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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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些年有这么一个古怪的老人，幽魂般游荡在村庄外。她的模样是这样的可怖，那头发已经不能再叫头发，而与一团烂草无异；她的身上产缠满了五颜六色的布条与塑料袋；特别让人恶心要避而远之的，是她手里冷不丁从怀里的口袋掏出半只死鸡死鸭什么的，张开嘴就把东西往嘴里送，蛆虫往往粘在了她的薄嘴唇上。

    她是一个纯粹的疯子，可是眼里并不是空洞没有内容，而是蕴含了一团忧伤的混沌。她总是低着头走路，嘴里轻轻念叨着什么，那样子像在焦急地寻找一件丢失的宝物。她也会站直了腰，立在田埂上凝视着什么，手指放在唇边，鸟儿从她面前轻巧地飞过，白色的铜鹅在水池里悠闲地游弋。那时候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脸庞，其实轮廓很分明，要是把脸洗干净了，是个端庄美丽的老太太。村里人说，她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而且心灵手巧，她绣的花草带露飘香；绣的走兽能听到它们奔腾的喘息；绣的飞鸟依在枝头，叫声时而轻快，时而哀伤，人走近了仿佛要振翅飞去。他们说，她丈夫是有名的江湖人士，会一身常人莫近的武功，因为行侠仗义，得罪了不少人。在她丈夫死后的日子，她与她的儿女们相继癫狂了。儿女们疯了后都往外边跑，现在都不知道游荡到了何处，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她早些年也是游荡到了外边去的，但是近些年竟然神秘地游回来了。

    村里人说，她那一家人，是被人陷害吃了迷魂药了，也有人说，是她丈夫早年的情敌，给他们一家都下了苗乡最恶毒的蛊。大家说得神乎其神玄而又玄的，少不了有夸张，有怜悯的眼泪，也有打抱不平的咒骂。但大家看到她来了，都齐齐站起来，手里拿了竹枝去驱赶，要不就避而远之一哄而散。

    村里人叫她尸人。因为她在人们心里面，早死了很多年了，而她无论站着还是躺着，已经没有活人的生气。她就是一具能行走的尸体，只是比尸体更可怖，她有一双幽深而哀怨的眼睛，那就像地狱的两个通风口，里面有鬼气弥漫。

    她刚回来的那年，村里人陷入一片恐慌，特别是在夜里，常常听到有女人小孩尖声惨叫，他们挨家挨户拍打着门窗，高喊有鬼啊有鬼啊，大家快起来捉鬼。于是许多个火把点起来，村里一片喊打声，夹杂着醒了的孩子的哭声，忠心的守家狗努力的吠叫。那架势让人一下子回到了土匪横行的年代，只是这次不是剽悍的土匪，大家围住的，是个低头寻觅着什么的老人。

    她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么多人是冲她来的。她只是低头走她的路，嘴里念叨着什么，瘦小的身子在风里飘着，一个沉默着走路的鬼魂。被吓的人家，手里举了竹纸，用火把点燃了，朝她的身上扔，黑色的灰烬在火把的映照下，黑蝴蝶一样在村庄上空飞腾。鬼魂抱住头，在风里站定了身子，一动也不动。

    有几个胆大的，走到她近旁，用竹枝细细地抽她。“不是什么鬼，分明是个人啊！”有人起了怀疑，一个老人站了出来，把火把举到她的脸前“嘿，这不是王家妹子么？”

    “你不要回来吓人好不，疯婆子？”老人说。

    疯子在众人的威吓声里，双手抱住头，嘴里念叨着什么，小跑着向村外跑去。

    白天，几乎看不到她的身影，她要么在某条小溪旁的大树下，要么在某个破旧荒废了的土庙，要么躲进了村子前面的石山的溶洞里，她没有固定的吃喝，没有御寒的衣物，但是她就是没有因此消失，偶尔出现在村口。特别是在夜里，在没人防备的时候，她常常游到村子里来。

    我也被她吓过一回。那时候我六七岁，喜欢站在屋前的阳坑里撒尿。那是个凉风习习的秋夜，我正在屋前闭着眼睛撒尿，听着那哗啦啦的水声，我的全身无限放松。但当我撒到一半时，感觉到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吓得尿没撒完就往屋里跑。家里人都睡着了，我把门栓插上后，把桌椅也搬过来了，我大气都不敢出。当父母听到外屋的动静，拉亮了灯〔那时候我房间的灯，开关在父母房间〕，他们走到我身旁，我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那真是一个叫我无法忘怀的夜晚，那个疯老婆子幽魂般的影子，时常会在梦里把我惊醒。她已经是我潜意识里，一个诞生恐怖念头的黑洞。

    这个可怜的老人出现在村口的时候，是全村人凝聚力最强的时刻，这好比许多年前那些狂热的运动，全国人为某个疯狂的信念，紧紧地互相牵扯在一起，虽然荒谬但是前进的脚步异常矫健而义无返顾。大家把尸人当作一个共同防御的目标，白天有人自告奋勇站岗放哨，这些人竟然都是纯真无邪的孩童。

    我就是其中一个。

    那天我们正在村口玩耍，其中一个孩童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我们尸人往村庄来了。我们马上跑到了村口，列成一队仇视着她。那老人仍是低垂着头，嘴里念叨着什么，一步一步从田埂上走来。她的头发更蓬乱了，样子更加令人恐惧。等她走近了，我们一齐朝她扔石子。她开始是站在那儿不动，用手护着脑袋。后来竟然挥着手向我们怪叫。我瞅准机会向她扔过一块鹅卵石“梆”的一声打中了她的额头。她赶紧用手捂着额头，但血水，红色的血水，还是流了出来，顺着鼻梁边流到了嘴唇。我们也吓坏了，一哄而散。

    在这年的冬天，尸人终于变成了尸体了，她冻死在村庄前的紧锁的土庙边，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溃烂中。

    村里人凑钱给她办了个隆重的丧礼。那是一个下着大雪的上午，村里许多人都参加了。村里人说，她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而且心灵手巧，她绣的花草带露飘香；绣的走兽能听到它们奔腾的喘息；绣的飞鸟依在枝头，叫声时而轻快，时而哀伤，人走近了仿佛要振翅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