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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
这些天,小刘晚上开始失眠。他内心很是凄苦,县长对自己印象不好,简直太可怕了。小文总是劝慰他,叫他想开些。大不了就是不提拔,又能怎么样?小刘也愿意这么去想。只要老婆理解,还有什么说的?可是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讲起来本事天大,实际上鸟都不算,心里能畅快吗?今晚还是睡不着。他怕小文担心,先是佯装入睡了,等小文睡着了,他便睁开了眼睛。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感觉头在胀大,大得像热气球,很难受。睁开眼睛也不好受,大脑更加活跃,许多恼人的心事一齐涌来。
小刘是县长的右手,但不是左臂右膀的右手。只有几位副县长才有资格被叫做县长的左臂右膀,小刘只是一般干部。这地方老百姓在一旁叫领导为舞左手的,那么当兵的自然就是动右手的了。小刘是政府办写材料的,县长大会小会上的同志们加冒号多出自他的手,小刘就是名副其实的右手了。尽管小刘起草的稿子还需政府办向主任把关才算数,但谁都知道这几年李县长真正的右手是小刘。替县长捉刀本是件值得荣耀的事,可右手毕竟只是当兵儿的,所以听别人说他是李县长的右手,他心里的味道也说不清楚。
李县长对小刘好像也还满意,但李县长马上要调到别的县任县委书记去了。今天,政府办向主任同几位副主任设宴为李县长送行。小刘给李县长写了几年报告,劳苦功高,也被破格邀请了,这是一种殊荣。气氛自然热烈,大家轮番给李县长敬酒。李县长海量,有敬必喝。况且今天又是什么日子?大家共事几年,不容易啊。李县长不论接受谁的敬酒,都要说几句热乎话,算是对下级的临别寄语。敬酒也有个次序,向主任打头,接着是几位副主任,小刘当然到最后才有资格敬酒。李县长客气了几句,说,小刘工作态度认真,文字仍须提高。
这话听起来像中山先生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领导同志肯定一个下级,不能讲过头话,那样不利于同志进步,对下级文字功夫的评价更要留有余地。文章这玩意儿本来就难有一个标准,天下没有一个天才的语文教师敢斗胆给学生的作文打满分。领导同志更应注意,若是讲下级的文章很不错,那他自己就不行了。领导哪有不行的呢?不行还要管你?小刘想想这些道理,便觉得李县长对自己的评价是不错的,心里也就高兴。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酒。晚上回家,妻子小文见他红光满面,问他有什么好事这么高兴,小刘很满足地靠在沙发上,双手摊开,自得地敲着沙发靠背,半晌才慢悠悠地说,李县长说话很贴心,对我的评价不错哩。便把李县长在酒席上说的原话告诉了小文。小文听了却风凉起来,说,你就受宠若惊了?他讲你不错,这几年给你提过一级半级没有?你没日没夜地为他爬格子,最后就得这么一句话,就这句话都还是一分为二,功过各半。他一拍屁股走了,你再激动也是枉自多情!
