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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南王府的人,未必如你这般想。”

    “那就等我死后,他们有本事自己去找吧。”

    萧正则终于笑了起来,他勉强提起所剩无几的真气护住将碎欲裂的心脉,声音低哑地道:“你不会死的……江烟萝夺权心切,可是……阁主的位置,我说给谁,谁才能坐。”

    昭衍一愣,便听萧正则继续道:“不拔剑,我还能支撑四个时辰,你将她骗过来,我替你解决了她。”

    昭衍呼吸一滞,他抬头对上萧正则的眼睛,嘴唇张合了几下才挤出话来:“你说什么?”

    “我是快死了,可在我死前,仍有办法让她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你只要保证江烟萝不死,便可活下去了。”萧正则一字一顿地道,“听雨阁二十二营的名册,统管天干地支一万四千余人的信物……我在临行前将它们放在了大内密室里,钥匙留在旃檀堂,你拿上钥匙去见太后娘娘,她会给你的。”

    刹那间,昭衍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他近乎无声地问道:“为什么?我可是……九宫后人。”

    “我曾经,也是飞星盟九宫之一。”萧正则喃喃道,“震宫明觉,背叛飞星盟……并非,从没后悔过。”

    然而,在萧正则说出这句话后,一只手握住了他胸前的剑柄,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向外拔出,心脉本是被千丝万缕的真气勉强维系着,这一下摧心断脉,零星的碎骨肉随鲜血一同飞出,溅在昭衍身上。

    萧正则眼瞳剧震,怔怔地看向昭衍,只听他道:“太晚了。”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恩仇冤孽,血债血偿。

    有些迟来的补偿,活人是没资格替死人接受的。

    “黄泉路上别走太快,”昭衍握着滴血的剑,慢慢勾起嘴角,“阎罗殿上断平生,等人到齐了才好算账。”

    萧正则的身体晃了两下,猛地跪倒在地,却伸手向前抓去,昭衍以为他要垂死反扑,却不想对方仅仅是握着他的脚踝,劲力在飞快消失,轻易就能挣脱。

    “你说得对。”萧正则气若游丝地道,“既然如此,就拿上那封信,再——”

    说到这里,从他心口急涌而出的鲜血渐渐慢了下来,手也抓不住任何东西,一直神光内敛的眸子飞快涣散,声音在片刻停顿后变得微不可闻。

    “带着我的人头,去……见我娘吧。”

    最后几个字传入昭衍耳中,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揪了下,却见萧正则嘴角竟有一丝微笑,随后那颗头颅重重垂下,再也未能抬起。

    跪着的尸身正对神像,殿内烛火倏忽跳跃了一下,那一瞬间光影交替,似是神像睁大了闭上。

    这一条至死方休的路,总算到头了。

    “呛啷”一声,昭衍手里的剑落了地,溅开星星点点的血花,昭衍整个人向后跌去,顺势探出唯一能动的左手,为尹湄解开了穴道。

    “小昭!”

    尹湄穴道初解,顾不得肢体僵硬麻痹,伸出那双伤痕可怖的手将他抱在怀里,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她给昭衍当了垫背,却觉得怀里这个人比隆冬时节的地砖还要冰冷。

    萧正则虽然在最后关头手下留情了,但昭衍的伤势极重,用唤生丹和金针刺穴强催功力的后患也在此刻爆发了出来,他在尹湄怀里哆嗦得像只快被冻死的小狗,却还扯起嘴角对她笑:“湄姐,没事了,你别怕啊……”

    尹湄紧紧抱着昭衍,刚要开口却被他抢了话头,只听昭衍道:“湄姐,刚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那封信,你先别管是什么,我用油纸包了埋在西坡平潮兄的坟茔前,你砍下他的头颅,去把信拿了,一看……你就都知道了。”

    “我们一起去!”尹湄咬紧牙关想带着他起来,可昭衍一点点掰开了她的手。

    “听雨阁这次之所以急着动手,是因为狗皇帝得了重病,但这件事……”昭衍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说了出来,“你拿到信后,别急着下山,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躲着,等……”

    “那你呢?”这三个字尖锐得破了音,尹湄的身子抖似筛糠,“等江烟萝来了,让我躲在暗处看她杀了你吗?”

