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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一个中年剑客哼着小曲儿驾着车摇头晃脑过来了。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老人本不想蹭这车,因为他觉得情歌唱得这么好的剑客肯定不是正经人。
可是这人去榆次哎,而且就是去拜会那个窝在榆次种田的老东西!
一想到顺风车能坐到底,老人腿也不软了腰也不疼了,抱着崽儿就蹦上了车。
在下荆轲,卫国朝歌人。
先生哪里来?家中儿女何在?为何古稀之年四处云游?此去榆次探亲还是访友?
荆大侠见多识广且好读书,半车书让祖孙两个只能蜷在角落。
老人搪塞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就决定和孙女一样睡到榆次。
荆轲甚觉无趣只好以歌解忧。
歌至“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他笑:众人不解我之鸣,得友如高渐离,幸甚!
只可惜渐离兄弟只懂乐不懂剑,可见世间事从来没有十分如意。
荆轲忽而想起一个人,只有一面之缘也不好做朋友,但那个人懂剑。
什么时候能与那人好好战一场,倒是平生一大快事。
墨云垂天遮古道,西风烈,吹送旧歌谣。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一曲荆轲吟过一千遍,只有一回有人问:“你所忧者,为何?”
那人尸骨已作了陌上草,从此人间芳菲只剩“何足道”。
卫国何足道?赵国何足道?赵国百万生灵何足道?
“非我弃国,是国弃我。”
这是国难临头荆轲驾车西去的理由,或许也是李牧魂散天外时的残念。
李氏族人将李牧葬入祖陵,孝衣未除就听闻南线已破。
李牧之子召父亲旧部北上抗击王翦,李牧之孙率家兵入邯郸勤王。
李左车带着雪姬从北门驰入邯郸,秦军前锋随即从南门发动攻城战。
羌瘣将军是急性子,秦军前哨比赵军军报还先到邯郸。
邯郸最后一道防线,赵人无一生还所以没人送回兵败的消息。
直至王城斥候探到秦军动向,邯郸才匆匆封城。
未及出城的异国人只能锁在城里,刚出城的平民立刻就要面对秦军。
兵锋有别于剑锋,剑回鞘只在刹那,兵锋一出势不可拦。
秦国以人头计功,军中有律不得斩杀平民,怎奈何贪念如潮。
兵来如飓风,风停只剩血海汪洋尸山叠嶂。
前锋未能抢下城门,杨端和主力赶到,十万大军兵临邯郸。
大军临城第一件事,不是攻战,而是治军。
羌瘣觉得不算事,没法避免,赵国全民皆兵,没准就是扮成平民的兵呢?!
另一裨将樊於期却觉得事很大,用平民人头冒领军功若不严惩,攻城就会变成屠城。
羌瘣大发脾气:“怎么?还没攻城先打自己人的脸?谁还卖命啊?!”
樊於期不甘示弱:“就这么放任滥杀,那邯郸城里还有人肯降吗?!”
“谁指望他降啊?!我就不信杀不进去!”
“三十年前围邯郸,两年都没攻下,邯郸又不是泥做的!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啊!”
……
最后主将杨端和裁决:以平民人头冒领军功者斩首;误杀者夺爵;误伤者夺爵一级。
自尉缭就任国尉,王翦拜为大将军以后,秦国军功爵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虽然具体细节不明,但是国史已不再录入斩首数目耀武扬威。
无论是秦王还是军中高层都在传达一个信息:攻城掠地为主,杀人夺命为次。
不过杨端和也只能说空话,因为这事没法查,没人自证误杀,死人又不会说话。
本以为就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樊於期不同意,执意要给死者一个交代。
杨端和没办法:“那你查吧!”
樊於期让士兵上缴人头的时候挂上自己姓名,然后将人头集中让孤儿寡母认领。
可怜的女人和孩子,腥风血雨里捡回半条命,转眼又被千头阵骇得破胆。
好多人瘫在地上不敢抬眼,一边呕吐一边往外人头堆外爬。
樊於期扶起一个女人:“不想给你男人申冤了?你不找出他的头,我没法给你报仇。”
女人定了心神,搭着他的手颤巍巍往那人头堆里看,火光照亮一面面头颅垒成的墙。
表情凝固的脸被血水模糊了容颜,失去知觉的头颅消散了生前记忆,看过的日月星辰,有过的爱恨情仇,一生多少故事都变得毫无意义。
女人寻着丈夫,孩子寻着父亲,一点一点火光,一步一步蠕行。
活人与死人团聚并不容易,头颅大多面目伤残,混在赵国军士尸首里难以分辨。
那个女人很幸运,她记得今早给丈夫梳的发髻,只有她用的束巾鲜红欲滴。
那时候他对她说过,去楚国也好,去魏国也行,不为谁效忠,不为谁保国,就为两个人的家做个贪生怕死的可怜虫,可是老天爷啊,让他连只可怜虫都做不了。
女人抱着头颅哭泣,樊於期翻开死尸发上标记查到斩首人。
确定是凶手的二十人当众处决,十三级爵位以上军官全部观刑。
羌瘣很不乐意:“多大点事?!没见过自己人杀自己人!”