小文这些话听起来也很有道理,就是太伤小刘面子了。夫妻间有时是无道理可言的,小刘明知不该发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乱嚷了一通。小刘一嚷,小文就笑,说,好了好了,大人息怒。你为人民忙碌了一天,很辛苦的,我侍候你洗澡休息吧。你为人民服务,我也是人民的一员啊,现在我就来为你服务吧。小刘轻轻拧了小文的脸蛋儿,说,就奈何不了你这张嘴!说着,便满怀了爱意,伸手揽过小文就要亲热。小文嘴巴努向里屋,就挣脱了。保姆红妹子正在里屋哄儿子刚儿睡觉。
小文清了衣服出来,附在男人耳边说,我也洗个澡算了,我俩一起洗。小刘听了就咬着嘴唇儿笑。
卫生间连着厨房。厨房门一关,小文就扑向男人,轻轻一跳,双腿夹在男人腰间。小刘就这么搂着女人,进了卫生间,将衣服放好,再关了门,打火开水。试试水温可以了,再把女人送到莲蓬头下。小文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淋了一会儿,双脚才滑到地上来。
小文身子依着男人,替男人搓背。搓着搓着,小刘就来事了,非就地解决不可。小文咯咯地笑,任男人搂了起来。
水龙头仍开着。两人疯过之后,发现壁上挂的衣服全弄湿了。小文怪小刘,你呀,一来了就什么都不管了。小刘说,管什么?别人是阅尽人间春色,我跟自己女人怎么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上床之后,小文柔柔地偎着男人,说,我也并不想你当什么官。我们文家祖祖辈辈是皮鞋匠,不照样过日子?轮到我当了教师,家里人认为我为他们争了大光。小刘说,我也不是有官瘾的人。我家世代务农,爷爷活到九十五岁,爸爸今年七十岁了,力气比我还足。小文说,是嘛,人要随遇而安才好。只是那些当官的,把你们当马骑,他们哪管你?你也真是一个好人,别人一句漂亮话就把你感动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在外混得再好,到底还要我俩自己过得好才是。说着就抱着男人温存起来。
小刘想天下所有女人都指望夫贵妻荣,只有自己女人看淡世间浮华。修得这样的女人为妻,想必自己早做过三辈子的善人了。小刘便回报女人深长的亲吻,恨刚才疯劲儿不用在浴室就好了。这会儿不疯一回真对不起小文,就又去撩女人。小文却双腿夹住了男人,说,不准来,不准来,你不要命了?今后不准你随行就市了,仍旧搞计划经济。小刘像小孩子吵奶吃似的,磨了一会儿,也不再油了。
过了几天,新任县长到了,姓张,外县调来的。张县长在向主任的陪同下与政府办的同志一一见面。向主任介绍一位,张县长就同一位握手,说声哦哦,好!同小刘握手时,哦哦好之后多说了句笔杆子,好,并拍了小刘的肩膀。似乎张县长这一拍有舒经活络之效,小刘顿时浑身爽快异常。直到整个会见结束,小刘才有暇细细琢磨刚才同张县长握手时的情景。张县长特别地叫他笔杆子,还很亲切地拍了他的肩膀,看来自己给张县长的第一印象不错。这第一印象可是太重要了。
下班回家,两口子一起忙做晚饭,红妹子带着刚儿玩。小文问,听说新来的张县长上班了?小刘说,是的,今天到办公室同大家见了面,人还不错。小文笑了笑,说,你真有味道,说什么人还不错。这算什么评价?评价领导吗,调子太低了。把他当普通人评价吧,结论又下早了。小刘叹服小文的精明,说,唉,在外面别人都说我聪明,写文章来得快。怎么一到你面前我就觉得自己比你少长了三张嘴。小刘本意是不想在小文面前流露白天同张县长握手之后的感受,只想表现得平淡一些。可这个女人呀!小刘觉得自己真的愚笨可笑。小刘并不在乎自己在小文面前的鲁钝,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的。
小刘越来越感激小文的开朗和淡泊,这让他回到家里心情更加轻松。如今哪,不怕老婆看不起,也许是男子汉最幸福的事了。小刘在家解了领带,趿着拖鞋,松松垮垮,在小文面前甚至有点儿想撒娇的味道。这也满足了小文的爱心,她是一位母欲极强的女人,在她的怀里,丈夫和刚儿都是孩子。
可是奇怪,小刘一旦跨出家门,立即绷直了腰板,左腋下的公文包夹得紧紧的,右手摆得很风度,见人打那种很官味儿的招呼。自然天天要见到张县长,笑着喊声张县长好。张县长也亲和,回声好,或应声哦。
今天召开县长办公会,重点研究财政问题。这样的会议,小刘都被叫去听听,掌握掌握情况。这是张县长到任后第一次主持县长办公会,参加会议的同志都很严肃认真。财政、税务等部门负责人发了言,几位副县长也发表了意见。张县长最后讲,原则同意大家的意见,将同志们的意见归纳成几条,算是拍板。张县长着重讲到个体税收和其他零散税收的征收问题,说这是过去一段多有忽视的一大财源,一定要抓紧。聚少成多,滴水成河嘛!
