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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中刹时像拍过一个响锣,震得我不知东南西北,胸中几趟汹涌翻滚。他,夜华他此前是打算再做一个素素出来吗?六日前那一夜,我坐在夜华的床边问他认不认得我,他说不认得。六年后,他却将街上一个本该也认不得的女子领回了家中。果真是他爱我不如他当初爱素素深,便识不得我。又或者说……或者说,三道锁锁住的那口箱子轰隆一声打开,或者说只因我蒙上眼时有几分像他那位先夫人,夜华他才渐渐爱上的我?灵台上半分清明不在,脑子乱成一团糨糊,连累得心口也痛了几痛。
可纵然脑子里乱成一团,我钦佩自己仍将上神的架子端得稳妥,从容状道:“情爱这个事你参详得不错,果然要如此通透,才能忍着夜华的忽视,还能在他侧妃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两百多年。现今的小辈中,你算是识大体的了,做的这个人偶做得挺细致,让她陪着夜华也好,省了本上神许多功夫。回头夜华若要怪你诓了她,本上神记得帮你说两句好话。”
她一脸的笑凝在面皮上,半日没动弹,良久弯了弯嘴角,道:“多谢上神。”
我抬手挥了挥,道:“西王母的茶会耽搁了就不好了。”
她低头跪安:“那素锦先退下了。”
待素锦走后,我转头瞟一眼,那人偶正同夜华斟酒。桃树上几瓣桃花随风飘下来,散在夜华的发上。那人偶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轻轻一拂,将花瓣拂下去了。她抬起头来望着夜华羞涩一笑,夜华没说什么,饮了杯酒。我的头乍然痛起来。
四哥时常说我这狐狸脑子里头筋没长全,做事情全随心而行,所幸阿爹阿娘造化好,才叫我没吃多少大亏,但也很丢了些九尾白狐一族的脸。固然我觉得他丢脸丢得比我多过几重山去了,但念着他比我大,我让着他。
如今,我才觉得四哥说的话句句都是道理。我做事情着实随心,又不大动脑子。譬如夜华最初同我表那个白,他说他喜欢我,他说着我便听着,从没想过四海八荒一众的女神仙里头他怎么就偏偏瞧上了我,即便后来我也瞧上了他,两情相悦之时,也没想过去问问他这件要紧事。若他果真是因着团子娘才喜欢的我,我白浅和一个替身、和眼下这个与他斟酒的人偶又有什么分别?虽也晓得同个死人计较显得忒没肚量,但情爱这个事,却实实在在容不得人充大度体面。
心头一把邪火半天浇不下去,我揉着额角,觉得是时候把同夜华的一些事摊出来仔细想想了。遂捏诀上云头,一路迷迷瞪瞪回了青丘。
当晚,我拿出结魄灯来,在夜明珠底下观赏。这盏灯一直存在西海大皇子处助他养气凝神,墨渊醒后被折颜取了回来,一直搁在青丘。在九重天上时,夜华没问起,我便也忘了还。
夜明珠铺开的一片白光底下,结魄灯燃起黄豆大一点灯苗,瞧着无甚稀奇。可谁晓得,这无甚稀奇的一盏灯里头,却盘着一个凡人三百年的气泽。
我越想心头越沉,素锦说的话虽不可全信,却还有天庭中的小仙娥奈奈的话参考,如今我得空来一桩桩一件件盘算过去,夜华他这三百多年来,确然是对团子的亲娘情深似海。他是个长情之人,这似海的一腔深情,磨了三百年都没被磨成飞灰,怎么一见着本上神,他就立刻移情别恋了?
我越想越觉得肝胆里那把邪火烧得旺,连带着肺腑之间攀过一道又一道委屈。我爱夜华是因着他这个人而爱他,譬如他同我的师父长得像,我也没一刻将他当作墨渊过。若我也将他看作墨渊的替身,怕是每次见到他都要恭敬问安,半点亵渎不得。
我既是这样对他,自然希望他也这样对我。倘若他是因我像团子娘,而他对团子娘相思不得,这才退而求其次寻的我。那我白浅委实受不起他这个抬举。
迷谷在外头低声道:“姑姑,需同你抬些酒来吗?”
我沉默应了。
迷谷抬来的酒全是些没存得老熟的新酒,阳刚之气尚未被泥土调和得阴柔,灌进口中,嗓子处便是一股燥辣之意,烧得我发昏的脑袋愈加昏沉。大约迷谷他见我今日回来时有些魂不守舍,便心领神会了,才特地挑出这些烈酒,一得令便搬进我房中。
我喝得眼前的结魄灯由一盏变成了十盏,自觉喝得差不多了,站起来跌跌撞撞去睡觉。蒙蒙眬眬却睡不着,总觉得桌上有个东西亮亮的,刺得人眼睛晃,难怪总睡不着。我坐在床沿上眯着眼睛去看,依稀是盏灯。哦,大约是那盏结……结什么玩意儿的灯来着?
