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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发言,下面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细心的人会注意,沈老师进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张报纸,但沈老师只是拿在手里,也没有翻开来看,所以即使是坐在沈老师边上的人,也不知道这报纸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是针对谁的,虽然心里打着鼓,却也是莫名其妙的鼓,慢慢地,也就随它去了。

    接在聂小妹后面的六个同学的发言,都不如聂小妹准备得那么充分,那么长,所以整个发言不多久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董部长作总结,最后才是周书记讲话。董部长在总结中说,今天大家的发言很好,好就好在各位同学经过半年的学习,都有了长足的进步,更好在大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比如薛湖泊同学,他的发言中谈到的干部队伍的人才问题,就非常的重要。

    董部长一边说,一边稍稍侧了一下头,看了一眼周书记,周书记微微点头,这是他开始听发言以来,头一次露出的微笑,下面沈老师就带头鼓起掌来,同学们都边鼓掌,边朝薛湖泊看,薛湖泊大概也没有料到有这一着,顿时不自然起来,但掩饰不了情绪中的兴奋。董部长接着又肯定了同学发言中的一些长处,一些观点,说明这半年的党校学习是大有成效的,但后来他语调一转,声音也变得低沉了些,说,但是我必须指出的是,我们也有个别同学,显然学习得还不够,对事物的认识是片面的,是不科学的,甚至是错误的——

    董部长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全场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家顿时觉得透不过气来,尤其是发过言的十位同学,个个脸色大变,心吊到了嗓子眼上,眼睛盯着董部长,耳朵里就等着董部长报出这个有错误观点的名字来,倒是周书记在主席台上仍然微微地笑着,好像董部长说的,与他完全无关。董部长接着往下说,有个别同学在发言中,谈到三产问题时,认为三产是不足为训的小敲小打,成不了大气候——

    “轰”的一下,所有人的脑子里立刻就炸开了,也立刻都清楚了,有人忍不住朝聂小妹看过去,但大部分人没有看她,看她的人也只是匆匆一眼,就立刻回过脸来,听董部长继续说,这是因为,我们还有少数同学,还没有掌握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方法论,不懂两点论,不懂辩证法,因此就落在时代的后面。我们原来以为,青年干部班的同学,应该是走在时代前列的,但现在看起来,年轻并不是进步的代名词和同义词,个别同学的这种观点,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已经落后于时代落后于党和人民对我们的要求了。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我们办青年干部班的重要性必要性和迫切性,如果连我们的青年干部,都不能及时了解党的路线方针政策,那么靠谁去宣传群众组织群众为落实党的方针政策而努力呢?

    万丽的脑子在“轰”的一声之后,几乎成了一片空白,董部长下面说的话,她似听非听,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一无所知,她的心思只是在她身后的聂小妹身上,她想回头去看她,但又不能,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又要拼命克制自己的念头,心里一时慌得不知所措了,好像被董部长不点名地点了名的这个错误观点的同学不是聂小妹,而是她自己,万丽只觉得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不规则地跳着,胡乱地跳着,一会儿到了嗓子口,一会儿又落到了心底下,折腾来折腾去,把一颗心折腾得好疼好疼。

    董部长还在往下说,有关经济建设和发展三产的问题,今天的省报上,有周书记的一篇大文章,我希望大家好好看一看,认真学一学——周书记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脸上仍然是微笑,但他的这一声轻咳,却打住了董部长的话头,董部长立刻说,我就不多说了,下面请周书记给我们作重要指示。周书记在大家的热烈掌声中,再三地摆手致意,等掌声平息了,周书记说,没有什么重要指示,别说重要指示,一般指示也没有。有人轻笑了一下,但很轻很轻,很快被全场的安静淹没了。

