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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无觅处!程宗扬像做梦一样,吃惊的张大嘴巴,然后就看到那少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然后转过身,飞也似的往山上跑去。
程宗扬心里升起一个念头:这肯定是自己寻觅良久的那个疤面少年,上汤脚店最后一个目击者!可他为什么见到自己要逃呢?难道他认识自己?
程宗扬飞身追去,越看越觉得那个疤面少年背影有点眼熟,好像不久前还在哪里见过。这根本没道理,自己和卢五哥拼了命要找的目标,居然认识自己,而且不久前还见过,漏洞究竟出在哪里?
程宗扬提声道:“前面那小子!再跑我就放箭了!”
那少年一听,跑得更快了。不过他体力明显不及自己,脚步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气,显然是个没练过什么功夫的雏儿。程宗扬索性不再保留,全力施展之下,旋风般越追越近。
没多久两人的距离就由几十步拉近到五步以内,程宗扬几乎能听到那少年急切的喘息声。少年越跑越急,忽然人影一闪,钻进一片藤萝。程宗扬拔出匕首,将绿墙般的藤萝一划两半,紧接着他猛然止步,一手向后拽住藤条。
面前赫然是一条三丈多宽的深涧,程宗扬攀在藤上,正能看到那少年背的包里往涧中落去,像朵蒲公英一样,良久才掉到涧下,然后溅起一片几乎看不见的水花。程宗扬呼了口气,再看那少年,已经踪迹杳然,不知道是失足落入山涧,还是跳了过去——以他刚才显露出来的身手,实在不可能跳过这条三丈多宽的山涧,除非他赶在自己追上之前,玩了个撑杆跳。
程宗扬攀着藤条往脚下看了半晌,这山涧实在太深,想攀下去至少要半个时辰。如果那小子还活着,等自己攀到涧底,早就走得没影了。如果死了——晚点去那尸体也不会跑。
眼前的迷雾似乎一点一点被风吹散,程宗扬有种感觉,自己与谜底之间只有一层薄薄的纸。轻轻一捅,就能得到最终的真相。他思索片刻,然后跃回山崖,往刚才那处墓葬走去。
疤面少年会在这里出现,也许与那处墓葬有关联。这个可能性虽然很微小,但跟着卢景奔波多日,程宗扬知道,一些小线索中,往往有大惊喜。
青石的山路依然荒凉,石径尽头的墓园枯草丛生,将墓园和石碑都埋没在荒草之间。
程宗扬分开枯草,只见坟前设了一张石制的供桌,上面空无一物,除了蛇行蚁走的痕迹一无所有,似乎从来就没有祭奠过。那座墓碑倒是极为广大,上面爬满了层层叠叠的枯藤,墓碑下方赫然是一头巨兽:赑屃。巨大的龟首高高昂起,口中生满利齿,神情凶猛,龟甲坚实,仿佛连一座山都驮得动。
一处神道两侧连石兽都没有的墓葬,却有形制如此庞大的墓碑,这墓主究竟是什么身份?一不做二不休,程宗扬跃上石兽,用匕首挑开藤条,寻找墓主的名讳。
好不容易清理了一半,程宗扬心里已经凉了半截,等全部清理完,心里已经彻底凉了。那碑上空荡荡,一个字都没有。
程宗扬直想骂娘,难不成让自己把墓挖开,去找墓主的身份?碑上连名字都不留,又没有人祭奠过,难道这是空墓?谁闲的没事,造个空墓放在这里,几十年都没有安葬?如果是预先造好的陵地,这墓主未免也活得太久了。看陵墓的年头,墓主活到现在起码得一百好几十岁——汉国有这样的人瑞吗?
