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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便滚到了木榻另一侧,正要催动蛊虫,却觉得帐篷内寒意陡生,随后有几声裂响传来,江烟萝转头看去,只见那面木屏风被掌风拂过,赫然结了一层白霜,阴寒真气迅速侵蚀质地不甚坚硬的木材,生生冻裂了几条缝。
霎时,江烟萝脸色骤变,又听昭衍慢吞吞地道:“玉无瑕是在晌午前离开营地的,她不仅要接应葫芦山里的人出来,还得配合方咏雩他们刺杀萧正则,结果功败垂成,全靠萧正则拼死相救才捡走了半条命,自此不见踪影,没可能再回到这危机四伏之地。”
鉴慧倘若真是被玉无瑕救走的,她只能在营地大乱前秘密动手,可这有两个破绽,一来容易露出马脚,二来……南方不比北方,哪怕在这寒冬腊月里,只要天没下雪,冰霜融化的速度就说不上慢,从晌午到现在已过去了近五个时辰,再厚的寒冰也该化出一地冷水了。
“阿萝,你是了解我的,我从来不会假他人之手做一件很快就会暴露的事情。”昭衍伸手拿过放在旁边小桌上的茶壶,茶水早已凉了,他也不在意,倒了满满一掌心的水,不见一滴漏下来,原是茶水就在他掌心凝成了冰,晶莹剔透,连漂浮着的茶梗都清晰可见。
凝水成冰算不得什么绝世本领,江湖上但凡修炼阴寒内力有所成者都能做到,可昭衍身怀九重截天阳劲,寻常寒气于他不过尔尔,除非是跟他同一境界的截天阴劲,否则无法入侵体内,更不可能内力兼容。
“你——”江烟萝眯着眼道,“已经夺得了方咏雩的功力?”
她让江天养为昭衍打掩护,使其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葫芦山里,本就存着伺机夺取方咏雩那九重截天阴劲的心思,而方咏雩今日力战萧正则,即便不死也会重伤,正好让昭衍趁虚而入。
“他逃出清虚观不远,就被我堵了个正着。”昭衍道,“不过,与其说我夺走了他的功力,不如说这是他自愿送给我的。”
江烟萝心念电转,道:“因为周绛云已经死了,他自己也是个将死之人,这身功力若不送给你,便只好带到棺材里去,怎能甘心?”
昭衍道:“你倒是懂他,看来青梅竹马的情谊也不尽是虚假。”
“我好歹与他做了数年表哥表妹,还差点成了夫妻。”江烟萝眼波流转,藏在袖里的左手已悄然捏住了三枚毒针,“比如说,他将这身功力送给你,就没提出什么条件?”
“那当然是有的,他号称‘孤魂’,可不是什么‘活菩萨’。”昭衍道,“我既然得了他的功力,就要为他报仇雪恨,否则他发誓会化为厉鬼,必让我日日夜夜不得安宁,至死方休。”
江烟萝冷笑几声,道:“他的仇人,也包括我吧。”
“啊,你们父女俩,还有萧正则,一个不少。”昭衍五指收紧,掌心里的冰块又化成了水,从指缝间淋漓滴下,“可惜他不知道,我是杀不了你的。”
话是这样说,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越来越浓,江烟萝身子紧绷,却没有再次催动蛊虫,有些招数之所以能被称为“杀手锏”,便是只能在有把握的时候用出来一击得手。
子母连心蛊固然无解,可这不意味着昭衍无法拉她同归于尽。
“原来如此,难怪你放走了鉴慧,还敢留在这里等我回来。”江烟萝道,“可你救了他又能如何?萧正则抓住了尹湄,听雨阁依然可以顺藤摸瓜找到更多对平南王府不利的把柄,顶多是我少领一份功劳罢了。”
昭衍耸了耸肩,道:“是啊,我也算有自知之明,到了这一步还管他们的争斗做什么?只不过,左右是有一个人遭殃就够了,我当然选择救我的朋友,再怎么说鉴慧也是为了我才会被你抓住,吃了诸多苦头。”
他这样有恃无恐,自然是吃定了江烟萝在盛怒之后会重新权衡利弊,哪怕她再想将他千刀万剐,也得等到萧正则身死而她自己处于绝对安全的境地之后。
不出所料,江烟萝只沉默了片刻,开口道:“萧正则虽然受了伤,但我没能亲自查看伤势,料不准他会何时伤愈,动手宜早不宜迟。”
“后天吧。”昭衍正色起来,“我虽然顺利得到了方咏雩这身功力,但要完成阴阳共济尚需一点时间,常言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事情到了这一步,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江烟萝问道:“要我帮你准备些什么?”