    周书记说,我今天是来学习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刚才董部长也已经总结过了,所以,我现在讲几句,只是说说我今天的心得体会,同学们都知道,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我们党的中心工作就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了,还是那句话,发展是硬道理,这是我们党的头等大事,刚才董部长说今天的报纸上有我的一篇文章,这是我的初步体会,还请在座各位,我们干部中的高材生,多给我提意见,帮助我进步。周书记的讲话,自始至终只字没提聂小妹发言的事情,但在场的人谁不知道,董部长的发言,完全就是周书记的意思。这时候,沈老师手里的那张报纸,已经在座位上传开来了,传到万丽手上一看,果然就是当天的省报,果然有周书记的长篇文章,标题是大力发展三产,走富民强省的康庄大道,而聂小妹在发言中大谈乡镇企业的功劳,贬低和攻击第三产业,与周书记的文章,正好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聂小妹还是坚持到散会,没有提前走掉,但是一散会,她一声不吭就走出了会场,也没有人敢去喊她,会后还有宴请,周书记将和大家一起用餐庆祝毕业,聂小妹也没有参加,也没有人问她到哪里去了,连最关心同学的沈老师,也假装不知了。

    餐厅里共有八桌,主桌上是有席位卡的,其他桌上没有,但到了坐下来一看,发现主桌上竟然只有一位女同志,也是被邀请来出席毕业典礼的省政府方面的一位领导,宣传部吴部长一看,马上道,咦,女同志怎么这么少哇?黄校长一听,赶紧站起来,四下看着,说,怎么安排的呀?来来来,万丽,蒋小娟,你们坐过来。但这边的位子是有席位卡的,万丽和蒋小娟过来,没地方坐,黄校长说,万丽,你坐我的位子,我跟你换一下,看万丽还在犹豫,就不由分说把万丽按到自己位子上坐下,但剩下一个蒋小娟,却没有别人肯跟她换,也难怪,这些人熬了多少年才熬到这个机会,能够和省委书记一桌子吃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凭什么要放弃了让给女同志呢。蒋小娟呆呆地站着,很尴尬,正犹豫要不要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上去,周书记笑指着她说,这位女同学,加个位子吧,反正这桌子大,还不算太挤吧。立刻就有人端了椅子加了餐具,蒋小娟也坐下来,脸通红的。

    吴部长说,周书记是真正的平民书记,平易近人的书记,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在省委书记吃饭的桌上加座呢。董部长说,是呀。他看了看一桌子的人,笑道,你们恐怕都没想到周书记这么随和吧?周书记说,你们两个,别一搭一档损我啦,你们这么说了,我还以为平时我在大家心目中,是个凶神恶煞呢。大家都开心地笑了,气氛也轻松了一点,但大部分的人仍然是紧张的,因为和省委书记同桌吃饭,拘谨得大气都不敢出。

    周书记笑着说,今天这情形,让我想起我读大学时的事情,我那时候,还就是喜欢往女生桌上凑,大家听了,简直大吃一惊,有人甚至都不敢去看周书记的脸色了,周书记继续说,为什么?肚子饿呀,男生总以为女生食量小,就往女生桌上凑,想多吃一点嘛,而且也确实是这样,每次凑过去,都能占到一点儿便宜,不说菜,因为本身就没有什么菜可言,大萝卜倒是有不少,但那东西越吃越饿,别说油水了,把肚肠角角落落都刮得干干净净,但我们到了女生桌上,至少饭可以多吃半碗呀。

    大家听了,跟着叹息了一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想起了困难往事的凝重神色。周书记又说,可是有一次我和另一个男生凑过去的时候,却发现那一桌的女生脸色都不对,其中一个女生刚要说什么,坐在她对面的一个女生一着急,赶紧站起来,伸出手,看上去是要挡住那个女生说话,哪料她这一站起来,眼看着就不行了,突然眼睛一翻,一头栽倒在地上。后来我们才知道,每次我们男生凑过去,女生都瞒着我们,轮流着省下饭来让给我们,时间一长,女生也吃不消了,有的就不肯这么干了,但有的女生还要坚持下去,就是晕倒的这个女生,为了不让我们失望,连续几天只进了几粒米,其他女生看不过去,决定向我们说明情况,她本来就饿得撑不住,再一急,就晕了。