程宗扬往碑后的墓丘看了一眼,眼珠顿时凝住。汉国平民通常是平地而葬,植杨为记,不留坟冢。有资格立冢的,依照爵位、官职不同,坟冢的高低大小各有不同,形制通常是圆形。由于坟墓被藤草覆盖,程宗扬下意识的以为这也是一座圆冢。这会儿凑近一看,才发现碑后的坟冢竟然形如方椎,四面起梭,上方削平——这是被称为“方上”的帝王陵墓形制!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后扭头看石碑后端看去。由于背阴,碑后的藤蔓稀疏了许多,隐约能看到碑后的字迹。
程宗扬沉着脸扯去藤条,又花费了一个刻钟之后,终于看清刻在碑石后面的字迹,文字非常简单,只有四个字:戾太子据。
第一个字是他的谥号:戾。中间两个字是他曾经的身份:太子。最后一个字是墓主的名讳:据。既然在汉国,这位太子应该是姓刘。
程宗扬望着墓碑上的文字,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辛苦半天,居然会摸到死老头的祖坟……
“先祖蒙冤自尽,太子之位却始终未废。”朱老头不知何时从碑侧出来,淡淡说道:“昔日我获封阳武侯,群臣为先祖议谥,由我选择谥号。最终我选了这个戾字——不悔前过曰戾;不思顺受曰戾;知过不改曰戾。朝中诸臣对此略无异议,便以戾字为定。其实我选此戾字,是因为先祖自尽于湖县。戾字加水,则为泪字,以此为祭。”
“那你怎么没有……”
“没有当天子是吗?”
朱老头望着山外,“我虽是皇孙,但因先祖之事,自幼便被废为庶人,后来虽被列入宗室,但与平民无异,生长于民间。当时曾祖尚有子嗣,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能继承帝位。十余年间流连市井,斗鸡走犬,与洛都的游侠儿游戏风尘,快意恩仇。”
朱老头低叹道:“那是我平生最快活的一段日子。我还记得那是我刚过完十七岁生日,朝廷突然派人找到我。原来是天子死了,新立的天子登基不足一月,就招募潜邸时的手下,准备替换朝中重臣。可惜他做得太蠢,朝中辅政的大臣实在看不过去,与吕氏联手,废黜了那位天子,等废黜完才发现,近支宗室已经荡然无存,我这位前太子的嫡孙,成了离帝位最近的一个。”
“辅政大臣找到我,请我入宫,禀明太后,欲立我为天子,太后下诏,先封我为阳武侯,然后开始筹备登基事宜。当时我尚未婚娶,于是吕家想把一个女儿嫁给我,作为正妻。”
程宗扬感觉气氛有些压抑,玩笑道:“你当时有相好的了?”
“没错。如果不是朝廷来人,我便准备成亲了。”朱老头道:“她是一个小官的女儿,门第与吕家不啻天壤之别。我那时年轻,直接告诉吕家,我已经定过亲事,非卿不娶,让他们不必操心。”
“没多久,有人送来一壶酒,说是宫中所赐。阿君怕殃及家人,只能当着使者的面,喝下那壶鸩酒。”
“等我赶到,阿君已经过世。我杀掉送酒的男子和吕氏那个女儿,又准备入宫去杀太后,却被羽林天军阻拦……太后重新选了一位天子,而我则开始逃亡。那几年我化身乞丐,混迹于江湖,甚至投入佛门,装成和尚,但一直被吕氏的死士追杀。直到我遇见毒宗一位长老,投入黑魔海门下。”
“待我毒术大成,便返回洛都。两个月中,我接连毒杀吕家三十余人。吕家发疯一样找我,甚至请来焚老贼,还从江湖中找来大批鹰犬,要与我决战。那些人怎么是我的对手?我一口气又毒杀吕家十余人。没想到我杀死的吕氏族人中,有人的女儿被立皇后,不久又成了太后。终于我在汉国无法存身,远赴南荒。”
老头说得虽然平淡,程宗扬却听得惊心动魄,以一人之力挑战汉国的后族,甚至对抗整个汉国,这老头真豁得出去。
“那叶媪呢?”
“阿惠和阿慈是我和阿君的邻居。我与吕氏结仇,连邻居也遭了殃,只好改名换姓,与我一道逃亡。阿慈是在途中所生,刚出生,父母便去世了。她从未见过阿君,虽然名义上是阿君的妹妹,但我一向把她看作我和阿君的女儿。那时候我剃度为僧,她们也被庵堂收留。我投入黑魔海之后,阿慈却辗转回到洛都。等我回来复仇,才发现她不仅长成了大姑娘,而且……还与吕家的人来往颇密。”朱老头怅然道:“当时我劝她离开,她却和我大吵一通。”
可以想象老头当时的心情,九死一生回来报仇,却发现视如己出的小妹妹和仇家混在一起。程宗扬同情地说道:“师太这就有点过分了。”
朱老头淡淡道:“阿慈父母家人都因我而死,她恨我也是应该的。”
程宗扬咳了一声,“大爷,我问件事,你要不想说,就当我没问。”
“哦?”