我想了半天没想起来。
那灯明晃晃亮得人心头发紧,我身子软着爬不起来,便隔着七八步去吹桌上的灯,吹了半晌没吹熄,想用术法将它弄熄,却一时想不起熄灯的术法是哪一个。我暗叹一声倒霉,干脆随便捏了个诀朝那结什么玩意儿的灯一比。哐当一声,那灯似乎碎了。也好,灯上的火苗总算熄了。
这么一通折腾,天上地下全开始转圈,我立刻倒在床上睡死过去。
这一睡,我睡了两天,睡得想起了许多往事。
原来五百多年前,擎苍破出东皇钟,我费力将他重新锁进去后,并没同阿爹阿娘他们说的那般,在狐狸洞里安详地睡了两百一十二年,而是被擎苍种了封印,落在了东荒俊疾山上。
什么素素什么团子娘什么跳诛仙台的凡人,那根本统统都是彼时无能又无知的本上神老子我。
我还奇怪飞升上神的这个劫怎的如此好历,不过同擎苍打了一架,短短睡了两百一十二年,便在睡梦中位列上神了。三百年前从狐狸洞中醒过来,我目瞪口呆瞧着自己从银光闪闪变成金光闪闪的元神,还以为是老天做给我一个人情,感激地觉得这个老天爷他是个仁慈的老天爷。
殊不知,同擎苍打那一架不过是个引子,我飞升上神历的这个正经劫,却是一个情劫。我赔进一颗真心不说,还赔了一双眼睛。若不是擎苍当初将我的仙元封印了,跳诛仙台时还得赔进去一身修为。老天办事情半点不含糊,仁慈仁慈,他仁慈个鬼。
我总算明白过来夜华他在青丘时为何常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明白过来凡界住客栈那夜,蒙蒙眬眬的一句“我既望着你记起,又望着你永不再记起”并不是我睡迷糊了幻听,一切都有丁有卯,是夜华他当年冤枉了我,他觉得对不住我。
他怕是永不能晓得我当初为何要给团子起名叫阿离,永不能晓得我为何要跳诛仙台。
旧事纷至沓来,三百年前那三年的痛却像就痛在昨天,什么大义什么道理,什么为了维护我这一介凡人的周全而不得不为的不得为之,此时我全不想管,也没那个心思来管。我从这一场睡梦中醒来,只记得那三年,宿在一揽芳华中的一个个孤寂的夜,一点点被磨尽的卑微的希望。这情绪一面倒向我、扑过来,我觉得无尽苍凉伤感。那三年,本上神活得何其窝囊,何其悲情。
我觉得如今我这个心境,要在十月同夜华成亲,有些难。我晓得自己仍爱他。三百年前我就被他迷得晕头转向,三百年后又被他迷得晕头转向,可见是场冤孽。爱他这个事我管不住自己的心,可想起三百年前的旧事,心中却芥蒂难消。我不能原谅他。
迷谷打水送进来供我洗漱,看了我一会儿,道:“姑姑,可要我再去抬些酒来?”
我伸手抹了把脸,才发现满手的水泽。
迷谷果然抬了酒进来。上一顿我喝了七八坛,以为将四哥存的全喝光了。
迷谷却还能抬进来这么五六坛,可见他那几间茅棚中私藏了不少。
我每喝便醉,醉了便睡,睡醒又喝,再醉再睡,单调过了三四日。第五日傍晚醒过来,迷谷在我房中坐着,敛眉顺目道:“姑姑着紧身子些,窖中已无酒可搬了。”
迷谷多虑,我身子没什么可操心,终归只是没力气些,没像凤九那般不中用,伤个情喝个小酒喝得差点将黄胆吐出来。且经过这一番历练,大约酒量还能增进不少。
没了烈酒的滋润,我的灵台得以恢复半扇清明。这半扇清明里头,叫我想起件无论如何也不能忘的大事。我那一双长在素锦眼眶子里头的眼睛,须得寻个时日讨回来。
那时我历情劫,被素锦她趁火打劫夺了眼睛。如今我的劫既已经历完了,那双眼睛放在她眼眶子里头也终归不大妥当,她自己想必养着我的眼睛也不自在。
择日不如撞日,我唤出昆仑扇来,对着镜子略整了整妆容。唔,脸色看起来不大好。为了不丢青丘的面子,翻出一盒胭脂来仔细在脸上匀了匀。
我容光焕发地上得九重天,捏个诀轻易避过南天门的天兵天将,一路畅通无阻直达洗梧宫中素锦住的畅和殿。
典范她真会享福,正靠在一张贵妃榻上慢悠悠闭目养神。
我显出身形来,方进殿的一个侍茶小仙娥惊得呀一声叫唤。典范刷地睁开眼,见着是我,一怔,嘴上道:“上神驾到,素锦不胜惶恐。”翻身下榻的动作却慢悠悠的,稳当当的,果然不胜惶恐。
我在一旁坐了。她拿捏出个大方的笑容来,道:“素锦揣摩上神圣意,大约是来问君上的近况。若说起君上来,”顿了一顿,将那十分大方的笑做得十二分大方,“凡世的那个素素,同君上处得很好,也将君上他照看得很好。”
笑意衬得她面上那双眼睛盈盈流光,我抚着扇面做出个从容的模样来,道:“如此这般,自然最好。夜华这厢托你的照拂令我放了心,是以今日,我便想着也来关怀关怀你。”
她疑惑地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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