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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日色过午,罗刹夫人还未到来。罗幽兰等得有点不耐烦起来,让翁婿俩在屋里谈心,自己悄悄的走出屋外来,宝剑、暗器都没有带。外屋几名家将站起来,预备跟后随从,被罗幽兰止住了。自个儿缓步出门,斜依着门外走廊扶栏上,观赏山景。
只见峰峦合抱,山翠欲滴,门口淙淙有声的溪水,倒映着峰影,碧油油的清澈可鉴。两边溪岸杂树成林,林下浅草平铺之中,一丛芬芳馥郁,五色缤纷的香花,到处都是。微风阵起,便觉得山川清淑之气夹着各种花香,扑人眉宇,沁脑醒脾;全村却又静荡荡的,显得那么幽闲。只远远芦苇浅水间,两三老渔,驾着小小的独木舟,赶鱼入网;一群黄毛乳鸭,在溪边泛泛而游,树上的小鸟儿,啾啾唧唧的唱着歌。
对面山坳的杉树林内,斑鸠和布谷鸟的啼声,也一递一声的唱和着。
罗幽兰赏心悦目之下,觉得这个小小苗村,不用说在苗族里边寻不到,便是汉人的山村也少有这样整洁雅致的村落。
她转脸看到左面的溪流,拐过一个山脚去,遮住了视线。这个山脚是左面一片赭黄色岗上伸下来的一条岗脚,岗脚上面疏疏的矗立几株长松;龙蟠凤翥的松荫下面,建着一个小巧的茅亭。她被这个小巧茅亭吸引住了,走下门前的木阶,沿着溪岸,顺着岗脚斜坡,走了上去。
她一进茅亭,向岗脚那一面举目纵眺,顿觉景界一变。
原来这一面逶迤的山岗,卧龙似的环抱着一个半月形的湖面,有十几丈宽阔。日光照在涟漪清澈的湖面上鳞鳞的波纹,闪闪的发出耀目的金辉。张着雪白翅膀的长脚水鹭,贴着湖面掠波飞舞,有时长长的利喙一个猛子扎下去,静静的湖面上,起了一圈圈的小晕。它却从别处冲波而起,嘴上衔着银光细鳞的小鱼,飞入对湖绿蒲红蓼的深处,悠然自得的享受它的胜利品去了。
罗幽兰乐而忘返,正在看得出神,忽听得一阵轻盈的欢笑声。一群青年苗女花蝴蝶一般,从这面岗脚下林内飞舞而出,头上并没用布缠着,一个个散发披肩,耳鬓上缀着花朵。
上身短短的葛布衫,长长的花布裙,紧紧的束在细腰上,下面露出纯白的赤足,一蹦一跳的赶到溪边。毫不踌躇,一个个争先脱下上身短衫。贴身并无抹胸之类,赤裸着光致致的上身,把脱下衣衫堆在岸上,却不解裙;两手拧起左右裙角走下水去,再缓缓的蹲下水去,花布裙也跟着提高起来。忽地一松腰扣,解下花布裙往岸上一抛,很迅速的全身浸入水内,向湖心泅去。十几个苗女几乎动作一致,碧清的湖心登时多了十几个赤裸的青年苗女,虽然全身浸入水内,但是碧绿的湖水、雪白的皮肤,在飞波溅沫间浮沉隐现,宛似一群水仙,裸舞于翠绿的水晶宫中。
罗幽兰眼看着这一群活泼天真的苗女,游鱼一般在湖中,自在游行,几乎也想脱光了跃入清波,参加游泳。情不自禁的走出茅亭,一瞧这面不是斜坡,是陡峭的山壁,上下有七八丈高。她一撩衣襟,正要施展轻功,飞身而下。忽听得身后茅亭上噗嗤的一笑,悄喝道:“哪儿闯来的野男子,敢在这儿偷看人家沐浴!”