    周书记的故事,说得大家一片沉默,然后还是周书记自己调节气氛,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说,我们看看现在,改革开放,为什么人民群众举双手赞成改革开放,这个道理,不言而喻嘛。周书记微微一笑,又说,不过呢,现在的女同志,又开始饿自己啦——他的眼睛看到万丽这里,笑眯眯地说,小万,你说是不是?怕胖哪,要苗条啊,就饿着自己,据说也有饿晕过去的呢。

    周书记这么说了,大家都轻松起来,也有人看着万丽笑,董部长说,小万,你身材这么好,该不是饿出来的吧?万丽脸通红,不知怎么回答。吴部长说,小万,介绍介绍经验嘛,我家老太婆老是跟我抱怨,说喝凉水也长肉,怎么饿也饿不瘦。周书记说,还是别饿啦,换了我,我就不会饿着自己,当年饿怕了,再也不敢让自己饿着啦,记得有一次无意中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眼珠子都是黄绿黄绿的,可吓得不轻,那样的饿啊,一辈子也忘不了,所以我现在,从来不苛刻自己的肚子,好吃的,想吃的,就吃,不忌口。董部长说,但周书记您这几年,也没见您胖起来呀。吴部长说,那是天生,天生丽质。周书记哈哈笑起来,天生丽质怎么是我,形容不当,形容不当,小万才是天生丽质。

    大家又都朝万丽看,万丽的脸更红了,心里的幸福感直往外溢,她无意中瞥见同桌的蒋小娟的表情,蒋小娟也和大家一起笑着,但笑里边分明有一丝尴尬,这使得万丽在兴奋高兴得差点儿忘形的时候,一下想起了聂小妹。桌上的气氛越来越和谐,可万丽的心却踏实不下来,聂小妹往外走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是看见的,但谁都装作没看见,谁都装作没放在心上,那一刻聂小妹背对着会场,万丽看不见她的脸,只是从半侧面看到她的背影,聂小妹的背影,简直就像一块僵硬的石头。这块石头,现在沉甸甸地压在万丽心上,宴会的气氛非常地好,因为周书记的态度,万丽受到了大家的追捧,这无疑是万丽进入机关当了干部以后最风光的一次了,先前在南州,在受到向秘书长关照的时候,她尝到的甜头,与今天在周书记面前得宠相比,又不能比了,此时此刻,几乎全场的人,都敏感和眼红着万丽的待遇。但偏偏在万丽内心深处,升起了一股寒意,弥漫开一种悲哀,整个席间,聂小妹那僵硬的背影,老是在她眼前晃动着,晃动着,搅得她心里咯噔咯噔的。

    一顿饭,在一小时差三分钟的时候结束了,完全与事先规定的时间相符,上菜上酒,几乎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都是掐好了来的,不会耽搁拖延,也不会提早结束,一切都是严格的规范。开始的时候,万丽见周书记这么随和,这么不拘形式,兴致又这么高,还以为首长会放开来喝一点酒,尽一尽兴呢,到这时候才发现,省委书记就是省委书记,虽然他可以让蒋小娟加个座,但他仍然是省委书记,不是别人,不是市委书记,更不是县委书记和乡镇的党委书记。万丽不由想起多年前,刚进妇联工作头一次下乡,那个乡党委的陈书记是怎么喝酒怎么说话的,说到兴奋时,还总是有意无意地拍拍她的手背,又想起那件来料加工出口的羊绒衫,当年可是最时髦最流行的,如今已被淘汰了,那件衣服早已经不在她的衣橱里了,她甚至已经忘记是怎么处理掉的,是送给了谁,还是卖了旧货,都不记得了,只是记得当年,可是当回大事情的,拿了一件羊绒衫,心里觉得重得不得了,连许大姐都被它打动了呢。时间过得真快,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了。

    整个吃饭过程中,虽然井井有条,中规中矩,但也还是有不少人抓紧时间来敬酒,大秘虽然不在主桌上,但只要一有情况,他就出现在周书记身边,他并不替周书记代酒,但只要他往那里一站,敬酒的人也就只能象征地意思地敬一下了,周书记喝或者不喝,敬酒的人是不能有什么想法的,甚至想多跟周书记说几句话也是不大可能的。在这个过程中,大秘也仍然不说话,只是微笑着拿目光和大家交流,交流到万丽的时候,也仍然一如既往,始终没有让万丽感受到一丝丝的特殊待遇,哪怕是一点点的特殊的目光也没有。一直到万丽和同学们一起排着队送周书记走,一直到他们上了车,大秘也始终没有回过身来多看她一眼。