    昭衍沉默了一瞬,忽而笑了:“她没有这个机会的。”

    尹湄不肯听他的鬼话,执着地要带他一起走,却被昭衍伸手拂过手上麻筋,差点又跌了回去。

    “湄姐,就差最后这件事了,郡主还在京城等着你,只有你能办到……算我求你,快走吧。”

    即使是在六年前,他也没用过这样满含乞求的眼神看她,尹湄手上伤口崩裂,十指连心痛得厉害,可当她对上昭衍的目光,这点痛又算不得什么了。

    自始至终,昭衍没有说半句多余的话,但尹湄知道,他从小就很倔,自己若是执意要带他走,只能带走一具尸体。

    尹湄猛然弯腰捡起了剑,用力劈下萧正则的头颅,扯下外衣一裹,疾步冲了出去,北风卷着碎雪吹入眼里,那些血丝似与风雪相融,化成淡红的泪水夺眶而出,很快在脸上结了冰,她不敢回头,消失在破败的院墙之外。

    清虚观内,只剩下了昭衍一个人。

    他将萧正则的尸身扶正,转头看向目睹一切的神像。

    昭衍没有应下萧正则的提议,自也不能跟尹湄一起走。

    江烟萝生性谨慎,在吃过几次亏后愈发多疑,事情到了这一步,她生怕萧正则不思,也怕昭衍再耍花样,因此在离开前留了眼线藏身侧近,只等此战结果。

    从巳时算起,江烟萝只给了昭衍三个时辰,再过不久便有人过来查看,等对方见到了萧正则的尸体,确认无误才会放出信号,而这只是第一道讯号,葫芦山外三里一点,直至护城河畔,待江烟萝亲眼见到彩烟,即知大事已成。

    凡事有得必有失,任何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承担相应代价,这没什么可怨憎的,昭衍只觉得有些遗憾——今天是腊月三十,除夕过后就是新年,他连一口团圆饭都吃不上,很快要饿着肚子上路了。

    他从小就有些贪嘴,也不知是在襁褓里少了奶水喝还是怎样,杜三娘骂他是饿死鬼投胎变的,但她嫌这嫌那地养育了他十三年,从没饿着他。

    “好冷啊……”昭衍喃喃道,“我想吃包子了。”

    要是再有一碗藿香炖鱼汤,下辈子当牛做马都认了,但在这座面目全非的小道观里,他什么也没有。

    昭衍蜷缩在神像下,他越来越冷,脑子愈发昏沉,身上的伤反而渐渐不疼了,心头那只蛊虫也前所未有的安分了下来,这小小一方天地好似在一瞬间被神鬼之手从人间剥离了出来,变得格外寒冷和安静,只剩下风雪声。

    方咏雩和江烟萝原本都有一身白衣胜雪,可他们杀了太多人,在满地血污里打过一场,都已经脏得不能看了,直至这一场大雪落下,霜华满身,恍惚间又洁净如初。

    “追悔莫及?”方咏雩握紧鞭梢,“我今天不杀你,才会追悔莫及。”

    灰白天幕上已不见了彩烟痕迹,江烟萝的手微微揪紧了胸前衣襟,旋即挑开领口,露出如玉的肩头和一片雪肤,方咏雩下意识地想别开脸,眼角余光却瞥到了一抹猩红,那是盘踞在江烟萝心口处的血纹,鲜艳灼目,纵横交织如蜘蛛,令他立即想到了当日在昭衍胸膛上看见的网状血纹。

    蜘蛛结网,子母连心。

    江烟萝拢了拢衣衫,微微抬起头来:“你要是杀了我,就是连他一块儿杀了。”

    压下心中烦躁,方咏雩反问道:“那又如何?他死了我才能活,这话我也不是第一次跟你说了。”

    “是,我记得着呢。”江烟萝抿唇笑道,“可你真能下得了手吗?”

