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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现在怎么样了？”
“差几分没考取，家里人逼她去沿海打工，妈的！”
“那你可以去说服她爸爸，让她也来读成教嘛！”
“她家里很穷，根本交不起学费。”
“你先从思想上说服他，钱的问题下一步再说嘛。”陈海见王云还在犹豫，又说：“大学里不比高中，有很多赚钱的机会的。学费可以贷款，生活费可以靠勤工俭学来挣，学习好还可以拿奖学金。”
王云的心里像是有一股翻腾的潮水，一直在浸润着心中的一道障碍。他憋了很久，听了陈海这些话，更是坐不住了。陈海心里明白得很，主动打电话给班主任询问了一些情况，知道了差多少分要交多少钱，也知道了差多少分交钱也不行。最后他对王云说：“你俩的高考成绩我已经从张娜那里得知了，根据刚才我们班主任介绍的情况，以你俩的成绩来读我们学校读成教，除了正常费用，不用另外掏钱的。”
王云一听这话明显兴奋了，脸上笑意明朗，灰尘也遮不住。他使劲一拍陈海的肩膀，说：“走，把张娜也叫来，我请你们吃饭！”
陈海说：“你来是客，哪有让客人请吃的道理。”
那天王云喝了很多的酒，本来开开心心地，但喝着喝着他的眼神就渐渐地黯淡下去，最后是彻底地醉了，又哭又笑地口齿不清。晚上陈海让他睡着自己的床内侧，自己睡外侧，单人床太窄，搬两只板凳凑合。
第二天王云便走了，说是去他表叔家，又说到时候恐怕还要麻烦你。陈海从王云的眼里看出了一种出自内心的感激，突然觉得自己也变得有人情味了，而这一切，其实都源于王云他自己。
再次见到王云的时候已是一个星期之后，他还带来了一只木箱。这只木箱在高中的时候陈海就见过。王云那时候就把它放在床脚底，在寝室的时候经常把它抽出推进，从箱子里拿出一些只有城里孩子才吃得起的零食。到现在他还带着这只有些土气的木箱，不知道一路上引来多少不解的目光。木箱里除了几罐饮料就只有衣服，看样子他是要在这里住几天了。
“我终于说服了她爸爸！”他吡地一声打开一罐饮料递给陈海，一脸兴奋的光。
“是吗？那太好了！”陈海听了这消息也很高兴。
“明天上午十点，她便要和她爸爸一起来了。”他猛灌了一口饮料，还向陈海要了一根烟，精神十足地抽了起来，又恢复了原来的活力。
陈海知道情人离别的滋味，更知道久别重逢的心情。对于王云，这回算是峰回路转了，李欢因为他的努力不仅不用被逼着去打工，还可以继续上学读书，而且是和自己的情人在一起。四年啊，该有多少浪漫的日日夜夜。
陈海翘了课陪王云一起去接李欢和她的爸爸。火车站里人山人海，各种杂声织成一片，太阳正明晃晃地扎眼，在人流中左推右挤，感觉很漂泊。他们到达火车站的时候已经快到十点了，王云一刻也坐不住，伸着脖子朝出站口不停地张望。突然他快步朝前奔去，那只大大的书包被他瘦俏的屁股顶得快要飞起来。陈海知道定是李欢来了，也跟着跑过去。远远地望见一个女孩正朝这边笑，还激动地挥扬着手。王云像风一样卷了过去，将李欢包围在自己的怀里。陈海在后边看着笑着，有点想哭。
回学校的时候王云特别对陈海强调要到学校正门再下车。陈海感叹没想到乍看颇为邋遢的王云心思竟如此细腻。为了给李欢父女俩一个好印象，坚定来读书的决心，考虑得这么周到。
正门的确比后门气派得多。一起来到学校，中午陈海便带他们到校内一家地方风味的餐馆里吃饭。一行人刚刚坐定，王云便使眼色将陈海调了出来。一边点菜，一边悄声对他说：“这100块钱你拿着，待会儿你请客。”陈海正想推辞，但王云已经进了屋子，还故意嚷嚷说：“今天陈海请客，我们好好吃一顿！”
李欢只顾着和王云说悄悄话，陈海只好和李欢的爸爸闲聊。这是一位45岁左右的男人，一脸的沟壑，饱经风霜的样子。他先后敬了陈海三杯酒，说感谢他帮了他这么大的忙，弄得陈海坐立不安。他很少笑，一副解不完的愁的样子。听说他养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家里收入实在有限，靠他卖苦力女人卖菜来挣点糊口钱。这次能同意让大女儿李欢继续读书，实在是被王云缠不过，又被承诺说钱的问题不用操心才勉强答应了下来。