    毕业典礼后的第二天,留省的名单正式公布了,与一开始大家希望和猜测的出入比较大,六十多个人总共只留下两个人,南州的高洪是其中之一。康季平在电话里跟万丽说,失落吧?万丽说,才不呢,我早跟你说过,我不想呆在这里,我要回南州的,南州是我的根之所在。康季平说,主要南州有我在。万丽说,你感觉好。康季平说,万丽,说不失落也是假的,总有一点的,如果都不留也就算了,多少留了两个,却没有你,这说明你不是最拔尖的嘛。万丽说,拔尖不拔尖,要看怎么看。

    康季平说,但高洪留下,你也无话可说吧,只不过,这一次也很险啊,前一阵聂小妹活动得很厉害,万一留的是聂小妹,你可是要打翻醋瓶子。万丽说,我至于吗?康季平说,好吧,实话告诉你,不是你不拔尖,是因为你太拔尖,太出众,南州要重用你,才让你回去的。万丽说,得了吧,你上回介绍什么大秘,还一起吃过饭呢,参加毕业典礼,从头到尾,理都不理我,假装不认得,好大的架子。康季平道,你错也,大错特错。万丽不服,说,我错什么错,见过就是见过,认得就是认得,他要是不想理我,那天根本就不用来,见什么面?吃什么饭?

    康季平说,你也不替人家想想,他一个做秘书的,众目睽睽之下,尤其首长在,他怎么可能表现出跟你的特殊关系,你要是个男同志,说不定还有些可能性,可你是女同志,你不仅是女同志,而且还这么年轻漂亮,他来找你打招呼,不是自找议论吗?官场的人是很注意细节的,他怎么可能向你表示出他的亲热?他如果是这么个轻浮的人,他能有今天?他能做到大秘吗?万丽说,我又不要他跟我表示亲热,既然认得,握个手,打个招呼,这有什么呢?康季平说,他凭什么要告诉大家他认得你?万丽说,我怎么啦,我犯错误了?我是犯罪分子?我好歹也是党校青年干部班的学生嘛。

    康季平说,你还是不了解他们这些人,小心谨慎到什么地步,你就别去想了,总之我告诉你一点,别说大秘当场不理睬你,就算他当场骂了你,他还是在暗中帮了你不少忙的。万丽一愣,说,那就是说,后来我在党校的一些事情,什么发言啦什么的,还真跟他有关系?康季平说,你自己觉得呢?万丽忽然就叹息了一声,说,过都过去了,还有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康季平说,不对,过去了的也是有意思,让你回忆起来的时候就觉得自己风光,可以大大地鼓励自己的信心。还有,过去了的未必就过去了,会对今后起到重要作用的,你自己说说,你在党校学习期间的表现怎么样?万丽说,一般,中等,这可是藏龙卧虎之地,凭良心说话,我许多地方比不过他们。康季平说,你很实事求是,但你不知道党校对你的评价可是很高的,这个评语,已经提前传回市委组织部了。万丽愣了半天,说,你怎么都知道?组织部长是你爹?你是南州市委里的特务?康季平说,我早跟你说过,我是上帝派来帮助你的。

    和康季平通完电话后,聂小妹回来了,她没有参加宴会,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走进房间的时候,万丽吓了一跳,本来已经很消瘦了的聂小妹更瘦了,整个脸像刀削了似的,变得无比坚硬狭窄,万丽想和她说些什么,想问问她到哪里去了,却无法开口,聂小妹也没有和万丽说话的意思,一进来就动手整理行李,万丽的行李已经整理好了,屋子一下子显得空荡起来,万丽看着快要人去屋空的地方,心里不免有点感伤,随手开了录音机,是一首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聂小妹开始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手指了指录音机,说,关掉吧,我不要听。万丽不敢惹她,就关了录音机。聂小妹说,你们都很快乐吧。不等万丽说什么,她又抽动着嘴角道,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万丽说,你也别把人想得那么坏。聂小妹说,我从来就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我并没有把人想得多坏,那是人本来太坏。就说这发言,本来是你发言,这个观点也是你启发我的,你临时大概得到了省委什么精神,不发了,也不告诉我,还设个套子让我钻——