罗幽兰一转身,瞧见了亭内说话的人,顿时心花怒放。
一耸身,跃得亭内,拉住那人的手跳道:“姊姊,怎的这时才来?叫我们等苦了。”嘴上说着,两眼却打量罗刹夫人一身装束。
原来罗刹夫人这时装束,与前不同。头上用淡青绢帕拢发,身上穿着月白色对襟伫丝衫,长仅及膝,腰束罗带,下面露出月白色中衣,套着一双鹿皮薄底尖尖的剑靴,身后斜背着一个包袱。脸上两个酒涡,依然不断的露出媚笑。她向罗幽兰笑道:“我远远瞧见以为是他,到了你身后,才知是你。”
罗幽兰笑问道:“他是谁呀!”
罗刹夫人秋波一转,笑道:“我不知道他是谁?我记得在金驼寨楼上,听到你喘吁吁的叫着那个的,便是他呀!”
罗幽兰想起她听隔壁戏的一幕,娇羞不胜,笑骂道:“刁钻的姊姊!我问你,你在玉狮谷是怎样叫他的呢?”
两人逗趣了一阵,罗幽兰又拉着她的手,叫她瞧自己一身男装,笑说:“姊姊,我穿着他的衣服,一路行来,和他兄弟相称。人家一点瞧不出来,还以为我们是一母同胞哩!”
罗刹夫人道:“刚才你自以为女子,想纵下岗去和一群白夷姑娘厮混,可是在她们眼里,你却是个举世无双的美男子。
白夷又是女多男少,虽然不和其他苗族结婚,但如果是汉人,她们便把祖传神秘的蛊药,下在你吃喝的东西里面了。她在你身上种了蛊,便不怕你离开她们,而且对你说明,非和她终身厮守不可。你如不信,偷偷的跑掉,两月以内,定然蛊毒发作,无药可救。如果跑回来得快,她们自有灵妙解药,立见功效。
据说她们所放蛊毒有几十种,一种有一种的解药;所以一沾上她们,休想脱身。但是她们对于丈夫的温柔体贴,真是世间少有,汉人甘心做她们不二之臣的,也未尝没有。凡是养蛊人之家,她们的屋宇器具,必定不染纤尘,内行的也看得出来。你瞧这小小苗村,不论哪一家,门内门外多么整洁,这便是养蛊的标志了。你看得这般活泼雅秀的苗女,非常可爱,哪知道她们俘虏情人的手段,异常可怕哩。”
罗幽兰道:“从前我听说水摆夷的女子,常有放蛊的事。
水摆夷原是白夷后裔,这样说来,这儿也是水摆夷了。”
罗刹夫人道:“白夷分好几种,这村中女子近于水摆夷,却比水摆夷还优秀。水摆夷的男子,好吃懒做。事事都由女子操劳。这村里的白夷,男子和女子一样操作,不过女多男少,这也是白夷逐渐衰微的缘故。你不要轻视她们,这种优秀的白夷,较其他苗族开化略早,而且的确是白国始祖‘细孥罗’之后,所以称为白夷。”
罗幽兰忽然皱眉道:“我们住在她们家里,我和他吃过她们不少东西;万一她们看上了他或者她们也把我当作男子,暗暗下了蛊,我们可受了害了。”
罗刹夫人大笑道:“我的小姐,你又多虑了。她们非常迷信,蛊神是她们最崇敬的神道,她们个个都在神前罚过重誓,决不敢随意下蛊。而且我救了一老一小的性命,把我们敬如神明,怎敢胡来呢!”
说罢,两人手拉手的走下岗脚的斜坡,向老苗子茅屋走回。路上罗幽兰忽然想起一事,问罗刹夫人道:“家父说,姊姊单身匹马去探榴花寨。那个妖言惑众、号称‘罗刹二次出世’的怪女尼,见到没有?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呢?”
罗刹夫人明白她问的用意,暗暗一乐,故意逗她道:“想不到二次出世的罗刹,长得真象天仙一般,我见犹怜。我们这位公子,大约劫数难逃,我正为此事暗暗发愁呢!”
罗幽兰一听,急得了不得,慌说:“姊姊,你得思患预防,不必叫他上榴花寨了。”
罗刹夫人忍着笑道:“留他一人在这儿也不是事,你忘记了这儿也有一般善于下蛊的姑娘么?”
罗幽兰跺着脚说:“这怎么办呢?”
