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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盛世当空,为官至此,棋子也未必不好。”李林甫拾起李岫放在膝上的《左传》,轻轻拥袖口擦拭着书卷上的尘埃,重新递给李岫。

    李岫双拳紧握,整张脸被烛火染得通红,身子前倾接过书卷:“大人可是留有余地?”

    “重任于身,何来余地?先替为父斟满。”

    “是。”李岫小心翼翼端起紫砂茶壶,时不时抬头望着父亲莫测的脸。

    李林甫戳了口茶,意味深长道:“岫儿所虑,不无道理,只是这圣意难揣,天威难测。”

    李岫眼珠在眼眶中一涮,放下书卷,追问道:“大人言外之意,是说张九龄裴耀卿二位大人的处境,与大人是一样的?”

    李林甫默然点头,饮而无声。

    “可依儿看,大人所负差事,明明最为棘手。”

    李林甫放下茶碗,脸上掠过一抹邪笑,哼然得意道:“那可未必。”

    李林甫见李岫忧心困惑,只好掷下茶杯,平视李岫,老谋深算眯眼道:“岫儿生于优渥,哪知地方难?眼下天灾,黄河闹荒,朝廷钱粮难支,陛下为民思变,群臣急于求成,为父料定,张九龄裴耀卿屯田漕运之事,难以成功。”

    李岫听了,大惊失色,随后又是深信不疑地点头,冷静想了片刻,眼光忽然一亮:“大人所说格局所趋,儿信,可中书侍郎京兆尹二位大人皆有过人之处,就算急不得当,为何就不能成功,儿还是没有参透。”

    谈及国事不治,李林甫方才参透乾坤的喜悦顿时消失,屏气凝神道:“改屯水田本是善举,然九龄弃毫州之宽地,改择豫,寿,许,陈四州狭地置屯,狭乡置屯,无异于民争田,与陛下之仁政相悖。”李林甫拾起茶杯,吹散茶水热气,反问李岫道:“朝廷最早何时屯田?”

    李岫不假思索道:“最晚来年开春。”

    李林甫面目不悦道:“然后呢?”

    李岫:“然后?”

    李林甫:“屯田劳民,必然滋生力役,张九龄所屯水田百亩,须征丁五千,充一年正役。依唐律,百姓每年须服役二十日,原则上避忙争闲,若张九龄三月春耕,征役置屯,人手不足,必然强征,到时农户无暇顾田,朝廷水屯虽有收益,百姓私田却深受其累,如此本末倒置,民怨沸腾,当地逃户滋生,河南来年税收缩减。到时国库空了,不用御史台参奏,户部的人就撑不住。”

    李岫听得瞠目结舌,铭记在心,李林甫见儿子有所领悟,紧接又道:“就算百姓不逃户,依唐律,百姓服役满三十五日,朝廷须免庸,调;若满五十日,庸,调,租三者皆免。”

    “如此一来,张大人春耕屯田和以钱兑粮也没什么区别了。”李岫黯然叹息,右手握紧书卷,转念道:“诸多细节,儿不得而知,中书侍郎为民屯田,终归也是善举…;…;”

    李林甫打断道:“善恶与否,不在心,而在果,劳民而无益,不过悬河。”

    “是,大人教训的是,儿铭记。”李林甫父子二人起身而走,李岫紧紧追随在李林甫身后。

    李林甫昂首望着被烛光染红的书柜,回眸问道:“岫儿,你可知为父为何不教你读书?”

    “儿听人说,大人年少少读,颇为遗憾。”

    “黄口小儿,不知深浅。”李林甫苛责道。

    李岫见父亲责备,反而暗自窃喜,似是撒娇道:“儿知道,读书走心,看得远,未必走得远,书读多了,自负盈亏。”

    李林甫点了点头,左手挽起右袖,食指掐着蜡上烛火,自语道:“为父年逾二十,行走宫中,身为皇亲,家门落寞,当年神龙政变,为父身卑八品林卫,随禁军血洗张昌宗府邸。那夜,府中上下一片血色,就如这墙上之火。”

    李岫哽咽望着父亲,沉吟后答道:“大人放心,儿虽不才,但勤能补拙,假以时日,定能领会大人教诲。”

    李林甫放开手中火焰,抿嘴一笑,默以赞许,追问道:“开山漕运之事,你有何看法?”

    “这…;…;儿糊涂,漕运之事,从头至尾,儿并不知晓。”

    李林甫:“是为父糊涂。此事始末,惟有阿翁知情。阿翁苦心,是想为陛下分忧啊。”

    “自古漕运乃国家兴衰命脉,儿斗胆,请大人教我。”

    李林甫轻哼一声,不以为然道:“我儿好高骛远啊。”

    “儿只想多学些本事,多长些见识,以后好替大人分忧。”李岫再次恳求道。

    李林甫暗笑不露,孺子可教,不禁自喜,故作犹疑道:“裴耀卿大改柏崖仓,整修河阳,集津,三门三仓,此举意在开山置输,改山为陆,转陆为水。”

    李岫隐隐开口道:“大人,难不成,这漕运之策,也不能成功?”

    李林甫面如铁钟,背过烛火:“水行来远,多风波覆溺之患,函脚增剧,营窖无余。为父初算,自东都含嘉仓至陕州太原仓,行三百里,每石耗脚钱五百文,若运粮百万,脚钱就是五十万贯。”

    “五十万贯…;…;朝廷现在哪里拿得出这么些脚钱。”李岫失神自语道。

    李林甫冷冷道:“国库拿不出,迟早落在百姓头上。”

    李岫脸上忽明忽暗,皱眉道:“大人可将此事谏言陛下。”

    李林甫面露戾色,显然是对李岫沉不住气的性子不满:“裴耀卿当世算盘,漕运诸多难处,为父尚能看透,他就不能?”

    李岫:“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大人。”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李林甫语速极慢,沉吟片刻,静静望着略显失落的儿子,走近跟前激动道:“若是一般政令,在其位,谋其政,为父也不会谏言,更何况此次?告诉你,为父,张九龄,裴耀卿,无论是谁,国政失败,都有退路,惟有一个人没有退路,那就是皇上。皇上比谁都明白,无论漕运,屯田,内廷节流,都是在拿国家名器豪赌,成了,造福苍生,都是臣子之功;败了,天塌下来,皇上一人独扛。”

    李林甫停顿片刻,沉寂下来,又道:“大唐有圣君,皇上此举是要昭告他的子民,无论天灾人祸,大唐的天子都会迎难而上,想尽办法解决朝廷百姓的粮储,此时为父要是谏言劝上,为父妄为人臣呐。”

    李岫大喘粗气,整个人都愣在一旁,胸腔颤抖道:“儿有罪,大人明鉴。儿糊涂,只为心安,请大人心安。”

    李林甫双眼深凹,目光苍利,轻抚儿子肩膀,字字如山:“黄门侍郎,不进则退,节流之事,我儿勿忧。”

    “大人?”

    李林甫:“内廷节流之初,皇上定会遣一亲信为副使,这几日你在朝中多花些银两,替为父打探一下。”

    “儿明日一早便派人着手打探。”

    “嗯,再备几车扬州土产,明日朝会后,我亲自委人送至内侍省。”李林甫双手捂着烛火,脸上阴笼一片黑暗,自语道:“即日起,府中谢客不见,为父是进是退,在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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