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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为何会突然梦到这些呢?
一念及此,昭衍向步寒英投向询问的目光,后者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前天夜里发热,医师用药重了些,知微她不明白,叫了我几次没回应,许是吓到了。”
闻言,昭衍眼眸微眯,心下有了些盘算。
步寒英耐心安抚了白知微好一阵,总算哄得她松开手,衣襟已是一片狼藉,只好先行去客房更衣,昭衍留下收拾了满地杂物,所幸傅渊渟做的这些玩意儿都还结实耐用,擦擦干净又摆回原位。
白知微坐在暖炕上,直勾勾地看着他。
昭衍净了手,哄她躺下再睡一会儿,白知微却颤颤地伸出手来,孱弱的手指如同小鸟翅膀,轻轻抚过他的手腕。
截天阳劲有生生造化之功,太一真气亦是蓄精补元的无上秘典,昭衍在云岭摸爬滚打了一身伤,回到寒山时已好了个七七八八,只是其中几处实在伤得厉害,至今尚未愈合。
昭衍本不敢让白知微见着这些,临了想到什么,任她不得其法地扯断护腕绑带,把袖子撸了起来。
当日昭衍以身为饵引诱冯墨生出手,一度身陷重围险象环生,右臂更是险些被冯墨生削下一整条肉来,如今皮肉虽已长拢,疤痕却仍触目惊心,白知微只看了一眼就吓得脸色惨白,嘴唇颤抖,身子也哆嗦起来。
“姑姑,没事的,已经快好了。”
昭衍也不敢把她刺激太过,不想白知微这回用力极大,分明怕得浑身发抖,还想要伸手碰上一碰。
她攥着这条伤痕累累的手臂,眼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昭衍吓了一跳,他赶紧把袖子放下,却发现步寒英不知何时站在了内屋门口,冷冷看着这边。
一瞬间,昭衍有种干坏事被当场抓获的窘迫,忙不迭地把手抽回来,步寒英瞥了他一眼,哄着白知微躺下睡了,这才吹熄了灯,带他走回外厅。
昭衍自知理亏,却不想步寒英压根没训斥自己,而是道:“脱衣服。”
“……师父?”
步寒英盯着他的右臂,惜字如金地道:“脱。”
昭衍被他这一眼看得头皮发麻,只觉得自家师父这一刻的气势比之当年傅渊渟也不差了,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实在不敢有半句废话。
屋里有地暖,他脱了上衣也不觉得冷,只是步寒英的目光仿佛冰刀霜剑,一寸寸刮过他身上每一道疤,令昭衍都有种夺路而逃的冲动。
好在步寒英终是没动手。
他似乎数清了弟子出去一趟多出了几道伤疤,将搭在手边的干净斗篷扔了过去,这才问道:“还疼不疼了?”
昭衍快速想好的满肚子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垂下眼,有心想要说几句好听的话,到底是没能忍住,沙哑地道:“当时很疼的,我怕得很。”
屋里一时间变得无比安静。
直到步寒英开口道:“下山之前,我对你说的话可还记得吗?”
昭衍喉头一堵,双手缓缓攥紧成拳。
“执着并非不好,但人不能只为执念而活,一旦暴露了这一点,离被人拿捏住软肋也就不远了。”顿了下,步寒英定定看向他心口结成蛛网的血纹,“我将藏锋交给你,不只是给你杀敌制胜的凶器,也是提醒你保护好自己,可惜你是把我的话当了耳旁风。”
“师父,我……”
步寒英打断他,指着那血纹问道:“何时种下的?”
“……上月廿四。”昭衍抬头,“您认得这个?”
“子母连心蛊,姑射弟子一生只炼得一对的本命蛊。”步寒英垂眸,“你是遇见了季繁霜的亲传弟子,还是……她的女儿?”
昭衍的嘴唇嗫嚅了下,道:“她叫江烟萝,是海天帮的大小姐,也是如今的浮云楼之主。”
步寒英微怔,随后叹道:“白道四大门派之一的海天帮,原来早在那么多年前就已经与武林盟离心了。”
他本就神情寡淡,这下更是古井无波,昭衍实在不能从步寒英面上窥出什么端倪来,心下难免五味杂陈,忍不住问道:“您就没有别的话想说吗?”
这句话里像是埋了根不大不小的刺,步寒英与昭衍对视一眼,平静问道:“她知道你的身份了?”