    万丽打断她说,聂小妹,你说话要有根据,我家丫丫生病,你不是不知道,电话还是你接的呢!聂小妹冷笑一声,这好办,你不会和你家孙国海说好了来骗我吗?万丽气得大声说,聂小妹,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来?!你摸摸良心,你相信自己说的话吗?!聂小妹还想回她一句什么,但张开了嘴后,突然就僵住了,好像中了风,张着的嘴都不能动了,嗓子里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却哗哗地淌下来。

    万丽想劝她,但仍无法开口,眼看着聂小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地往下滚,万丽心里有点害怕,因为聂小妹的哭是无声的,只见眼泪淌,听不到她的哭声,万丽担心会出什么事情,赶紧跑去找沈老师,沈老师说,我也很难,可能不适合去劝她了,一来呢,你们这个班,已经正式毕业了,也不归我管了,再说了,这种事情,我怎么说呢?我去说什么呢?万丽说,她已经哭了快半个小时了,我有点儿担心,会不会出什么事?沈老师叹息一声,说,事情是不会出的,聂小妹是个有经历也有经验的女同志了,她在这个圈子里比你时间长多了,看到的,经历过的,比你多得多,何况,她的心也比较硬,跟你不一样,我相信她会挺过去的。

    万丽听沈老师这么说了,稍稍放心一点儿,沈老师又说,唉,也怪她自己,求胜心太切,当时我还想替她看一看发言稿,把一把关,但她把这个发言看得太重,也太自信,可能觉得我这个班主任还不够分量,不够水平给她把关。万丽说,如果你替她把把关呢?沈老师说,经济从来就不是孤立的经济,从来就是政治的表现,所以有关经济发展,一直就是比较敏感的问题,争论也很大,要么就不谈,要谈的话,事先一定要把住领导上的脉搏,一定要了解最新最近的重要信息,聂小妹的观点,放在去年这时候谈,也许没什么问题,至少没什么大问题,但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啊,更何况,周书记正好力排众议在抓这个问题。万丽说,也是不巧,怎么偏偏周书记的文章今天发表了呢?沈老师说,这是偶然中的必然,也跟聂小妹的投机心理有关,她把话说得太重太绝对。万丽说,是的,我也觉得她有点耸人听闻。沈老师说,那就是她要的效果,如果不能耸人听闻,一般般地发个言,谁也不会重视的,只是聂小妹押错了赌注。

    万丽心里一惊,原先是她发言的,这个题目就是她移交给聂小妹的,如果没有丫丫生病的事情,她会怎么去发这个言呢?万丽简直不敢往下想。沈老师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说,如果是你发言,即便你的观点和聂小妹差不多,但效果却不会这么强烈,后果也就不会这么严重。万丽说,为什么?沈老师说,你虽然也看重这次发言,但你至少没有把它当成赌注,你没有押宝的心理,这是你与聂小妹的不同之处,所以,你的发言不会太精彩,就不会出太大的问题。万丽不吭声了。沈老师又说,其实,聂小妹也不必把这件事情看得太重,不用这么紧张,现在毕竟不是从前,又不是“反右”那时候,不是“文化大革命”即便是说错了话,也不至于被一棍子打死,最多也只是给领导留了个不太好的印象罢了。万丽点着头,但心里想,有多少人,不惜等多长时间,就是为了等这个机会给领导留一个好印象,把个机会弄砸了,换了谁都不会好过的。