饭后陈海带他们去寝室休息了一会儿。李欢带了一只塑雕的雄鹰，陈海以为她心存感激，要送给他以表谢意，谁知最后出门时她又带走了。陈海这才知道她是要送给王云的，心里有些不舒服，嫌李欢连一句感激的话都没对他讲过。但一想起那些50元面值的钞票，他又什么都不愿计较了。
事情就这样定了。最低限额的报名费王云替李欢垫上了，成教的宿舍紧张得很，王云一到学校就去校外的村子里租了一间房。成教正式上课的第一天晚上，王云请陈海和张娜去他租的房子里聚餐。看着王云忙里忙外，陈海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在王云的心里。只是两个女孩，都只守着各自的天空，不知道一切美好的背后都洒满了执着的艰辛与无言的默契。
菜做好了，王云首先举起杯：“来，先干一杯！在这里，你们便是我们最好的朋友！”大家都举起杯子来一饮而尽，只有陈海能够体会，这话里有多少曲折的故事。
王云不断地给两位女生夹菜，他自己也吃得红光满面，额头上搏动着一条很男人的经脉。酒过三巡，李欢和张娜已经说到女生的悄悄话了，王云和陈海则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直到彼此的肚皮都胀了起来，盘盘菜都底朝天。两个男人都不提感激的话，但两颗心都是透亮的。
陈海和张娜的家庭条件比起李欢来都好不到哪里去，甚至还不如。李欢起码还有王云的照顾，生活各方面能够得到源源不断的支持。陈海和张娜则只有靠自己了，扫走廊，洗盘子，打饭菜，做家教，只要能挣钱的，他们几乎都干了。四个人偶尔在一起聚餐，基本都是王云掏钱。慢慢地李欢就有意见了，饭桌上脸拉得长长地，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当着陈海和张娜的面与王云争吵。陈海听了总是很不好意思，觉得那全是指桑骂槐。气氛一僵饭菜就乏味，吃比不吃还难受。
“以后再也不要和他们一起吃饭了，真没意思。”每次各自走散后，张娜都委屈地说。
“李欢脾气是差了点。”陈海也说。
“那你还老是跟他们粘在一起？”
陈海每次说到这里都无言以对。怎么说呢？故事都发生在他和王云之间，她们俩都不会明白。陈海有时觉得，虽然曾经欠了王云不少人情，但是在帮助他们来到这里上成教的事上，他尽了这么大的力，也算是还清了。问题是王云当初帮他并不是为了让他记着一份人情，请他帮忙时也不曾拿曾经的往事作后盾，一切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在心里权衡比较，这些话怎么说得出口呢？
相同的情形再一次上演。四个人碰巧又走到了一块儿，都是到同一家餐馆吃饭，想回头都来不及。
“这么巧，一起吃吧。”陈海主动和他们打招呼。“好啊，今天新鲜菜蛮多。”王云笑着回应，声音在李欢紧绷着脸的背景下显得底气很不足。
陈海点了几个价格不菲的菜，李欢却很少动筷，仿佛每吃一口都很心疼。张娜和王云看在眼里，都觉得难为情，彼此都没胃口。
终于可以起身，王云又要掏钱包付帐，陈海却抢先到老板那里交了钱。王云说了什么客气的话陈海没有听进去，他若无其事地和他们道别，挽着张娜就走了。身后的李欢是否依然紧绷着脸，都与他们无关。
四个人的关系越来越别扭了，两个女孩都是一副无奈相，两个男人都难为情。陈海为这事曾好好地想过，问题到底出在哪里？王云当初那么无私地一次又一次地帮自己，难道现在还在乎偶尔一次吃饭的钱吗？朋友一场，发展到这个地步多少让人有些伤感，甚至是悲凉。王云很是宠爱李欢，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委屈了她，要他责备李欢是不可能的事。要想调和彼此之间的气氛，唯一可行的是远离。只有远离，才能靠近。
