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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整一夜,明早我们就乘船南下。”
“去南海?”
“不,左轻鸿在黎川。”
黎川距此不过三百里,那儿是严州与泗水州的交界,亦是鲤鱼江汇入明月河的江口所在,以及……左家人的埋骨地。
水木脸色微变,这次两大魔门奇袭鱼鹰坞,弱水宫弟子由他带队,灵蛟会那帮人马则是二把手亲自领头,原以为左轻鸿跟骆冰雁一样坐镇总舵,不料这人竟悄无声息地去了黎川。
尹湄似是看透了他的想法,嗤笑道:“你们按照杜允之的计划出手刺杀那晚,左轻鸿本人只不过慢了个把时辰渡江,这一去就留到了现在。”
换言之,倘若骆冰雁当真畏死毁约,水木顶多杀掉灵蛟会那位二把手,再往南海去就要扑空,甚至在途中被鉴慧偷袭。
听出尹湄言下之意,水木面上有些阴晴不定,尹湄刚才那番话无疑是在试探他,若非吐露了实情,这两个人恐怕要当场发难。一念及此,水木更不敢轻忽大意,又听方咏雩问道:“黎川是左家人的故乡,左轻鸿又在那里留了数月,灵蛟会必定布下了诸多防护,仅凭我们几人,就算刺杀得手,又要如何逃出生天?”
杜允之当初查到了黎川,却只敢在鲤鱼江设下埋伏,如此可见黎川防守之严丝毫不逊灵蛟会的南海总舵。
“不必逃。”尹湄眸光微暗,“他已经等候许久了。”
先前骆冰雁问及平南王府舍弃左轻鸿的缘由,其实并非卸磨杀驴,而是这个决定本就是左轻鸿自己极力促成的。
他是举人出身,家破人亡时已过了练武的最好年纪,根骨也算不得上佳,倘使规行矩步地练功,终其一生也未必能有什么造化,更遑论报仇雪恨。因此,左轻鸿走了邪路,甘愿去做试药人,用下半生为代价换来了强横功力,可惜他到底没过惯刀口舔血的日子,贸然找上仇人时不慎中了圈套,若非遇上了平南王府的密探,只怕已经烂成枯骨。
大仇得报后,左轻鸿把枯灯残烛之身许给平南王府作为报偿,王府也用良医好药尽量为他缓解伤痛延长寿命,早前殷无济还替他看过,可惜过去了这么多年,毒疴深入骨髓肺腑,情况比之傅渊渟更恶劣些,浑身上下都开始溃烂,否则也不会一年四季都把全身都遮得严严实实。
“左轻鸿当时明知前路危险,仍然坚持要去黎川,本就没打算再回南海总舵,他的妻儿老小都埋在那里,而他终于要去陪他们了。”
尹湄道出了其中隐情,水木顿时怔住,方咏雩虽在心中有所猜测,此刻也难免沉默。
“他没有传人,骆宫主也只有你一个弟子,将来两大魔门合为一家,平南王府不指望诸事一如既往,但有些事情,望你心中有数,好自为之。”尹湄站起身来,“这里不便久留,先去分舵吧。”
水木回过神来,跟在她后面出了包厢,方咏雩正欲动身,尹湄忽然回过头来,道:“劳烦少宗主在此稍候。”
方咏雩挑了下眉,尹湄却没有多余解释,直接带着水木下楼去了。
楼下传来了众人结账离店的动静,方咏雩推开木窗,果然见到以尹湄和水木为首的一行人出了东风馆,选了条偏僻捷径,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就走了?方咏雩只觉得啼笑皆非,倒不怕尹湄要施计谋害他,只在心中反复思量,不知她究竟卖什么关子。
他还算有耐心,独自坐在包厢里品茗休憩,小二进来添过一次茶水,说水木付了包店一天的银钱,让他随意吩咐。方咏雩不贪口腹之欲,挥手让小二下去做事,整个二楼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没哪个不长眼的伙计会上来打扰。
就这样静坐了一炷香左右的工夫,方咏雩单手撑头有了些困意,却听木梯那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明显是习武之人刻意放重了的步子,与小二的大不相同,且正朝这厢过来。
那一丝困意顷刻烟消云散,方咏雩翻过一只没用过的瓷杯,往里面倒了七分满的茶水,在包厢门被推开时猛地一推,茶杯直接冲着来人面门打去,水也激荡出来,眼看就要泼洒对方一身。
“我来迟了,以茶代酒,这就自罚一杯。”
谈笑间,一只手拨云弄雾般将附着在茶杯上的劲力化去,旋即抖腕翻转如风拂柳,轻易就把泼出来的茶水一滴不漏地接回了杯子里,也不怕方咏雩在里面下药,仰头一饮而尽。
方咏雩霍然站起身来。
他的眼界实力早非往日可比,来人露的这一手虽然漂亮,但不至于让方咏雩吃惊,他之所以如此失态,只因这道声音、这式招法实在太熟悉了。
“你是——师兄!”
广袖青衣如碧空,流云白缎若长虹,光风霁月,煜煜生辉。
方咏雩以为不在人世了的展煜,竟在这青天白日里,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
“咏雩,你消瘦了许多,是在补天宗受了苛待吗?”
展煜唇角本来挂着一丝微笑,待看清了方咏雩身无几分活气的模样,脸色登时一沉。方咏雩正心潮狂涌,脑子里也嗡嗡作响,冷不丁瞧见他这脸色,时光好似在这瞬间倒流了十年,冷酷残忍的孤魂又变回了当初在栖凰山上被师兄教训的小师弟,千言万语都被一口气堵了回去,讷讷不言了。
“手怎么凉成了这样?”
方咏雩浑身僵硬,展煜已走上前来,抓住了他颤抖不已的那只手,只觉得寒意透体而入,仿佛这不是一个大活人,而是一具刚从冰窟里挖出来的尸体。一时不防,展煜被冻得一激灵,方咏雩这才惊醒过来,忙不迭要向后退,不想手腕被抓得死紧,他只好努力将外泄的寒气收回体内。
见此情形,展煜哪能不知症结何在?他皱了下眉,道:“你果然转修了截天阴劲。”
“我……”方咏雩喉头一哽,他认为无人有资格置喙自己的决定,也不觉得自己行差踏错,连面对谢安歌也顶撞不误,可展煜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又听展煜问道:“不是说阴册能根治你的寒症吗?你刚才一激动,险些又犯起这毛病来,难道周绛云做了什么手脚?”
“不,是我自己……”方咏雩反握住他的手,面上努力笑着道,“周绛云等不了十年八载,我也等不了,所以用了个秘法,寒症治不了没什么,反而对我修炼阴劲大有助益,没受什么苛待,都挺好的。”
方咏雩话音未落,脑门上就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弹指,跟他小时候犯了错一样。
“你对别人扯谎也就罢了,当着我的面还敢?”展煜将他的脸抬起来,师兄弟四目相对,几乎能看清彼此眼中的自己,“咏雩,看你的样子,笑得比哭难看。”
仅此一句话,压在心头的巨大冰石骤然碎裂,浮上体表的薄霜也融化成水,此刻的方咏雩就像是落汤鸡一样狼狈,可他怔怔地看着展煜,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不是这一年来常见的冷笑,也不带丝毫嘲讽或虚假之意,仅仅是身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真心笑起来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