昭衍的一番说辞,她未必是信了,可依然如他所愿揭过此事,又如此殷勤,显然是被萧正则的伤势撩拨得野心难耐。见此,昭衍笑了一下,道:“你只需保证后天没有闲杂人等打扰到我,他一个人已足够难对付了。”
仅此一件事,说来容易做来难,江烟萝却连丝毫犹豫也没有,爽快应道:“好。”
他们曾也有过言笑晏晏的时候,可当那层虚情假意的脸皮撕破,横亘在两人间的诸多矛盾便大剌剌的暴露了出来,就像那波光粼粼的秀水湖面,一旦到了日月无光、湖水干涸的那一日,满是死鱼和烂泥的湖底也再没什么好看的了。
昭衍将藏锋挂回背上,翻身下榻便要走,却听江烟萝道:“方咏雩还活着吧。”
脚步微顿,昭衍也不瞒她,点头道:“我本是带着杀心去的,可他说愿将这身功力送给我,抽骨与我搭座桥……神使鬼差的,我就不想让他就这么死了。”
“你对他倒是心软,他却是在别无选择的时候才选了你。”江烟萝语气幽幽,“当初在栖凰山的密道里,你可知他说了什么?”
——薛泓碧必须死。他死了,我才能活。
昭衍听了这句话,面上一丝神色也未变,漠然道:“那又如何?一句话罢了,我若与他易地而处,想来也会这么说的,你之所以帮我圆谎留下他的命,不就是想着利用他来制衡我吗?”
江烟萝盯着他道:“你就一点也不生气?”
“生什么气?”昭衍嗤笑一声,“我跟方咏雩认识了六年,贯彻始终的可不是二两真心,那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太奢侈了,我们一直在相互利用,做不得肝胆相照的朋友,也当不了不共戴天的死敌,若要刨根问底,只能是殊途同归了。”
“那我们呢?”江烟萝轻轻问道,“我跟你,从长寿村的谷仓算起,到如今也走过了六年,你就没有话想对我说?”
昭衍回过头来,帐篷里只有一点黄豆大的烛火亮着,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像将陨入海的太阳。
“阿萝,”他看着她,“昙花一现终成空,再美的梦也是要醒的。”
说罢,昭衍掀帘而出,像是一溜烟,来去随风地走了。
江烟萝坐在榻上,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再度传来动静,有人隔着帐帘向她禀报,说是在山中几处洞穴内发现了那些被赶进去袭扰叛贼的囚犯,绝大多数都还活着,正在哭喊求饶,请她拿个主意处置。
回过神来,江烟萝冷冷道:“都杀了。”
帘外的人愣了一下:“这……”
“叛贼在葫芦山密谋造反,丧尽天良杀害无辜百姓,官府收敛尸骨张贴公告,再给点银钱抚恤死者家人——这点事,还要我来教你?”
话音未落,三枚银针穿帘射来,直直钉在了那人脚尖前面,骇得他亡魂大冒,忙不迭领命而去。不多时,远处那些嘈杂的哭喊声便逐渐变小,直至消失……
乌沉沉的夜空,又开始下雨了。
昭衍撑开了天罗伞,孤身走在崎岖湿滑的夜路上,头顶无星无月,他手里也没提灯,一双眼睛却像夜猫子般敏锐,始终走得稳稳当当。
他远离了营地,又绕开了葫芦山,一路来到某个毫不起眼的小山坡下,兜兜转转,进入一个荒草掩映的山洞。
许多人都讨厌等待,尤其这个人的脾气还不怎么好,看见他来了先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阴阳怪气地道:“说好的三个时辰,你还真是一炷香都不肯提早,赶着投胎的时候咋没想着步子放慢点?”
昭衍苦笑道:“性命攸关之事,哪有人不放在心上的?奈何营地正乱着,我怕引了萧正则注意,又不能惹江烟萝生疑,便耽搁了些时间,有劳前辈在此久候,还请包涵。”
话说得这样客气动听,他不忘暗自腹诽道:“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殷老怪这张嘴才叫积习难改。”
孰料殷无济看了他一眼,眉毛竖得更高:“你小子莫不是在心里骂我?”
“哪敢哪敢,医者救苦救难,晚辈平生最敬佩的就是大夫,殷前辈不远千里赶来相助,晚辈感激还来不及呢。”
殷无济又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道:“那你铁定在骂我了,我可是见死不救的怪医,你若惹得我不痛快,我等下就把洞里那人丢出去喂野狗。”
昭衍还没说话,山洞深处便有人重重地咳了一声,一道人影走了过来,火光照亮他有些憔悴的脸庞,正是方越。
“方少侠,身上的伤无碍了吧。”昭衍忙招呼他坐下,“方咏雩和鉴慧现在如何?”
方越站着没动,眉头倒是狠狠抽了一下,见他神色纠结不吭声,殷无济骂道:“哑巴了?给你割掉舌头治治?”
昭衍突然觉得,只要被骂的不是自己,殷无济这张嘴有时候也怪可爱。
“我、我没什么大碍,咏雩他……”方越不善言辞,涨红了脸才憋出话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殷无济翻了个白眼,昭衍将伞收拢倚在一旁,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定下三日之期吗?”
