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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是一把梳子,往事大都经不起梳理。人生在梳齿间流连,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也在更行更远的时间里纠缠。
小时候,我住在离乡镇很远、离县城更远的乡下,家里穷,特想读书却无书可读。记忆中,每到村小学开学,我都象盼过年似的盼着发新书。等新书发到手,还来不及用旧年画纸包上书皮,就已经从头到尾看了个遍。
母亲说,小孩子看书太多没好处,弄不好将来成了近视眼,会分不清稗子、秧子,连当农民都不合格。父亲却说,多读点书也没啥坏处,长不了力气还可以长心眼,免得以后被别人牵去卖了还帮着数钱。我的父母都是农民,他们对脚下的土地有一种天然的依附情结,惟独对子女读书求学无动于衷。按惯例,象我这样的农村孩子,似乎应该在懂事以后就主动接过父母手中的锄头和扁担,然后,理所当然地和他们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偏偏我却对读书情有独钟,也许,这是上帝的一次笔误吧?
我到镇上读初中的时候,四乡八里已有不少农民弃了土地出外打工,受他们影响,我的父亲也丢了锄头跑到古井镇胡子爷办的机面房去当伙计。胡子爷无儿无女,就把机面房看作是朝夕相伴的“孩子”虽然那个时候还不时兴品牌,但从他这里出去的每一根面条都刻着胡子爷的信誉,他对赚钱并不太看重,看重的是乡里乡亲的口碑。我的父亲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在机面房里却常常不得要领,因此,活太忙时,父亲总是叫我搁了书包去帮他打杂。开始,我很不情愿,一来怕功课耽误太多赶不上,二来怕五大三粗的班主任动不动就抡耳刮子。没想到,去了几次以后,我竟然不知不觉地爱上了那个地方,以至于后来父亲想赶我走都不行了。原来,我在整理裹面用的废纸堆时,发现了一批做梦也想不到的旧书。我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清理出来,藏在墙角旮旯里,等到歇工的时候就悄悄揣一本带回家看,看完之后又揣回来换另一本。我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没想到,胡子爷到底还是发现了。有一天,我正在新收来的纸堆里乱翻,猛然听见他在不远处地咳嗽、敲旱烟袋锅子。我知道坏了事,心里紧张得要命。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走过来,更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所有收来的旧书报都归了类,我再也不用在废纸堆里胡乱折腾了。就这样,短短半年时间,我竟然偷偷摸摸读了二十来本大部头小说,有前苏联的亚历山大。马特洛索夫、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遗失了的一封信、我的童年、在人间和中国的小矿工、早春二月、虹等等,那些早已残缺不全的书,多半是前些年破“四旧”的成果,与我们所学的课本有很大不同,沉迷其中,我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那些旧书放在今天或许少有人问津,但在那个精神食粮匮乏的年代里,一本好书可就是一扇希望的门窗呵!可惜,好景不长。第二年夏天,一场罕见的洪水冲垮了破旧不堪的机面房。房子倒了,机器毁了,作坊也消失了,父亲又抗起锄头回到希望的田野。我却心有不甘,每天放了晚学仍到机面房的废墟上去转悠。有一天,我又遇到了胡子爷。眼前的胡子爷明显老了一大截,头发白了、乱了,腰背弯了、驼了,眼神也模糊了、浑浊了。他一边裹着旱烟,一边问我有没有火柴借来用用。我说学生不允许带易燃物品,如果您需要,我这就给您买去。等我买了火柴回来,胡子爷已经走了,他坐过的地方,留着一小捆旧书和一张纸条。大意是洪灾过后就只剩下这么些旧书了,他也用不着了,留给我或许还能派上点用场。那一刻,我很意外,也很感动。和胡子爷接触这么久,我一直都不敢面对他,因为他的面做得好,但人的脾气并不好,他经常把伙计们骂得狗血淋头,我斗胆在他眼皮子底下“偷”书看,也是随时处于高度戒备状态,没有想到他竟是如此善良和厚道。我把书拎回家,整整齐齐地压在枕头下面,兴奋得彻夜难眠。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胡子爷。有人说,他出门远游了,有人说他出家侍佛了,也有人说他驾鹤西去了。但是,我知道,不管他去了哪里,他都不会从我心里走远,因为,他不止给了我一小捆旧书,还在一个特殊的年代里点亮了一个少年的心灯,引我走出了人生的暗夜。
许多年之后,再次翻开胡子爷留下的旧书,我猛然发现,那一段往事,那一个人,早已变成岁月的书签,嵌在了生命的年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