哄住,慢慢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