罗刹夫人忍不住了,撇着嘴,扭着腰,笑得风摆荷叶一般。
罗幽兰立时醒悟,娇嗔道:“你不用笑,你也不用使坏;不管你是真是假,横竖不是妹子一个人的事,大约姊姊比妹妹还担心哩。”
两人一路说笑着,到了老苗子门前。沐天澜已在门外走廊上笑脸相迎,向罗刹夫人轻轻叫了声“姊姊”两人相视一笑,好象隔开了好几年似的。
罗刹夫人进屋和桑苧翁相见以后,大家便在里屋坐下。
老苗子和他两个女儿,真把罗刹夫人当作活菩萨一般,凡是村中认为名贵的东西,不论吃的用的,尽其所有来供奉她。
罗刹夫人过意不去,只拣了几样解饥解渴的果品食物,其余的好言谢却。又对他们说:“你们需要的盐粑、面米等粮食,我替你们搜罗得几口袋来,大约够你全村吃用一时的,现在都搁在左面土岗上。不必惊疑,你们自己去拿来,按户分发了罢!”老苗子和他二女,惊喜之下,千恩万谢的一步一拜退了出去。把老苗子父女敷衍走了以后,四人开始密谈起来。
罗幽兰笑道:“姊姊,你送他们的东西,从哪儿寻来的呢?”
罗刹夫人笑道:“也可以说是偷来的。昨晚进了榴花寨,不意寨内空空,只剩了有限几个苗匪看守寨基。前后搜罗了一阵,确是倾巢而出。人虽搬走,存的东西倒不少,想起这儿老苗子父女,本想到南涧镇以有易无,不意受了一场惊吓,反而把自己两筐子东西都丢在溪里了。所以我贼不空过,顺手牵羊拿点粮食,叫跟去的人猿捎了回来。送与他们,也是礼尚往来,算我们在此打扰的礼谢了。”
沐天澜道:“榴花寨是沙定筹的巢穴,怎会迁移一空?大约沙定筹和他部下这次倾巢而出,预备孤注一掷,有进无退了。”
罗刹夫人点点头道:“苗匪们当然以为可以横行无忌,才敢倾巢而出。其实沙定筹联合的几股苗匪,毕竟粗鲁无谋,处处都受人愚弄,将来不管成败,无非替别人卖命罢了。我对于滇西苗情,素来隔膜;幸而一到此地,便会见了老前辈。
从老前辈口中,得知苗匪里面,还有个女尼妖言惑众。利用古时一段罗刹神话,又是本地风光,便以罗刹二次出世淆惑人心,又用诡计笼络沙定筹一股苗匪,供其驱使。我一听到这消息,不但是滇西又出了一位罗刹,引起我好奇心,同时我算定我们三人这次滇西之行,有否成就,关键全在这个女尼身上了。
昨晚决计先探一下榴花寨,暗地瞧一瞧那个女尼,究竟是何路道。从这儿龙畔图山到石母山榴花寨,也有四五十里的山道,我坐着人猿抬的竹兜子,却用不了多大工夫。路境是预先打听了一个大概,幸而石母山只有这个大苗寨,石母山面积并不大,居然被我寻到了地头。大约不过三更,我吩咐人猿在僻静的山头候着,自己暗暗跃进榴花寨内,察看寨内情形。寨内冷冷清清的没有多人,只前后碉砦上,有一小队苗卒在那儿守夜。从前寨探到后寨,一般的静静得没有人声。
我觉得奇怪,正想捉住一个守夜苗匪,逼问实情;忽听得后寨一间屋内发出铁索摩擦的声音。我从屋上跃下,侧耳细听对面屋内,有人长吁短叹。一看四面寂无人影,走近那间屋子,门却开着,影影绰绰似乎有个人锁在屋内一根石柱上,不断的发出铁链和石柱的摩擦声。我进屋去才瞧出石柱上用铁链反锁着一个披发头陀,长得非常雄壮。那头陀也看得我突如其来,大为惊诧。
我便问:‘你是谁?怎的被锁在苗匪窟内?’那头陀倒是个硬汉,冷笑道:‘此地绝对没有江湖好汉到此,我知道你是妖尼一党。要杀便杀,誓不皱眉。’我一听口音是汉人,只说了一句:‘不必多嘴!’使用指力将铁链弄断,将他放出,随即转身出寨。(编案:此处有脱漏。)那头陀追踪而至,武功似乎有相当造诣。到了离寨的一处山脚下,我停住身。那头陀先不向我叩谢,欲问我为何救他,是否妖尼指使?
