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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蒯玉珠极为愕然,问道:“这是何故?难道是为了救我吗?骥哥哥,你我一起长大,你该知道我的性子,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要你向坏人屈服。”又问道:“于少保一定不会为了我做出有损朝廷利益的事,他老人家知道你跟坏人私自达成协议了吗?”

    朱骥不便当众谈及此事,便道:“这件事,不止于你一人安危,而是牵涉重大,容我慢慢跟你解释。”一面安抚蒯玉珠,一面挥手命手下让开,放穆沙等人离去。穆沙也不多言,只以蒙古人的礼节深深鞠了个躬,表示谢意,随即扬长而去。

    正好京营恭顺侯吴瑾率人赶来,其妹吴珊瑚也跟在后面。朱骥忙告道:“事情已经解决了。”向吴瑾使了个眼色,吴瑾便命妹妹先送蒯玉珠回娘家,好与家人团聚。

    朱骥告道:“适才穆沙提及还有人在打玉珠的主意,这次怕是针对于少保。”

    吴瑾忙道:“放心,有我在,一定尽全力保护于少保家人安然无恙。”顿了顿,又道:“你自己也要当心。”

    朱骥点点头,送走吴瑾,忽觉得眼前一阵昏黑,脚下一个趔趄,险些站立不住,幸亏一旁的林鹗及时伸手扶住。

    林鹗问道:“朱兄,你脸色十分难看,是不是生病了?”

    朱骥料想是体内毒性发作,却不便宣扬,只道:“我没事。”

    林鹗道:“玉珠一案虽已解决,但朱兄预备如何上报?”朱骥道:“事已至此,只能据实而言了。”大致说了内里情由。

    林鹗这才知道穆沙一伙蒙古人的真正目的在于太上皇,不由得骇然色变,道:“钟同已因复储一事遭杀身之祸,章纶亦是濒死,足见太上皇父子是当今皇帝的心头刺,提都不能提上一句。穆沙这件事,虽则太上皇并不知情,但若皇帝知道蒙古人竟意图助太上皇复辟,怕是不会就此甘休。一旦手足相残,将是自本朝靖难之役以来的第二大悲剧。而且极有可能皇帝因发怒而对蒙古用兵,兵衅再起,非黎民之福。”

    朱骥亦是极感为难,道:“我一开始便深知其中利害,所以一直刻意隐瞒内幕,连我岳父于少保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真相。然目下玉珠全身而退,安然无恙,而歹人竟无一人就擒,实再难编一套谎话自圆其说。”

    林鹗沉吟半晌,也没有好的办法,便问道:“杨埙人呢?他脑子活,主意多,也许会有办法。”朱骥道:“他去追索内应线索,一直没有回来。”

    话音刚落,司礼监大宦官金英便匆匆赶到。他虽竭力保持一贯气定神闲的姿态,但仍然难掩焦灼之情,急迫问道:“听说是日本人绑架了蒯匠官之女蒯玉珠,意图要挟于少保拿郑和宝图交换,可有这回事?”

    朱骥道:“唔,这个……确实有歹人联络过我,约我在白塔会面,称玉珠在他们手中,要我拿郑和宝图去交换,但并没有表明身份。最终还是杨埙杨匠官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出他们是日本人。”

    金英长舒一口气,道:“原来是这样!杨匠官到过日本,熟悉日本人情,他既然说歹人是日本人,应该是没错的了。”

    金氏一到场便称听闻是日本人行绑架之事,语气甚是肯定,然听到朱骥的对答后,神色、语气大为舒缓,好像是很欣慰终于找到了人证、物证。朱骥心如明镜,愈发肯定金英便是蒙古人的内应,料想对方已经得知日本人图谋郑和宝图一事,竟异想天开地想要将罪名嫁祸到日本头上,如此,旁人便不会再怀疑事情与太上皇有关,可谓十分高明的说辞。朱骥因为此事牵涉重大,也不能轻易揭破金英牵涉其中,试想连司礼监头号大宦官兴安都没有找到金英的把柄和证据,他又如何能捅穿这层纸?

    但金英亦是胆大之极,明知道极可能遭到怀疑,仍然赶来与朱骥当面议论蒯玉珠一案。虽然二人各有立场,且目的不同,但仍然有串通证词的嫌疑。或许金英以为曾经将禁中机密透露给于谦,算是对朱骥有恩。又或许他猜及于谦、朱骥这对翁婿心怀忠义,不忍见到太上皇处境雪上加霜,即便猜到真相,也不会就此揭露出来,更何况牵涉进案子的直接当事人是于府儿媳。

    金英又饶有深意地看了朱骥一眼,道:“圣上已经得知此事,很是震怒,决意停止日本使团朝贡,命他们立即动身返国。”

    言外之意,无非是明景帝已经相信了日本人绑架蒯玉珠以换取郑和宝图的说法,让锦衣卫不要再节外生枝,以此上报便是了。

    朱骥明知这是最好的解释,但还是难以轻易释怀,尤其是锦衣卫百户杨铭因此而遭灭口,案子却草草了之,真凶逍遥法外,他又如何向死者在天之灵交代?