“只差一点就当上天子,你后悔过吗?”
“当然后悔过。”朱老头道:“如果我再聪明一点,再小心一些,阿君本来不该死的。”
“我是说,一边是阿君,一边是天子之位,让你重新选,你会选哪个?”
“一边是紫丫头,一边是天下,让你选呢?”
“我当然选天下。死丫头本来就是我的,还用选吗?”
朱老头感叹道:“小程子,你比大爷当年聪明啊。”
“哎哟,八八爷,你这好端端的,突然蹦出来一句大实话,我怎么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呢?”
“行了,大爷的事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想问的?”
“听说太后的父亲和兄长都是你杀的?”
“我杀的吕氏族人多了,谁知道太后的父兄是哪个?但看她恨我的样子,多半是被我弄死的吧。”
太后因为父兄之死,对朱老头恨之入骨,结果朱老头连她的父兄是谁都不知道,只不过因为是吕家人,就随手杀了。这要让太后知道,该吐血了吧?
“你在南荒搞了一支近卫军,还搜罗那些手下,不会还想着反攻汉国吧?”
“做梦都想。”朱老头道:“我在南荒终于想明白,以我一人之力,也许能杀掉吕家几十人、上百人,但要让吕氏灭族,只是痴心妄想。这些年,汉国的天子已经换了三位,吕氏仍然是后族。我收下阿巫,看着他的鬼王峒一点一点由弱变强,我才终于想通,除非我来扶植一位天子,才能把吕家一网打尽。”
“然后呢?”
“要不我会找那么多天命之人?”
程宗扬苦笑道:“我可不想当天子。”
“我只要灭了吕家,换一个天子。”
“为什么要换天子?”
“他不能是那位吕太后的后裔。”
那位给他的阿君赐毒酒的太后吧。
“还有吗?”
“为什么要杀汉国的大贤良师?”
“那些所谓被我毒杀的高手中,有一半是吕家的走狗,另一半跟我没有半点关系,太平道的大贤良师,我连见都没见过。”
有人故意往老头身上泼污水啊。这事儿根本解释不清楚,尤其是老头本来就不干净,作案累累不说,还背着黑魔海这口黑锅。吕家想对付他,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把他打成六朝公敌。
“最后一个问题——你真的当过秀才吗?”
“那当然。我那时在太学可是大名鼎鼎,整个太学,从教书的博士,到刚入学的弟子,所有读书人里头,我是打架最好的。洛都的游侠儿里头,我是读书最好的。”
“你就接着吹吧。蔡常侍呢?”
蔡敬仲双目紧闭,半裸着躺在石碑下,身上只有一条犊鼻裤。程宗扬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放心吧。活着呢。”朱老头道:“你逮个太监干嘛?你屋里用得上吗?”
“这你就别管了,总之有用,而且是大用。”程宗扬摩拳擦掌地说道:“先把他送到上清观。等风声过了,把他弄回临安去。喂,知情人都灭口了吧?”
“就剩这个活的。”朱老头像拍西瓜一样,拍拍蔡敬仲的脑袋。
程宗扬赶紧拦住,“乱拍什么?小心把他脑袋拍坏了。万一拍出啥毛病,你赔得起吗?”
蔡敬仲被朱老头用毒药封住六识,对外界一无所知。按老头的说法,保证放半个月都不会坏,连水都不用浇。
本来找严君平的,结果半路抢了个人,还是个太监。如果是个小太监,丢了也就丢了。蔡敬仲可是汉宫的中常侍,太后的亲信。他在野外遇袭失踪,肯定是轰动朝野的大事。但比起泄漏老头的行踪,甚至暴露自己和老头的关系,这些都是小事。
朱老头道:“小程子啊,鱼都给你捞来了,你是打算红烧?还是清蒸呢?”
“你就瞧着吧。”程宗扬信心十足地说道:“看我怎么让这鱼服服贴贴,自己往我碗里钻。”
忽然朱老头眼神一厉,盯着远处一片草丛,衣袖微微扬起。
“别动手!我自己出来!”
半黄的草丛微微一晃,站起一个人来。
程宗扬张大嘴巴,“卢五哥,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