谁知小刘一听到滴水成河,猛然想起了一个笑话,忍不住想笑。这场面是万万不可笑的啊,一失笑便成千古恨!小刘紧抿着嘴,用力咬住自己的舌头。记得心理学老师说过,这样可以止住笑。可是不奏效,他感觉出自己的脸在慢慢作莲花状,急中生智,忙低头端起茶杯喝茶,一来借来掩饰,二来想用茶将这即将脱口而出的笑冲落肚子里去。这该死的笑呀,宁可让它通过肛门化作臭屁放出来,也切切不可从嘴巴里吐出来!
真是背时,茶刚进口,却被一阵爆发性的笑喷了出来。这下不好了,小刘不敢抬头,只觉得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好像挨过了一个世纪,才听到张县长继续讲下去。这时,小刘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叫茶水弄湿了,样子极狼狈,身子却在冒汗。
散会后,小刘隐约听见张县长轻声问向主任,穿蓝西服那个小伙子是谁?向主任告诉他,是小刘,办公室搞综合的,这几年县长报告都是他执笔。
小刘身子更加冒汗了。自从上次握手起,他一直以为张县长对自己第一印象不错,每天碰见都热情地打招呼。哪知道县长大人根本就不认识他,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今天可好,却叫张县长这样认识了,而且印象一定很深刻!
小刘准备下班回家,向主任叫住了他。他知道为什么了,就坐在了向主任办公桌对面。向主任脸色不好,问,你在会上笑什么?小刘说,不笑什么。向主任更加不高兴了,不笑什么你笑什么?嗯?嗯?向主任嗯了好几声,好像硬是要嗯出个水落石出。小刘只好说,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忍不住就笑了。向主任批评道,开会不用心,思想开小差。什么事这么好笑?你讲讲,你讲讲!小刘哪敢讲什么笑话?却讲了更不该讲的话。他说成年人的注意力集中最多三十分钟要跳跃一次,小孩子注意力集中时间更短一些,这是心理学原理。向主任发火了,嚷道,我说你是读书读多了!
小刘回到家里强打精神,却瞒不过小文。小文问怎么不舒服了?小刘硬说没什么,只是累了。小文看他一会儿,说,不像是累了,你一定有什么事。
小刘死活不肯讲,小文也不多问了。小刘吃了一碗饭就放了碗。小文就认真起来了,说,这你就没用了。哪怕天大的事,饭要吃饱。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去坐牢,我天天送饭,你杀了头,我为你守寡。小文说罢,去厨房弄了一碟酸蒜苔来。这菜很开胃,小刘最喜欢吃的。小文硬盛了一碗饭端给小刘,说,你当药吃也要吃了。小刘鼻子发酸,这女人太贤德了。他只得勉强吃了这碗饭。
小文哄孩子似的搂着小刘睡。小刘情绪好些了,小文问,到底有什么事?让我也为你分担一下。小文真的这么当做一回事问起来,小刘又觉得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出来,反让小文好笑。是的,什么事?不就是笑了一声吗?犯了哪一条?这么一想,也真的没有事似的,说,是没什么事,是没什么事。小文不相信,知夫莫如妻。没事你回家时脸都是白的?小刘不肯承认脸白,硬说外面风大,冷。小文温柔地开导了好一阵,小刘才说,今天下午开县长办公会时,张县长正在讲话,我却突然大声笑了,茶水喷了一地,自己的衣服也湿了。我头都不敢抬,知道大家都望着我。张县长起码十秒钟没有讲话,那十秒钟比十年还长。下班后向主任又找我谈了话,问我笑什么。向主任很生气。
小文也觉得他笑得荒唐。人家张县长会怎么想?这有犯领导尊严,是你们官场的大忌哩。是啊,你笑什么?小文又问。小刘说,不笑什么。不笑什么你发神经了?小文也有些不快了。小刘只得说,我当时想起了一个笑话,就忍不住了。小文责怪他,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小孩子样的,什么笑话那么好笑?就让你忘乎所以了?说出来我听听。小刘不肯说。小文问为什么不肯说?小刘说,有个笑话,说是新婚夫妻白天听见腌菜坛子冒气泡的响声,就想起夜里的事,忍不住好笑,新娘子还会脸红。小文拧了小刘一把,说,你当时吓得要死,这会儿正经问你你又在开玩笑。小刘说,不是开玩笑,我当时想起的那个笑话也是这一类的。比这个还粗俗,真讲不出口。
小文偏要他讲出来,说,夫妻之间粗的细的都做了,还有什么更粗的讲不出口?小刘无奈,只得讲了。原来上大学时,同寝室的同学无聊,炮制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笑话,被大家戏称为寝室文化。最经典的笑话,是全寝室集体创作的。假设全世界男人同时射精,汇聚起来到底有多少?中文系的数学都不怎么好,七八个脑袋凑在一起,在一张大纸上加减乘除,最后算出一个惊人的数字,竟同长江的流量差不多,那才真叫做白浪滔天哩!今天张县长讲到滴水成河,我鬼使神差就想到了这个笑话了,怎么也忍不住笑了。小文哭笑不得,说真无聊,你们男人真无聊。小刘说,是无聊,这么个笑话,我怎么敢同向主任讲?