樊於期让他看幸存的女人和孩子,他们是被男人护着藏在尸体堆里活下来的。
“如果这是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你说事大不大?!”
“男人死了就赔男人给她们呗!咱们很多人也还没媳妇呢!”
……
读过书的将领跟不读书的将领不一样。
樊於期涉猎儒道兵,抱定“天道忌杀”,秦国兴兵除暴,就该替天行道。
羌瘣大字不识一筐,就信一个道,弱就该肉强就该食,倒霉都是命不好。
“哪回打仗不是平民死得多?!为这几个伤自己人的心?至于嘛?!”
端和承认羌瘣说的是事实,然而樊於期也没有错。
为解决争端,他把这两人调开,羌瘣引兵向东掠地,樊於期驻守主攻邯郸。
羌瘣很开心,带兵在赵国版图上撒欢,羊啃草一样把邯郸周围一圈圈吃空。
邯郸,终成海中孤岛。
围城以后,大战只有一场,秦人损兵一万,赵人折员八千。
硬攻不划算,秦军开始软磨,箭雨铺天盖地洒入城中,劝降书落进千家万户。
“要城不要头,废君不废民。”
影将军拾起飞入城中的十个字,望了望姚贾风干的头。
骷髅的最后一场表演,可以开始了。
南军前主将司马尚死了,死在秦国细作姚贾的寓所。
一个小乞丐曾递给他一封信,有人约他来此商谈李牧死因。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来了,看到姚贾的手迹不禁热泪盈眶。
李牧,那个他一生景仰的人,终究没有辜负他的敬重。
他谢过侠士,正欲携书入宫申冤,“侠士”用剑锋回应了他的谢意。
影将军只能有影子,不能让见过真身的人活着。
司马尚若重掌兵权将是秦军大患,这是他必死的另一个原因。
命尽时,司马尚将密文紧捂在心口,那是为李牧正名的唯一希望。
李左车寻访祖父旧部时发现司马尚被害,也看到了姚贾准备上呈秦王的密文。
“功名利禄,人之所趋,李牧者,非人哉!其人忠正如此,终不可为我王所得。言诛其身,则污其名;不污其名,则臣负君。思及再三,贾不敢因一己之私而损天之道,唯上察之。”
秋风散入邯郸城,吹走浮云,送还一人昭昭清名。
李牧没有造反,姚贾也没有诬告,唯一逆天而行的是赵王迁。
影子独立檐角,骷髅高挂楼头,他们一同旁观了汹涌的民潮席卷王城淹没王宫。
李牧死,长城崩
司马诛,邯郸绝
无有粟米充我饥
无有滴水解我渴
我将命绝君知否?
君知否?
君知禁苑有禽兽
禽兽当食婴孩肉
秦虽如狼君胜虎
安得为君守城楼
这首童谣传进王宫时,赵迁在读入魏国使的奏疏。
书里夹了一方血绢,血绢的主人生命停在十四岁。
君绥,那朵小蓓蕾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万死都愿意”,若有轮回,她也会死去一万次直到再不能醒来。
女孩以身殉誓,鲜血染红的魏国朝堂转眼铺上安陵公主出嫁的红毯。
秦魏交好,在送儿子作人质和娶个老姑娘之间,秦王选择“委屈”自己。
新婚之夜,新娘初尝情事睡浓香酣,新郎披衣倚窗仰望星河流转。
北辰熠熠,众星拱之。
浩瀚星河里是否有姚贾一颗魂灵?
他曾以为与姚贾,君卖爵臣卖智,各取所需而已。
直至遗言送归,他才明白,公正严明比金钱爵禄更赚人心。
姚贾出生卑微,韩非称之为“梁之大盗,赵之逐臣”。
这臭名昭著的一生,唯有一回皓洁清白。
名士韩非污言相加时,姚贾以为会重复被赵国放逐的命运。
幸而他遇见一位明察秋毫的君主,为他昭雪,还他忠名,委以重任。
从被秦王扶起那一刻开始,姚贾的命就不再属于自己。
来生再见,愿来生亦能见知我如君者。
此间意重,君无缘当面作答,只能隔着九泉回应。
他提笔写下“来生再见”四个字,命人封存珍藏。
待赵国平定,英骨归来,字与人同葬。