    金英见朱骥沉默不应,料想他已经默认,便拱手辞去。

    林鹗不知日本人卷入并联络朱骥一事,问道:“当真有日本人牵涉进来吗?”朱骥点了点头,道:“据杨埙推测,这些人跟数年前闯入兵部官署盗取机密文书的是同一伙人。”

    林鹗道:“如此,金英这套说辞倒是最好的交代了。”压低声音,不无忧心道,“虽然玉珠这件案子算是揭过了,没有牵连太上皇。但那起金刀案,如果阮浪、王瑶挺不过酷刑,扯出太上皇,只怕南宫内外都难逃一死。”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道,“这几日午夜梦醒,我常恨自己没有钟同那样的胆识和勇气……”双眼晶晶发亮,语音也哽咽了起来,不忍说完,怅叹一声,亦拱手辞去。

    蒯玉珠一案竟如此轻易解决,除了杨铭死得冤枉外,还算是比较圆满的结局。然朱骥心中仍有诸多顾虑及疑问——

    譬如金英不惜勾结外番,与蒙古人结盟以营救太上皇,而今事已难成,且正如林鹗所言,即便蒯玉珠一案息事宁人,但还有金刀案,太上皇亦是处境堪忧,金英是否还会有别的计划,甚至铤而走险?

    又譬如穆沙提及还有人将蒯玉珠当作一件奇货,愿以高价购买,联想到之前紫苏曾谎称手中握有蒯玉珠,出价者多半也是这伙日本人。这些人在北京潜伏多年,知道蒯玉珠被绑不足为奇,但他们又是如何与穆沙这伙人联络上的呢?还是说,大明内应非但外通蒙古,甚至与日本也有所交结?

    还有蒋琼琼失踪一案,她当日着急找朱骥,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因为她入宫方便,知悉了金英秘事,亦被金氏杀人灭口?

    仓促之间,朱骥难以想明白究竟,不由又念叨起杨埙的机智聪明来,苦闷他不在身边。只是自皇恩桥一别后,杨埙竟再无消息。朱骥派了人到处寻找,均没有找到。他心中隐约感到不妙,亲自去找太监李发,想问问当日他到底对杨埙说了什么。然李发竟也在当日离开神秘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此人间蒸发了。司礼监大宦官兴安还为此亲自到锦衣卫报案,暗指李发失踪是另一大宦官金英所为。

    朱骥心道:“李发是兴安的心腹,曾受命监视孙国丈府邸,多半是要拿捏孙太后一方或是金英的短处。前者多半是为了奉承当今皇帝,最终将太上皇拖下水。后者则是为了铲除对手。此刻李发失踪,极可能是被金英灭了口。之前杨埙全力追查内应线索,去找过李发后,大概也猜到金英便是内应,说不定一时情急,直接去质问金英,竟被他……”

    他不敢想象杨埙被金英灭口的情形,料想一时无法找到指证金氏的证据,遂干脆直接来找金英,开诚布公地问是不是对方杀了杨铭和杨埙。

    金英愕然道:“杨铭是太上皇最喜欢的人,我怎么会杀他?杨埙更谈不上了,我都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听说他好不容易才娶到心仪的女子,一直陪着妻儿待在苏州老家。”

    朱骥却是不信,道:“难道金司礼不知道杨埙奉诏回来京城了吗?”

    金英道:“我倒是知道皇上欲修缮太庙,所以召杨埙回京了,但一直没有机会碰面。朱指挥,你我都是明白人,明人不说暗话,杨埙是个聪明人,我怎么会杀他?”又问道:“到底是什么缘由,促使朱指挥怀疑我是凶手?”

    朱骥不答,又问道:“那么李发呢?”金英料想不说实话,难以轻易打发走对方,便颔首道:“李发或许跟我有点儿干系,但杨铭、杨埙二人决计不是我下的手。我可以对天起誓,若有虚言,就让我来世仍然做不得男人。”

    对于身体残缺、心理屈辱的太监,这算是最毒最重的誓言了。朱骥遂点了点头,道:“好,我相信金司礼。”又问道:“会不会是穆沙那些人下的手?”

    金英道:“决计不是。他们千里迢迢来到北京,目的是要救人,不是来杀人。”想了想,问道:“会不会是日本人下的手?”

    朱骥摇头道:“杨埙还有这个可能,可杨铭跟日本人扯不上半点儿干系。”

    金英道:“或许本来就是两起案子呢?”