    不等方咏雩发力收紧玄蛇鞭,她又道:“有一件事,昭衍骗你至今,你难道不想知道?”

    方咏雩的直觉向来很准,从这一句话里不难听出江烟萝心怀恶意,却又感到她所言非虚,手里绷紧的鞭子微微一松,道:“说!”

    “你以为自己凭什么活到现在?”江烟萝面露讥讽,“周绛云当初图谋阳册,执念已成魔障,之所以留了你一年,是他需要你作为鼎炉辅助练功……可这有一前提,便是你当时武功尽废,再也练不得阳册。”

    “这与昭衍有什么关系?”

    “你借龟灵散从周绛云手下捡回一条命,忘了是谁把你唤醒的?昭衍那时已有八重阳劲在身,他完全可以治好你的经脉暗伤,却没有这样做,甚至……趁机打散了你的功力。”

    言至于此,江烟萝不待方咏雩说话,继续道:“因为他知道方家很快要遭受灭顶之灾,要想让你活下去,只有做练功鼎炉受周绛云庇护这条死中求活的路,可这办法有一破绽,便是周绛云那会儿与我合作密切,他性子也多疑,为此事问过我好几回,但凡我有一次戳穿了这个谎言,你都活不到现在。”

    方咏雩一惊之后,冷笑道:“你有这么好心?”

    “从头至尾,你对我而言都无关紧要,我之所以帮忙圆谎,不过有人为此与我做了笔好交易,履行承诺罢了。”江烟萝语气森然,“他骗你不能重修阳劲,我以为是要等你炼成九重阴劲再夺取功力,却没想到……”

    早在昭衍被她种下连心子蛊的那一日,就已经算到今天了。

    江烟萝利用旧怨成功离间了方怀远和昭衍,将他绑上自己的船,再凭子母连心蛊压制昭衍,指使他为自己扫除障碍争权夺利,虽知他有异心,但子蛊永远受母蛊影响,昭衍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他的命也在她一念之间。

    可这就像是一盘斗兽棋,江烟萝吃定昭衍,昭衍反过来操控方咏雩吃了她。

    “一条命,九重截天阳劲……昭衍确实没什么纯粹好心,可你欠他的,自己能算得清么?”江烟萝指向自己,“一命抵一命,你今日放我一马,我也放过昭衍,再下令收兵撤关,让你师兄他们有条活路,这买卖不亏吧。”

    江烟萝实在很会蛊惑人心,先利用消解方咏雩的杀念,再点明现在的局势,他就算想跟她拼个鱼死网破,也得为展煜和谢安歌等人考虑一番。

    萧正则的死讯一时半会儿不会传开,至于昭衍的死活……江烟萝用力掐了下掌心,想道:“等他知道,已经太晚了。”

    那一刻心跳骤停带来的感觉,就像白雪落了地,冷却无声,旋即无踪。

    江烟萝深知言多必有失的道理,她垂下头不再说话,等着方咏雩做出抉择,而在他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养在体内的雪蚕蛊蠢蠢欲动。

    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缠在她脖颈上的玄蛇鞭“嗖”地收了回去,留下一道可怖的青紫勒痕。

    方咏雩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来:“滚!”

    江烟萝盈盈一笑:“表哥,你身上有些地方果然是从未变过。”

    正如昭衍所说,他不仅没变,还指望别人也没长进。

    话音未落,江烟萝倏忽扬手,数道白丝从她袖里暴射而出,直扑方咏雩身上多处要害,方咏雩也提防着她使诈,玄蛇鞭疾挥将所有白丝缠成一股,阳劲立时透出,这股丝线骤然起了火,随着长鞭抖擞而出,火蛇张开巨口咬向江烟萝,她就地翻滚避开火浪,玄蛇鞭左圈右缠,一把绞住她的腰将人拽至身前,方咏雩一掌劈中她后背,不想触手极寒,更有无数细小活物钻出衣衫爬到他手上,那是江烟萝运功从体内逼出来的雪蚕蛊成虫,每一只都阴毒无比,方咏雩猝然遭到暗算,整只手掌都变成了雪青色,鞭子疾抖一抛,把江烟萝远远甩了出去。

