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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云台书院的月旦评低调召开,会议召集了近三百位士人,其中三分之一是从未接触过官场的寒门士子,另外三分之一是略有名气的布衣士人,还有三分之一刚步入仕途的低级官吏和前任官员。他们相同的背景就是都与云台书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同时也是天子备选的心腹。
月旦评一早便开始,但直到下午,程宗扬才听说兰台令史秦会之在当天的月旦评上大放异彩,以兼并论和平准经济论折服四座,风头一时无两。
冯源又是羡慕又佩服地说道:“老秦那嘴皮子可真是利落,我在旁边都听呆了,就觉得他说什么都是对的,不管什么话,只要到他嘴里,都有理有据,让人不得不服。到后来,他在上面说一句,下面就一片人叫好。”
“全是附和的?”
“也有点异议。”冯源道:“我回来的时候,那位班先生刚好说了几句,正被人嘘呢?”
“他说了什么?”
“没听清。只听到有人嘘他,说他屁股坐在国之蠹虫一边,身为儒生,缺乏良知什么的。”冯源道:“里面热闹得很,我估摸着后面还要议论一会儿,怕程头儿你着急,就先回来禀报一声。”
程宗扬转头笑道:“若不是老哥回来,我就去月旦评上看热闹了。”
云苍峰叹道:“这回多亏了你。丹琉性子好强,若不是你在旁照看,我们云家这回就要吃大亏了。”
“幸好云家不在市籍,这一次谁吃了我们的,让他们全都吐出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今次我们因西邸召祸,也因西邸得福。”云苍峰挺了挺腰背,“既然如此,我那几间铺面,也要开始涨价了。这位程老弟,你那店铺是如何抬价的,我们也来学学。”
程郑欠身施了一礼,笑道:“云三爷是商界前辈,原本用不着在下多嘴,但云三爷既然问起,在下便献丑了。”
“还请指教。”
“不敢。”程郑定了定神,说道:“我等经商无非是买卖二途,低买高卖,赚取差价。眼下想让物价涨起来,也无非买卖二字,高买高卖,甚至人为制造短缺。其一便是高买,高价收购,一方面控制货源,一方面使得价格上涨……”
云苍峰仔细听着,不时点头。汉国商贾大都有传统的经营范围,布行、成衣行、肉行、车马行等等,形成一个个固定的圈子,各有各的行规,作生意时往往同时同退。程郑的优势在于经营过多种行当,对许多行业都知根知底,也能说得上话。
程宗扬在旁听着,忽然发现自己漏算了一项重要的内容。
“程大哥,如果按你这种方法,物价上涨一倍的话,需要多久?”
“若是短时期内洛都的物价上涨一倍,各州郡的货物必定会大量涌来。到时资金再充足也难以吃下。因此不仅洛都物价要涨,各地州郡的物价也要上涨,这样算下来的话,若是要涨一倍,快则三五个月,迟则半年一年。”
“一个月内呢?”
程郑估算了一下,“最多两到四成。”
“这就麻烦了。”程宗扬道:“算缗令已经箭在弦上,加上朝中廷议,最多一个月就会颁布。能不能再快一点把价钱提上来?”
云苍峰道:“只怕不妥。我们若是一味高买,那些商贾只会趁机抛售,而不是坐等上涨。除非我们把钱集中起来,专门用在某一行上。但那样涉及面又太窄了,很难使得百物腾贵。”
程郑道:“三爷说得不差。汉国商贾也是精明之辈,物价涨得太离谱,他们只卖不买,等若拿他们的货物换了我们手里的钱铢。万一等到算缗令开始施行,我们手里拿着高价买来的货物,他们手里拿着钱铢,咱们反而是吃了大亏。”
程宗扬道:“所以我们要让物价全面上涨,而不是只涨某一类。”
“天下货物何止千万,若是全都上涨,再多十倍的钱铢也难以支撑,而且风险更大。”
“我们可以找一些共性,抓住最基本的,让它先涨起来。”
云苍峰道:“世间货物千差万别,比如肉铺与铁器,哪里有什么相似?”
“不。它们有一点是一致的:人工成本。”
程宗扬站起身,“无论什么货物,都有人工。只要能让人工成本全面上涨,物价就必定上涨。”
云苍峰与程郑已经心下了然,冯源却有些不解,“世上货物千千万万,匠人万万千千,怎么能让他们一起涨价?”