小文骂了一阵无聊,说,你笑过了就笑过了,再去哭一回也白搭。不要再作任何解释,让时间来冲淡它。小刘也觉得只有这样。不过这一笑,虽然摆到桌面上不算个事,放在人家心里只怕又是个大事了。现在还有谁愿意把事情放到桌面上来?所以小刘心里终究不踏实。
这以后,小刘很注意张县长的脸色。远远地见了张县长,他就脸作灿烂,双目注视,期待着同张县长的目光相遇,再道声"张县长好"。可张县长的目光不再同他相遇了,他那句"张县长好"就始终出不了口。这样过了好一阵,"张县长好"在小刘肚子里快沤臭了。他想自己在张县长心目中的印象怎么也好不起来了。
马上要开全县经济工作会议,小刘下决心抓住这次机遇,把张县长的报告写出水平来,改变一下印象。他一边很认真地搜集资料,一边等待张县长召他去面授机宜。这样忙了好些天,总不见张县长找他。最后向主任找了他,转达了张县长的指示。向主任要他按张县长指示精神,先弄个详细提纲出来。小刘忙了一天一夜,弄了个自己很满意的提纲。向主任接过提纲,说,放在这里吧。又过了几天,向主任把提纲给了小刘,说,先按张县长的意见动笔吧。小刘一看,见张县长只对提纲作了小改动,批道:原则同意此提纲,请向克友同志组织起草。提纲顺利通过,小刘心里欢喜。可张县长批示不提小刘半字,他又不太自在。
不自在归不自在,革命工作还得干。小刘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艰苦劳动。
奋战了四昼夜,终于拖出了初稿。交稿那天,他头发也不梳就出门上班。小文说,你头发都不梳一下?他一边用手胡乱地理了一下头发,一边匆匆走了,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小刘其实是最讲究发型的。
径直到向主任办公室,交了稿子。今天向主任心情可以,接过稿子,说辛苦了。见小刘满头乱发,又关切地问,昨夜又加班了吧,辛苦了辛苦了。小刘笑笑,说,没什么。这几个晚上都不怎么睡,还挺得住。今天小刘是有意不梳头的。
稿子交上去了,就天天等着张县长的意见,这比当年等大学录取通知书还要紧张。偏偏张县长这几天很忙,上面来了领导,要汇报工作,要陪同视察。不知张县长有时间看吗?眼看着会期近了,到时候稿子一旦不行,再推倒重来,时间又紧,那不要整死人?这样的事不是没碰到过。
向主任终于将稿子给了小刘,说,按张县长意见,再认真修改一次。只见张县长批示说,总体上可以,有几处要做修改,最后一部分要大动。请克友同志组织认真修改一次。
这算是万幸了,小刘终于松了口气。
这么上上下下好几个回合,最后定了稿。张县长批示:同意付印。
报告是否让张县长十分满意,小刘心里没有底。但这次起草报告,对改变他的印象好像没有什么帮助。张县长的批示批来批去,似乎都不在乎他小刘的存在。他小刘的一切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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