    沈老师说,你们明天就要走了,说实在的,半年在一起相处,还是挺留恋你们的,你们中间,可以说,大部分人都很有水平,今后你们进步了,也是我的光荣啊。万丽说,我们同学都在背后说,能够碰到您这样的班主任,也是我们的福气。沈老师摆了摆手,说,我只是做我的工作罢了,你们不同,你们是大有前途的,还是那句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万丽说,沈老师,您在党校好多年了,您带的班大概也有好多了吧?沈老师说,是呀,许多学生都提了,当了相当级别的官,有时候,他们相聚在省城的时候,也会打电话给我,约我去吃饭,不过我很少去的。万丽说,为什么?沈老师笑着摇摇头,那是他们的氛围,他们的天下了,话语的中心是他们自己了,他们请我,只是一个礼数,我如果去了,话语中心就有点失衡,他们得照顾我这个老师,那就勉强也委屈他们了,而我呢,吃不吃这顿饭,意义是没有什么大出入的,就不去也罢。

    万丽听沈老师这么说,心里凉凉的,酸酸的,不由说,那我以后要是来,请您吃饭,您给不给面子呢?沈老师说,你也想得太超前,你还没回去呢,就已经想着再来的事情了。万丽说,不行,我得和您说定了。沈老师一笑,说,到时候再说了。稍一停顿,又说,万丽,有句话,我考虑了半天,还是想跟你说一说。万丽心里一跳,就听得沈老师说,你有许多过人之处,这不用我多说,但你也有你的弱点,你的弱点就是左右摇摆,就是犹豫,就是常常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下不了决心,这一点上,你比聂小妹差远了,聂小妹在政治上是坚如磐石的。万丽听了,虽然并不高兴,但也不得不服,微微地点了点头。

    沈老师又说,但有的时候,这个弱点偏偏救了你,就说这一次的发言,如果换一个同志,也许就不会放弃,即使要赶回去照顾生病的女儿,也会再赶回来发言的,哪怕几天几夜不睡,因为这个机会太难得,但是你做不到,儿女情长是你的弱点,女儿一病你什么都不要了,这一回偏偏救了你,我刚才虽然说过,如果你发言,可能不会有那么严重的不好的后果,但这些都是不可预测的,一通发言就交了好运,或几句讲话就把自己的人生讲塌陷了,都是随时可能发生的。

    万丽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沈老师却摇头说,这心态是不错的,这一次你也确实就是这样的情况,但正常的进步的道路,不是靠机缘,不是靠运气,要靠自己抓住一切机会去努力,所以,弱点就是弱点,不能因为这一次弱点救了你,你就以为弱点就是你的安身立命的东西,弱点你是一定要克服的,一定要克服。万丽知道沈老师说的都是心里话,很感动,一感动之下,就脱口说,沈老师,您能不能告诉我,您为什么给我调位子,为什么两次发言的机会都给了我?沈老师笑而不答,万丽说,是不是有谁——沈老师的笑脸收敛起来了,打断了她的话,说,万丽,我刚才说你一定要克服弱点,你知道你要克服什么?一个人,把握分寸是最重要的,就是该多想的时候多想,该少想的时候少想,你的问题,就是这方面处理不当,还常常倒过来,该多想的时候,你不多想,不该多想的时候,你拼命地想。万丽知道自己问多了,错把沈老师当康季平了,赶紧收回情绪,剩下的就只有点头了。

    万丽回到宿舍,聂小妹果然已不再哭泣,行李也收拾好了,而且整理得整整齐齐,包扎得像行军打仗那样精干,见万丽回来,她主动说,你到哪里去了,刚才高洪来过,约你我三个人一起去喝茶。万丽看了看表,说,这么晚了。聂小妹说,但他有兴致,他当然有兴致。万丽说,他明天不回南州吗?聂小妹说,他当然要回南州啦,他可是衣锦还乡啊。万丽说,不管怎么说,我们也从省委党校毕业了,也是衣锦还乡嘛。聂小妹说,你当然也是,何况你还有向部长罩着你,我就不一样,我永远是孤军奋战。

    第二天一早,长洲县有车来接聂小妹,聂小妹上车时,朝万丽挥着手,大声说,万丽,南州见。万丽顿时觉得,那个坚不可摧的聂小妹又回来了,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自己,聂小妹永远都是坚不可摧的聂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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