一提起此事,方越先是动怒,旋即压下脾气摇了摇头,便听他道:“因为我得到消息,两位前辈至少还要三天才能抵达这里。”
“你让尹湄连发三道急信催我们赶路,就是让我们收拾你搞出来的烂摊子?”殷无济嘲讽他,“还在唧唧歪歪做什么?把衣服脱了,再不拔针你是想现在就下阴曹地府让判官审罪?”
昭衍摸了摸鼻子,麻利地把上衣脱了,火光照出他劲瘦却不失强健的体魄,背后的玄鸟刺青像是要挣脱人皮桎梏飞出来,而在他的膻中、气海两处大穴上,各留有一截金针末尾。
也不怪方越满头雾水,实是对他而言,这一日发生的种种变数实在太多,简直如在梦里。
那会儿方越背着方咏雩冒雨寻找藏身之所,却被昭衍拦住,已提刀在手做好了与之死斗的准备,不想被尚存些微意识的方咏雩死死抓住,非但没有拼死一搏的念头,还催促昭衍尽快取走他的功力,让方越不要阻拦。
随后,昭衍撑着雨伞走到两人面前,二话不说就将方咏雩点晕过去,催促方越背着人赶紧跟他走,趁着敌军大乱,抄捷径来到这里,被这个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尖酸刻薄的古怪男人骂得狗血淋头。
见死不救的怪医殷无济,方越从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如今当真见到了,脸色实在精彩得很。
他的伤不重,殷无济丢了瓶药就懒得再管,伸手一翻方咏雩的眼皮,又把了把脉,转头对昭衍说了句“要不还是别救了,我看这人死了比较好”,差点让方越被刚吞下去的药丸活活噎死。
好在这只是个玩笑,殷无济下了三根金针,又给方咏雩灌了瓶不知名的药水下去,总算将这人的性命吊住,而后昭衍解开衣衫盘膝坐下,眼也不眨地催促殷无济在他的两大任脉要穴上刺入两根金针。
要想骗过江烟萝,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昭衍以阴阳逆转秘法强行将一股阳劲引入阴脉,再让殷无济用独门金针将其激发出来,强催太一心法扰乱脉象防备江烟萝探查内力,这才拥有了持续三个时辰的“阴劲”,若不能在期限内拔针解封,他体内阴阳就要倒乱,后果不堪设想。
方越委实搞不懂昭衍究竟想做什么,可方咏雩的命捏在殷无济手里,他做不到舍下对方独自逃走,就只能静观其变。金针入穴后,昭衍不敢在此耽搁,带着方越出去了一趟,趁营地里一片兵荒马乱,他们摸进了江烟萝的帐子,昭衍先用冰寒掌力封冻了一个木箱子,这才让方越将它打开,里面竟有一个和尚和数不尽的毒蛇,都已经被冻僵了,饶是方越近来见多了惨状,也被这诡异一幕吓得脸色白了又青。
昭衍让方越带着和尚回来找殷无济,自己留在了帐子里,他难道不怕被人撞见?方越的满腹疑惑几乎要成云化雨,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如言带上那和尚赶回这里,不知怎么的,殷无济本就难看的脸色更臭了,他一边给和尚化冻疗伤,一边骂骂咧咧,方越在旁听着,倒生出了几分亲近感来,觉得这口气跟方善水当初教训自己和石玉的时候差不多。
他正胡思乱想,殷无济已地将两根金针拔了出来,见针尖上没沾着血,这才松出一口气。
“小疯子,算你命大,又赌赢了一回。”
殷无济扫了眼方越,又瞥向山洞深处那两道躺在乱草上的人影,意有所指地道:“不过,赌场如战场,从来没有常胜将军,接下来的事……你当真想好了吗?”
他鲜少给昭衍一点好脸色,这回却是难得带上了几分忧心之意,昭衍怔了下才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决定的事情就不必再改了,免得横生枝节。”
殷无济看了他许久,低声骂了句不知什么话,又叹了口气。
见此情形,方越实在按捺不住了,问道:“你们究竟在谋划些什么?就算是死,也得让人死个明白吧!”
殷无济正心情不虞,闻言脾气上来就要开骂,被昭衍轻轻拍了下手臂,只听他道:“殷先生,时间已是所剩无几,再拖延下去只怕方咏雩他撑不住,烦请您先去盯着他的情况,这里就交给我吧。”
说完这话,他就朝方越抬手一引,示意到洞口附近说话。
方越回头看了一眼,终是无可奈何,只得跟他过去,本以为昭衍要将个中始末娓娓道来,不想这人开口便道:“方少侠,我有一件至关重要之事,只能交由你去办,不知你是否愿意应下?”
心下微动,方越皱眉道:“你先说清楚是什么事。”
“杀人。”昭衍神色平静地道,“一个……罪大恶极、必须得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