我明白他这样疑心,其中定有别情。遂微一冷笑,喝道:‘路见不平,江湖常事,何况你是汉人。既然被我无心撞见,理应援手。现在我问你一句话,你如果知道妖尼所在和苗匪举动,请你赶快说出实情,否则各奔前程,不必噜苏了。’头陀一听我语气便明白不是匪党,慌不及向我合十礼谢,说明他被匪绑缚关禁的经过。
原来这头陀是嵩山少林门弟子,法号大化。他对我说:‘立愿苦修行脚,募化十方,朝参各大丛林。从河南一路行来,由川入藏,由藏入滇,参拜了鸡足、点苍各大名刹,到了蒙化南门外育王寺。适值苗匪乱起,占据蒙化,一时不便启程,暂在育王寺挂单。不料一夜更静时分,无数苗匪突然包围了育王寺,明火执杖,打入寺内。全寺僧众软弱无能,从方丈起到打杂烧火,共一百多个和尚,都被苗匪捆得象猪羊一般,只逃出了我一个挂单头陀。最伤心的是穷凶极恶的苗匪,竟把一百多个和尚,拉到后山,尽数推下万丈深渊,死于非命。
我仗着身上一点武功,虽然逃得性命,苦于孤掌难鸣,而且失了安身之处。
幸而那育王寺原是一所敕建古寺,殿宇层层,地方极大。我昼伏夜出,寻点粮食,藏匿僻静处所,一时还不致败露。其实那时我要逃离匪窝,尚非难事,我所以不肯离开育王寺,是存心要窥探匪情,乘机杀死几个苗匪首领,替全寺和尚报仇,稍泄胸头之恨。不意我在暗中窥探了几夜,觉察蟠据寺内许多匪人,装束诡异,语带川楚口音,并非榴花寨苗匪。他们把寺内几层大殿也改头换面,布置得五光十色,非僧非道,我才明白是川藏边界白莲教余孽,潜入滇西,和苗匪混合在一处了。又探出其中首领,便是苗匪敬如神明、号称罗刹再世的女尼,苗匪尊为罗刹圣母。
罗刹圣母手下的匪徒,男女均有,苗汉混杂。有一夜起更时分,我偷偷的扒在屋角暗处,瞧出这夜情形不同。大殿门口月台上火燎烛天,装束怪异的匪徒,布满了月台上下,山门口苗匪象潮水一般涌了进来。后面还跟着蒙化城内老少住民,苗汉均有,人人手上都举着一股信香,鸦雀无声的跪满了大殿月台下面一大片空地。
最奇怪的是,当初我瞧见大殿口卷廊的左右两条红漆柱上,各蟠着一条似龙非龙,乌油油泛着金光的东西,我以为是彩扎的装饰之物。不料月台下挤满了人们以后,殿门口升起极大的一盏红灯,门内垂下五色琉璃珠帘。帘内华灯璀璨,宝光四烛,才瞧出帘外两边柱上蟠着的东西,竟是活的,斗大的怪头、碗大的怪眼、火苗似的舌信子,以及乌光闪闪的鳞甲,在内外灯光交射之下,不断的在那儿低昂摆动。
这一下,倒把我吓得流汗。再定睛细瞧帘内,当帘似乎设着一个宝座,却是空的,宝座两旁,有两个彩丽女子分执长柄孔雀宝扇,屏息肃立。一忽儿帘内细乐悠扬,帘外殿门口,平空从地上冒起骨嘟嘟的白烟。霎时烟雾迷漫,异香四澈,瞧不见帘内景象。月台下面的人们,个个俯伏于地,喃喃不绝。半晌,帘外香烟渐渐稀薄,渐渐看出帘内宝座上已经端坐着一位璎珞披体、宝相壮严的女子。那时我惊疑之下,一不做,二不休,正想换个地方,看得清切一些。忽见帘外白烟又起,一阵烟过,帘内宝座上的女子,倏已不见。珠帘一卷,殿内走出两个异样装束的匪徒,手上拿着一卷不知什么东西,走向月台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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