    朱骥道:“应该不会。当日杨铭赶着去找杨埙,当晚即遭毒手。而杨埙赶来皇宫见过李发后,便就此消失不见。我有一种直觉,感觉这两件案子是同一凶手所为。”

    杨铭受命到金桂楼一带盘问证人,他所发现的线索,一定跟蒯玉珠一案有关。依照杨埙推测,极可能事关内应。即使到现在,这一推测仍然最有可能。目下已能肯定蒙古人内应便是金英,但他肯以毒誓表明自己没有杀人。可除了金英之外,还有谁有杀杨铭灭口的动机呢?

    杨埙也是同理。当日他赶往皇宫面见李发,也是因为追查内应,而金英也没有杀他,又有谁还想杀死一个漆匠呢?虽则日本人倒有可能,因为杨埙屡屡坏了他们的事,但朱骥却感到杨埙一案一定与杨铭被杀有关,他隐约中觉得有一根线能将这两件案子串连起来,却始终理不清楚。

    尽管猜到杨埙多半已遭不幸,但朱骥仍心存侥幸,期待好友某一日会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依然带着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可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一天始终没有到来。

    幸运的是,朱骥预料自己将毒发身亡并未如期到来。有人投了一包药给礼部尚书胡濙,称是朱骥所中之毒的解药。胡濙本是良医,仔细检验后,认为可信,朱骥遂一口服下,身上奇毒果然因此而解。但由此再度引发了一桩迷案——

    这解药当然来自日本一方,可他们未能取得郑和宝图,亦未进一步联络朱骥,为何肯轻易交出解药,从而失去了唯一的筹码?

    最关键的是,知道朱骥中毒且由胡濙救治者,不过寥寥几人,胡濙、于康均未对旁人透露,且对解药来由一无所知,那么就只剩下杨埙了。会不会是他设法从日本人手中取得了解药,又托人带给胡濙?那么取得解药之后,情形又如何呢,杨埙是被杀了,还是遭人囚禁?

    然联络过朱骥的紫苏及其同党再未露面,线索中断。日本使团亦因卷入蒯玉珠一案而被明廷驱逐离京,但明景帝仍客气对待使者,且按照惯例给予赏赐。

    彼时除贡物外,使者所携私物增了十倍。礼部官员上言道:“宣德年间,凡使臣所携私物,俱按时价给钱钞,或折支布帛,为数不多,却已大获利。今若仍旧制,当给钱二十一万七千,银价如之,应大减其值。”

    明景帝也觉得二十一万太多,下令给银三万五千七。日本使臣极为不悦,当场甩了黑脸。明景帝不愿意得罪邻国,下诏增钱一万。日本使者犹以为少,要求增赐他物。明景帝只求这些人快点离去,不惜讨好,又下诏赠布帛一千五百匹,日本使臣这才怏怏而去。

    日本一行人离开中国时,路过山东临清,见当地富庶繁华,动了贼心,公然大掠居民财货。驻守临清的明军指挥前往诘责,反而被日本使臣殴打致死。有司请朝廷处置日本使团,明景帝口称恐失远人之心,反而下诏礼送日本使团离去。

    至于郑和宝图,仍有后话。明宪宗朱见深即位后,知道父皇生前念念不忘重下西洋,意欲替父皇实现心愿,命宦官传令兵部,将郑和宝图奉上。掌管兵部文书的车驾郎中刘大夏[5]先行得知消息,认为重开西洋劳民伤财,而下西洋所带回之物只是一些奢侈品,对普通百姓没有任何用处。他思虑之后,料想无力谏阻皇帝,干脆利用职务之便,将国家机密文档郑和宝图私下取出烧毁[6]。

    兵部尚书项忠接到明宪宗诏令后,亲自赶来车驾司寻找郑和宝图,结果不见踪影。明宪宗遍索不得,只好不再提重开西洋之事。这是后话,不再赘述。

    蒯玉珠一案未曾公开,常人并不了解,京师官民议论热切关注的是金刀案,几近轰动全城。因为都跟太上皇有关,人们难免将此案与之前钟同、章纶的上书联系起来。尤其出人意料的是,阮浪、王瑶虽只是宦官,却跟钟、章二位大臣一样,抵挡住了严刑拷打,极有骨气,始终只说金刀是太上皇朱祁镇送的生日礼物,并无其他。明景帝朱祁钰却不肯善罢甘休,穷治不已。大概在他内心深处,一直想找机会置兄长于死地,现在机会送上来门来,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因为反复审讯,这场大狱的始作俑者锦衣卫长官卢忠也不得不上堂作证。卢忠只是个草包,起初不过是猜到明景帝心思,想逢迎上意,借诬告升官发财,却没有想到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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