程宗扬笑道:“民以食为天,无论谁都需要吃饭——粮价一旦涨上去,他们的成本自然就高了。”
云苍峰与程郑对视一眼,然后同时摇头。
程郑道:“粮价如今已经上涨许多,再涨也涨不了多少。”
云苍峰道:“老夫痴长几岁,见过几次饥荒,那些商贾、匠人为了糊口,不得不贱卖货物,甚至斗米斗珠,百货价格反而下跌,唯有粮价一飞冲天。”
两人说的都有道理,但程宗扬自有主张,“这就要我们来引导了,粮价必须上涨,但不能涨得太快。目的是用它来推动物价上涨。其次是增加运输环节的成本,刚才程大哥说,洛都物价一旦上涨,周围的货物都会被洛都的市场吸引,要避免这种情况,就要提高运输成本,以此抵销他们可能获利的空间。所以要先把豆饼、干草的仓储控制住。”
程郑点头道:“这倒是个好主意!豆饼、干草之类的草秣价格低贱,而且也不显山不露水。堂上诸公谁会管干草上涨几何?”
就在程宗扬等人策划如何通过汉国自己找死的政策,掠夺汉国财富的同时,云台书院内,班超正在大声疾呼,“吾非是商贾!然太公曾有言:国有三宝,大农、大工、大商!百姓安居乐业,商贾互通有无之功不可没,绝不可偏废!”
秦桧早已下台,一个年轻的书生高声道:“商贾犹如蚊蝇!见钱铢就如同闻血腥,见利忘义,为富不仁!百姓耕耘终年,不及商贾一日所费,不事生产,坐收其成,却安享富贵,世间安得如此道理?”
众人附和道:“正是!正是!”
班超道:“若非有商贾,诸位岂能衣宋国之锦?食建康之鲈?”
“正因为商贾贩来宋锦晋鲈,才使得我汉国钱铢外流!百姓所营桑麻,只能贱卖!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商贾为恶,可谓甚矣!如今我汉国危若累卵,不抑商贾,安得太平?”
班超痛心疾首地说道:“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一名文士厉声道:“班超!你说谁是豺狼!”
班超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那文士鄙夷地说道:“你身为士人,却屡屡替商贾说话,纵然你有些学问,可你有良知吗?”
汉国商贾的形象确实不怎么好,尤其是在座的各位,一提起奸商都有满腹的怒气。班超极力陈述商贾不可废,不由激起了众人的愤怒。当即就有人指着班超鼻子道:“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真可谓斯文丧尽!衣冠败类!”
班超勉强辩解道:“以商贾为敌,不仅祸国,尚且祸己!”
一名士子振臂叫道:“方才秦令史说得好!汉国兴亡,正在我辈!国家养士三百年,仗义死节,只在今日!”
台下一片欢声雷动。
眼看局势就要失控,师丹连忙道:“今日所言,我等还需细细商议,在座诸位都是国之干城,今日议论切不可外泄。”
众人哄然而应。
师丹并没有透露他们准备上疏天子,推出算缗、限田诸令,他们举行今次的月旦评,也是想听听众人的言论,看自己的方案还有没有什么遗漏。虽然他尽力维持场上的秩序,但被方才秦令史一番义正辞严的言论所感染,心下也不免有几分激动,只等会议后,立刻召集最核心的几名成员,联名上奏。
看到群情激越,他不由捋了捋胡须,欣然道:“民心可用啊。”说着他看了班超一眼,微微摇了摇头。他原本觉得班超根基扎实,是个可塑之材,但现在看来,虽然年纪轻轻,却暮气深重,缺少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
班超神情灰败,自己本是持中之论,却被众人不容,几乎每出一语都受尽唾弃。刚才他坐下之后,周围的人都有意无意地离他远了一些。他不禁心下苦笑,今日之后,自己只怕就要成为士林之耻,即便过了诏举,士林之中也再无自己的容身之地。
忽然身后有人在他肩上轻拍一记,班超浑身一震,有些僵硬地往后看去。
今日声震四座的秦会之正满面笑容地看着他,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他是今日月旦评上最惨的那个,“班先生可有意与敝主一叙?”
班超动了动嘴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秦桧没有催促,只充满鼓励地看着他。
良久班超才道:“不了……家中高堂尚在……我……”他迟疑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我还想试试诏举。”
秦桧微笑道:“祝先生马到成功,早传吉报。”
天色将晚,程宗扬、云苍峰、程郑等人的商谈也告一段落。外面的大厅似乎聚了不少人,即使隔着院子,也能听到堂内的议论声。
云丹琉进来,面无表情地说道:“都已经准备好了。”
云苍峰笑道:“那些债主想必也等急了吧?”
云丹琉道:“那笔钱铢金额实在太大,陶氏钱庄虽然极力筹措,仍然不够,其中三万金铢是用银铢顶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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