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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派了。杨寄把那群老宫女迎进去,问:各位是想在宫里吃肉,还是回家团圆?要是想回家团圆,由尚书省发公中钱粮,敲锣打鼓送还家!当时就说愣了一批。他还假惺惺在那儿叹气,念什么‘十五从军行,八十始得归’,又说‘大家是十五入宫来,八十还未回’,说得那些老宫女哭成一片。我也服了他了!”
皇甫道知气恨地说:“这个混账行子,哄人的本事最强!当年沈沅不就是——”他停了口,看着庾清嘉,警惕地问:“藏得还好吧?”
庾清嘉唇角一抽,笑容更加苦涩:“郎君,你这险招,我都觉得害怕。会稽土断,不是你从乱中牟利,反而是便宜了他。若是沈沅这事再出来,他难道不会与你彻底翻脸?本来在他手下讨生活就不容易,彻底闹僵了,大概我们都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皇甫道知怒道:“我是皇族,与其低眉顺眼、战战兢兢地在他手下活,不如死得像个帝王的模样!你要是害怕,你早早降了他去,万事安稳!”
庾清嘉给他说得泪都要下来,冷笑道:“妾知道陛下原不愿意听妾的劝谏,只是我们做了那么多年夫妻,还是如此离心离德,想着也让人心寒!怪道人说‘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就是杨寄,看起来以前那么疼老婆的人,如今不也是到处接见媒妁,想找个有力的世家大族结亲?陛下这会儿宝贝似的捂着沈沅,等杨寄另娶了,还不知她到时候有没有用处?”
杨寄确实大张旗鼓准备续弦,皇甫道知老早听说了,一口老血早就卡在喉咙口,忍着没有喷出来而已。他还残存着一些希冀,希望这家伙只是在演戏。但是,演得如此逼真,真是叫人忧心忡忡,不知自己那间小黑屋子里留存的那个砝码,遇到薄情汉子,是不是转瞬就没有用了。
那座黑乎乎的屋子里,四面的窗户上都钉着木条,白天,木条的边缘会亮起一道道白光;晚上,这样的白光就渐渐暗淡,终至消失不见,整座屋子便沉进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了。
随着晚餐的低矮食案一起推进来的,是勉强可以亮一刻钟的粗短羊油蜡烛,沈沅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雕漆盘子里的环饼,就着稀薄的豆粥汤吃了下去。肚子里温温凉凉,裹紧了衣服也没有暖意。沈沅在烛光熄灭前,把食案推到门口的小洞边,爬回自己的矮榻上,与另一个人抵足而眠。
“睡吧,云仙。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要熬多久。”
路云仙也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她们默默地背贴着背,靠紧了互相取暖,暗沉沉的黑夜像吞噬一切的巨兽,一点点把光明和希望一道吞掉。
夜半惊醒,只觉得浑身凉飕飕的,沈沅迷蒙中仿佛听见身边人在唱歌,声音低细,可是婉转动听,是秣陵的母亲们常常唱给摇篮中的孩子哄睡的小曲儿:“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沈沅怔怔然醒了。
路云仙大约是听出了她呼吸的变化,翻身过来,说话间犹带着笑意:“啊呀,把你吵醒了?”
沈沅笑笑说:“也不是吵醒的,睡得轻,不踏实。不过,你的曲儿唱得真好听!这首我也给阿盼唱过,小时候还爱听,长大了就说,阿母的曲子唱得凶巴巴的,之所以听了要睡觉,是怕不睡会被打屁股……”
路云仙“咯咯”一笑,接下来两个人共同沉默了,她们互相心里有鬼,互相觉得歉疚,可是又互相说不出抱歉的话,只觉得大约冥冥中注定如此,无法逃避。
路云仙好半天才说:“我希望我的魂魄,将来能够回秣陵看看,看看骏飞,看看两个小女儿。”
沈沅感觉到瓷枕那端,热乎乎的东西流了过来,很快被冰凉的瓷枕变得也冷冰冰的。路云仙喃喃的自语低低地响起来:“骏飞伤重残疾,可惜我却不能照顾他;小囡睡觉爱踢被子,我一哼这首曲子她就往我怀里钻,小脑袋暖烘烘的……我将来啊,不喝孟婆汤,而要做孤魂野鬼,让魂魄飞到秣陵,远远地瞧骏飞身子骨硬朗,瞧大囡和小囡风风光光找到喜欢自己的男人嫁了,我啊,一定笑。据说孤魂野鬼最后会散作青烟,若是看到这些,散作青烟不是强过转世投胎,又投到像这辈子这么苦的胎里去?……”
沈沅勉强笑道:“你呀,瞎操心什么!皇甫道知要的是我的命,又不是你的。你……”她怕戳伤人,还是把“立功”二字咽了下去,化作一声叹息,以及无言的认命:一报还一报吧,她欠云仙的!
“你倒不怕?”
沈沅摇摇头,瓷枕上云仙的泪水湿漉漉的,她起身摸出一块帕子擦掉:“怕也无用。我就想着,就当是我还被送到北燕和亲,过了黄河,到了他们的地界,我就该想法子自尽了。若是这样想,我还多活了几个月。反正,我不能拖杨寄的后腿。若是他想拿我来威胁杨寄……”
她还没有想完,突然,钉封的大门缝隙里亮起了几道黄色的光芒,在这沉沉的黑夜中显得刺眼得要命。
沈沅和路云仙惊诧地向后缩了缩,大门“砰”地一声开了,无数的光明涌了进来,两个人的眼睛长久适应了黑暗,顿时被光照亮得晃眼,面前高大的黑影,狰狞地杵在浓郁的光线里,却看不清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