“是。”
“可她选择了为你遮掩隐瞒,而你似乎是迫于无奈才与她合作。”步寒英的手指轻敲了两下桌面,“云岭这潭浑水,是她逼你去蹚的吧。”
昭衍自入中原之后,与步寒英通过好几次书信,尤其云岭之事关系重大,后续还少不得步寒英为他补缺,实在不敢有所隐瞒,早在行动之前已用飞鸽传书将自己的诸般谋算写成密文传入寒山,好让步寒英有所准备。
此刻被步寒英当面点破暗涌,昭衍也不觉心虚,直言道:“她就算不逼,我自己也是要去的。”
步寒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杀了冯墨生,四楼之间的平衡被彻底打破,听雨阁要乱了。”
昭衍会意道:“正因如此,至少在外人眼里,冯墨生只是叛逃了。”
“逃往北疆关外,投效外贼?”
“他是听雨阁四天王之一,忽雷楼又掌审讯刑罚,冯墨生手里掌握了太多阴私,这样一个人叛逃在外,莫说是听雨阁阁主,就算当今太后也睡不安生。”
“背主的豺狼若要尽快在关外站稳脚跟,必得狠狠反咬原主一口,这就是你星夜兼程赶回寒山的目的。”
师徒俩你一言我一句,好似冯墨生当真还活在人世般,倘是后者魂灵不灭,只怕已化为厉鬼前来索命。
为了将平南王府从云岭这潭万劫不复的浑水里捞出来,昭衍只得祸水东引,将幕后黑手的罪名死死扣在乌勒奸细头上,这一招不可谓不妙,只是同样隐患极大,若不能好生圆上漏洞,后续必将反噬无穷。
步寒英心里有了数,问道:“你准备做到哪一步?”
“边关已平静太久了。”昭衍用听不出情绪波动的声音道,“都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自您坐镇天门以来,有了寒山这道屏障在,雁北关压力大减,中原腹地却是内患层出,南北天下对峙数载已有开战之势……然而,平南王府也好,当今朝廷也罢,双方都不是好啃的软骨头,也没有速战速决的强盛力量,一旦开战势必陷入拉锯局面,届时内部斗争虚耗,边关也将狼烟四起,江湖庙堂的秩序都会支离破碎,寒山恐要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无人能够独善其身。”
“于是你给他们找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以此拖延中原内乱爆发的时间。”步寒英面上喜怒难辨,“然而,这件事牵涉多方,但凡出了一点纰漏,势必引火烧身,你就不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说到最后,一股沉重威势骤然从步寒英身上爆发出来,仿佛山岳压顶般令人无处可逃,饶是昭衍早有准备,在这气势压迫之下也不禁脸色微白,可他这回不退不让,真气运转四肢百骸,抬头直面步寒英。
“师父,我别无选择。”昭衍一字一顿地道,“我这一生不求功成名就,只要一个恩仇有报,而这十八年时间证明了一件事——当今皇位一日不换人,飞星案一日不可能沉冤昭雪。”
闻言,步寒英眼中掠过一抹锋芒,旋即又消融在平静如水的目光里。
磅礴压迫的威势于顷刻间消弭殆尽,昭衍顾不得拭去额头渗出的冷汗,只见步寒英冷下了脸,断定道:“你都知道了。”
昭衍反问道:“师父以为,弟子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
步寒英沉默了片刻,他看着眼前人一如当年的执拗眼神,五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昭衍的确改变了很多,可有些属于薛泓碧的东西从未变过。
“不,从来没有什么该不该。”
步寒英从椅子上站起身,他来到昭衍面前,抬手比了一下,难得笑道:“何况,你都快跟为师一般高了,早已不是无知的稚子少年。”
说话间,他轻轻叹出一口气,鬓边的霜色似又多出几许。
昭衍一路行来,早已憋足了满腔怨愤,却在看清烛光映华发的刹那哑了声,剩下那些伤人伤己的话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任是天下第一人,亦不能脱胎换骨,血肉之躯非金石,终有老去之日。
掌心传来阵阵刺痛,是紧扣的指甲嵌进了皮肉,昭衍不敢松开,生怕这一下就泄光了力气。
喉咙里涌上一股腥气,像是千言万语哽出了血,昭衍抬头看着自己的师父,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哑声道:“是,我找回了九宫名单,也看到了五年前那封密信……师父,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何、为何不告诉我呢?如果我早早知晓,说不定……”
“没有如果。”
步寒英的手轻轻落在他脸上,遮住那双血红的眼睛,低声道:“有些事情,早早知道不一定就能做出对的选择,方怀远……不是已经用他自己的教训告诉你了吗?”
昭衍浑身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