想通了这一点后，陈海便很少再与他们接触了。偶尔路上遇见了，照样十分亲热的样子，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尴尬的气氛的确没有了，但陈海同时也觉得，当初彼此之间那份坦诚也没有了，剩下的全是客气的敷衍。
陈海越想越叹气，最后干脆什么都不想，一切随缘吧。日子在思念中十分漫长，但在厮守的时候却过得飞快。转眼又是一年。回想这一年的事，与王云的关系始终横亘在陈海的心头，让他无法释然。大三了，很多同学都准备考研。陈海本来无心，但在张娜的怂恿下也报了名。这样也好，生活被几本厚厚的资料压得结结实实，没有一丝空闲来烦恼了。但就在这时，王云又出现在他面前。
“这些时都在忙些什么？准备考研吗？”这天午休的时候，很久未见的王云突然来到了陈海的寝室。
“是啊，闲着也是闲，找点事做。”陈海丢了一根烟给他，两人在寝室里你东我西面对面地坐着。
“张娜怎么样，学习还好吧？”
“还行。你们俩怎么样？”
“我们哪能跟你们比？成教的生活东倒西歪，随便得很。妈的，现在找不到房子租了，住都没地方住。”王云笑着说。
陈海心里知道了王云此行来的目的，脑海里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张张50元面值的钞票。“我们寝室有两位搬出去住了，要不你来我们寝室住吧。”他说。
“这样太麻烦你了。”王云显得很开心。
“没什么。你什么时候搬？”
“我今晚就没地方住。原来的房子到期了，这之前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房子租。”他说。
“那我晚上去帮你搬东西。”
“谢谢，谢谢，晚上我请你和张娜吃饭。”
“不必了，你也知道我要考研，时间紧着呢。”
王云有一台电脑，陈海以这个为诱饵，说服了寝室里其他三位同学。都爱玩电脑游戏的他们不仅同意王云搬进来住，还主动同陈海一起去王云那里帮忙搬东西。陈海做着这些的时候，心里很轻松，仿佛做生意又赚了一笔钱。这期间他又看见了李欢，习惯性地去看她的脸，分开这么久，她的脸部肌肉终于松弛了一些，一道一道地荡出几丝笑。
搬来陈海的寝室后，王云并没有自己的书桌，东西只好放在陈海的抽屉里。
“这些都是饮料调味品，你随便喝。”他很大方地对陈海说。
“好的，你放在这里吧。”陈海应着，但他知道，自己决不会喝。
为了布局的方便，大家一起动手，拆了一张床。那床原是同寝室另一位同学睡的，现在他搬出去了，拆下来正好腾出了一方空间。
王云住进来的第一个夜晚，寝室里很热闹。电脑里存有很多流行歌曲，还有很多游戏。几个酷爱星际争霸的男生围在电脑前，玩得津津有味。王云买了几包阿诗玛，见人就散，一团和气。他还特别感谢陈海，为他这次顺利搬迁立下了汗马功劳，私下里单独买了一包精装黄鹤楼给他。
日子正要恢复平静，突然又平地起了风浪。这天上午课间休息，陈海正趴在桌上背记政治，同寝室搬出去的黄军突然把他叫出了门外。
“有什么事吗？”陈海看出黄军压抑的样子，尽量平静地问。
“我想问一下，我的床是不是你拆的？”黄军也尽量心平气和地问。
“阿，这个啊，我的老乡没地方住，借住在我们寝室。”
“我只问我的床是谁拆的。”黄军显得更压抑了，脸胀得通红。
“你不是搬到外边去了吗？”
“我中间还要经常回来休息的。”黄军为了缓和气氛，咧嘴笑了一下，却让气氛更加充满火药味。
“你这是何必呢？如果你的老乡没地方住，你难道能够坐视不理？”陈海激动了，声音提高了许多。
“那你也不能拆我的床！”
“谁说床是我拆的？！”陈海觉得黄军龌龊到底，懒得和他争辩，一甩手就回了教室。
“我一定要把他赶出去，你等着瞧！”黄军进了教室，当着大家的面对着陈海的背影吼着说。
“随你的便，妈的！”陈海忍无可忍，狠命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来，更大声地吼着说。