    来不及多想,方咏雩催发功力抵住蛊毒,江烟萝凌空翻滚落回地上,已是身在七八丈外,她没趁蛊虫纠缠方咏雩时再次出手偷袭,而是拖着伤腿向护城河掠去,很快落在了石桥上,这才回头看了方咏雩一眼,他果然已经震碎了那些蛊虫,却没有追过来。

    江烟萝嗤笑了一声,转身向前奔去。

    左右萧正则已死,没了这座压在她头上的大山,即便方咏雩有再大威胁,他一人能敌得过数万铁骑吗?

    何况,江烟萝已试探了出来,方咏雩的心肠还不够硬,他有多少软肋,都将变成刺在他身上的刀。

    心念飞转,身形如电,江烟萝差点忘了自己的腿伤,猛地趔趄了一下,若非及时扶住了护栏,只怕已经摔倒。

    这条腿可真是难看,她也很久没这么狼狈过了。

    好在过了这座桥,不远就是绛城,只要她渡过此劫,今日之耻必将百倍讨回。

    江烟萝撑着护栏重新站起身,恰有一阵风雪吹来,她的腿又颤了颤,抬手往面前挡了下。

    飞雪之中,劲风乍起!

    这一道劲风是自桥下陡然发出,风声响起之前毫无征兆,却在瞬间变得尖锐刺耳,宽大的衣袖应声而裂,刀锋随着扑面风雪,飞快划过了江烟萝的脖颈。

    连番激斗下来,江烟萝能从方咏雩手中脱身已是侥幸,眼看城楼近在眼前,心中喜意翻涌,哪能想到在这冰寒刺骨的护城河上,竟会有人贴附于桥头下面,数载寒暑苦功,全身精气神力,尽付一刀之中!

    莫说是她,就连方咏雩也没想到。

    他只是眨了一下眼,就看到桥上那抹人影倒了下去,几片红雪被狂风送了过来,被他伸手接住,在掌心里化成血水。

    血,谁的血?

    江烟萝……死了?

    刹那间,方咏雩脸色大变,足尖用力一点地面,纵身飞上石桥,鲜血漫过白雪,一路蜿蜒到他脚下。

    江烟萝倒在离河对岸不到一步的地方,脖颈上那道狭长伤口还在汨汨流血,将那一身白衣彻底染红了,她的眼睛没有闭上,唇边还挂着些微笑意,美得像是一幅红白色调的画卷,可这美转瞬即逝,随着鲜血大量流失,被她养在体内的蛊虫也迅速死亡,这具美丽的肉体竟然迅速溃烂,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原地只剩下了一滩血和一堆衣裳。

    亲眼目睹了如此诡异恐怖的一幕,饶是出刀取她性命的方越,此时也吓得连连后退,直到看见方咏雩来了,这才长舒一口气,道:“你没事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方咏雩厉声打断:“你为什么要杀她?”

    方越一怔,他久居翠云山,见过江天养和江平潮,却没见过江烟萝,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迟疑着道:“她……难道不是江天养的女儿,姑射仙江烟萝吗?莫非我杀错了人,还是不该杀她?”

    江烟萝不该死吗?

    方咏雩好似吞进了一口红雪,喉间冰冷又血腥,他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昭衍让我来的,说你今天会与姑射仙在此决斗,再三叮嘱我忍耐,必要一击得手,不可纵虎归山。”

    “他是……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就在你昏迷那天夜里,今早天没亮我便出发,他也上了葫芦山——你去哪儿?”

    在方越的惊呼声中,方咏雩折身朝来路扑去,全身真气都朝足下聚去,冯虚御风般向着葫芦山所在狂奔。

    子母连心蛊,母蛊亡则子蛊灭,他就算能腾云驾雾,还能快过生死一刹吗?

    簌簌飘雪瑟瑟风,吹白人间不老头。

    瑞雪兆丰年,这一片大地……可算是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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