“哎呀，你们干吗？一个班的，又是一个寝室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又快毕业了，你们还吵什么？”女班长赶紧打圆场制止，同时来到陈海的座旁询问是怎么回事。
陈海气得胸口起伏，懒得理她。但在气愤的顶点，他又突然问自己，为了王云，自己这样和同班同寝室的黄军吵架值不值？没有答案。而且，已经吵翻了。
陈海把吵架的事情告诉王云的时候，王云说话的声音很小。那一刻陈海决定帮他帮到底。因为这个时候，如果自己也打退堂鼓，王云只有滚蛋。
班长放学前告诉吵架的双方中饭后到陈海的寝室坐下来谈谈。陈海先行一步，回寝室后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同寝室其他几位同学。大家虽然平时和黄军的关系好过陈海，但这回也都站在了他这边。因为陈海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朋友。陈海心里很感动，觉得自己那一刻像极了周润发，很义气，也很男人。
双方谈话的结果是彼此让步，黄军尴尬地同意王云住进来，而陈海也代替王云同意只要黄军搬回来就马上让位子。这期间王云一直没开口，听着大家议论决定他的去与留。其中陈海又说了一段人情味十足的话，他说你们都只考虑自己的感受，但有谁考虑过王云的感受。他没地方住了，才低下头来求人，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你们却硬逼着要赶他走。说得大家都低下了头。
经过这次谈话，此后的一段时间算是相安无事了。陈海觉得在这个寝室里，自己就是王云的保护神。在他的面子下，大家都不敢对王云太过分。但渐渐地陈海却发现，王云和寝室其他几位同学已经混得很熟了，根本不需要他的佑护。他和其他人的亲密程度甚至远胜于和他之间的关系。
这个发现让陈海的内心很悲凉，继而发现自己再次犯了同样一个错误。他忘了原来的经验总结：只有远离，才能靠近。
王云又拿出那只土里土气的木箱，将他搬进来时暂放在陈海抽屉里的东西全都放了进去。那些东西，陈海从未动过。他觉得寝室里的空气有些压抑了，在里面稍坐一会儿就难受。以往闹别扭了还可以选择远离，于今却不得不天天面对。这个时候，陈海才后悔当时自己过于热心，极力安排王云搬来自己寝室住。
除了睡觉，陈海很少回寝室。他天天泡在教室里，和张娜一起上自习。偶尔和她一起去吃吃烧烤，喝点小酒，慢慢地倒也习惯了这种生活。
“当初不该让王云到我的寝室住。”有时候，他会在张娜面前轻描淡写地说。
“我本来就不同意，但我知道改变不了你的决定。两个人离得太近了，久了当然难免不好。”张娜说。
陈海无声地笑了笑，拿起酒杯和张娜碰了碰，说：“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懂得这么多的事了？”
“我比你明白。”张娜调皮地说。
陈海微笑着看着张娜，不再说话。她不会明白，男人有时候做事不需要道理。朋友一场，更有很多事情说不清道不明。做了就做了，最后是苦是甜，当初根本来不及考虑，也不会去考虑，直到最后默默地经受。
大四上半年，陈海坚决地在校外租了一间房子，头也不回地搬了出去。而王云，依然住在他们寝室里。
“住得好好地，为什么突然要搬走呢？”王云问。
“没什么，外边清静些，我想在这半年写点东西。”陈海笑笑说。
陈海搬走的那天，王云提出帮他搬东西。他欣然应允。这间住了三年的寝室，在他眼里永远都是那副乱糟糟的模样，像是他的心情，怎么也理不顺。他渴望清静，渴望单纯，走是唯一的选择。
一切弄妥之后，陈海请王云抽了根烟。
“谢谢啦！”他说。
“朋友一场，说这些干吗？”王云说。
他们相视一笑，彼此都感觉似乎又回到了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